第三章(13) 他说,我认为,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发展了,人们解放思想,按经济规律 办事,认为自己贡献大,可以多拿一些,结果犯了罪。比如,张家口烟厂从来不买 香料厂的香料,而是买化工原料自己配,这个主意是我出的。别的厂一箱烟买香料 需400 多元,而我们配香料只要70元就够了。这提高了多么大的经济效益,可我一 点好处也得不到。去美国买机械设备,是二手货,但也不太落后,适合我们使用, 但他价儿要得太高,还不供给配件。我当时就火了,甩掉翻译,直接用英语指出那 些设备的许多毛病,说必须大幅度压价,并且供给配件,否则我们就不买,你这些 过时的设备就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对方见我确实是个内行,便以合理的价格,并供 给配件,出售了这批机械设备。我个人仍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是给资本家干, 买卖成交,我可以提成10% ,这叫“口袋里的钱”,是不犯法的。我为烟厂、为国 家做出这么大贡献,可是退休以后将一无所有。1992年,我已经66岁了,香港有人 请我帮助管理企业,年薪10万港元,我没有答应,心里放不下张家口烟厂,领导也 需要我继续当厂长。但是心里开始不平衡,便按资本主义的方式自己给自己解决 “口袋里的钱”的问题。我到北京大饭店,给我倒酒的小姐每月开四五千元的工资, 而我每月只有1800元。不合理啊! 他继续说,我觉得,市场经济发展起来之后,应该有一部市场经济的政治经济 学,用来规范厂长经理的行为,比如可以实行年薪制,根据他们的贡献,让他们多 拿到一些钱,名正言顺地解决“口袋里的钱”的问题。据说现在已经着手这么办了, 但我成了牺牲品。 听了“烟王”的这些叙述,焦世谦感到此人确实能干,最后走向犯罪很令人惋 惜。他的犯罪是有理论指导的,“势”已形成,马到跌时收缰难。 但他比那些把工厂搞垮,不顾工人死活,自己却大发其财的厂长不知要好上多 少倍。 焦常委很佩服犯罪之前的李国庭,他与众不同,干出了一番事业。 他又想到了罪与罚。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实在无力承担或解决这个课题。他 只能拐过弯儿来这么想:如果自己处在李国庭的位置上会怎么样呢? 也会干得很出色吗?也会去拿“口袋里的钱”吗? 这将无法验证。他只能判断,用他当“知青”时的经历当坐标。 那时候他在乡下苦干,很苦,但他有力气,也就不觉得有多么苦,反而体会到 劳动的快乐。他很投入地劳动着,也像“烟王”进入车间那么陶醉吧,达到了不会 权衡利弊的程度。所有“知青”都盼着回城,他却觉得回不回都一样。他除了在生 产队干活,收了工还给社员干活,挑水,脱坯,家家的水缸朝哪边放,能盛几筲水 他都知道。社员们都很喜欢他。过中秋节家家互相赠送用白面蒸的大月饼,焦世谦 自己不会蒸,不能给别人送,但是家家给他送。他故意躲出去三天,想不接受这些 礼物,他知道那个年代白面是非常金贵的。没想到三天过后一进门,看到了满屋的 月饼,它们放出强烈的白光,对他展开灿烂的笑脸,好像是在笑他的天真和愚蠢。 他成了县乡的先进“知青”,上边戴帽下来,点名让焦世谦回城,这是任何 “知青”都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他也从陶醉中清醒过来,很理智地想了想,还是回 城好。回城对他产生了诱惑力。好像李国庭所说的“口袋里的钱”。 但他认为在农村才能大有作为,他的事业在农村,还有父老乡亲的感情,还有 笑开了花的大月饼,他不能背叛他们,他要守住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所以他没有回 城。 不仅守住了一次,而且守住了4 次。县里4 次戴帽下达指标给焦世谦,他4 次 慷慨地让给了别的“知青”。凭这个劲头是否可以抵挡住对李国庭那样的诱惑呢? 焦世谦觉得还是没有把握。回城的诱惑似乎还不够有力。那么自己有生以来还 抗拒过什么更为有力的诱惑吗?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那就是挖海河的时候。第 一次挖海河是愿意去的,新鲜。第二次就不愿意去了,太累,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每到挖海河之前,能够留下来不去成了最大的诱惑。许多贫下中农留下来了,让那 些“四类分子”去。他又跟自己较上了劲儿,去,死不了就去! 他又拉上独轮车去挖海河了。与他同去的不再是阶级兄弟,而是“四类分子”。 他的行动感动了全村的人。所以,当1973年他经过考试,当上“工农兵学员”, 准备去河北大学经济系报到的时候,全村的社员就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让他走。 他们认为把这么一个“知青”放走了,那是不明智的。他们失去了理智,只觉得世 谦跟他们的关系就像粘饽饽似的掰不开,而没有考虑世谦的前途。 本来为了欢送世谦上学,大队干部做了精心的安排。让他所在的那个生产队的 社员们那天就不要出工了,专门送世谦。别的生产队还要照常出工,不过可以在村 边公路两旁的田里干活,这样世谦走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夹道欢送了。 设想得很好,安排得很有创意,但是到了这一天,全都乱了套。全村没有一个 生产队派活出工,男女老少涌向世谦的住处,屋里院里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了 个密不透风。 一见这情景,焦世谦感动了。本来为了一户一户地道别,他已经向学校请了10 天的假,现在都告别完了,该说的话都说了,当时大家也没有特别不让他走,都说, 孩子,为了前程,走吧!现在怎么又突然都变了卦,联合起来把他围住,不让走了 呢?他的两只胳膊同时被五六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攥住,女人们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 裳。 他决定不走了,不去上大学了。他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了这一决定。全场一片欢 呼,即刻又鸦雀无声,人们默默地为他闪开一条道,攥住胳膊的手也一双一双松开 了。那是让他去,让他走。让他走一条光明大道,别再跟我们一块儿土里刨食儿了。 但他的拧劲儿上来了,坚决不走。 不走也不行,上来几个小伙子,连拉带拽把他按在自行车的后椅架上,扶着推 着就走了。原计划用7 辆自行车送他,现在全村所有的自行车都上了阵,浩浩荡荡, 像举行公路自行车比赛。这是一份沉重的感情。 如今每当他想起沧州盐山县那一片白茫茫的低洼盐碱地,那至今还没有真正脱 贫致富的农民,那份沉重的感情之债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绝不会像李国庭 那样去巧取豪夺,不会,绝不会的! “烟王”把日子过到刀尖上,血盆就在眼面前。他绝不会的。 况且他还有一种拒绝诱惑的拧劲儿,一种很扎实的基本功。在这场灵魂的较量 中,他彻底战胜了“烟王”。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