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3年第1 期〕我在深圳“二奶村”的60个日 日夜夜⊙涂俏 “二奶”,现代汉语辞典缺席然而近十几年来却耳熟能详的名词, 它已像越长越大的毒瘤存在于我们活生生的现实社会中。“二奶”让人毫无疑问地 联想到男人和女人,金钱与性交易,尤其是容易让人联想到女人的命运。 “二奶”们幸福吗?她们为何当“二奶”?她们没有别的道路可走吗?人们该 谴责男人还是谴责女人?对此类丑恶现象,社会该如何疗救?……带着这一串串疑 问,女记者出身的本文作者改名埋姓装扮成落魄女人,孤身暗访深圳河畔的“二奶 村”,用长达60天的时间揭开了“二奶”们令人心悸的生活内幕和内心真相。 在珠江三角洲一带,在广州、深圳、东莞等地,“包二奶”现象日益严重。自 20世纪80年代中叶始,一批往来香港与内地的香港商人、白领人士以及货柜车司机, 开始在深圳等地包养“二奶”。随着这个“风流军团”的扩大,一些位于罗湖的花 园住宅,如怡×花园、庐×花园等楼盘,因“二奶”相对集中而闻名。90年代中叶, 随着深圳中心区的西移,福田区成为少部分港人“金屋藏娇” 的首选地。由于福田区渔×村、皇×村、皇×新村、水×村等地邻近货柜车出 境的皇岗口岸,便利司机的出入,日渐成为香港货柜车司机包养内地“二奶”的首 选居住地。在关外,如布吉、宝安新城,由于房价较低,又无须持有“中华人民共 和国边境管理通行证”,在那些地方,亦有相当的一些“二奶”居住。 当然,“包二奶”现象不单深圳存在,在其他地方如上海、厦门等许多地方也 有,只不过随着深圳经济飞速发展,深港两地多元交流的频密,港人在深圳包养 “二奶”更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由此而在香港与内地造成严重的社会、家庭、道 德等问题,早已引起广泛关注。1999年下半年,因珠江三角洲“包二奶”之风得不 到有效遏制,以维护广大妇女权益为己任的广东省妇联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呼吁制定相关法律,严惩“包二奶”的丑陋现象。 据《亚洲周刊》2000年8 月28日《百万“雄”狮陷法律重围》中报道:“中国 大陆包养情妇者估计约有百万,当局酝酿修订婚姻法,严惩包二奶行为,对数以万 计在中国各地包二奶的港台男人带来强烈冲击,也祸延许多女性… …“ 进入新世纪,原先有所回避、遮掩的有关“二奶”的话题开始越来越多地见诸 国内媒体,但对于“二奶”的生存状态却普遍语焉不详。事实也许在云遮雾罩的某 个角落。当社会对“二奶”有较理智的态度,当媒体对“二奶”有较客观的对待的 时候,我一头扎进云雾中,沉进“二奶”村,努力去接近、了解、捕捉、反映“二 奶”们的甜酸苦辣。 2001年1 月13日,距农历蛇年春节还有10天,我隐姓埋名,离开报社舒适的公 寓,搬进深圳河畔的某某村一个狭小的单元房居住。 我之所以选择某某村作为隐形采访的落脚点,是因为村里有我的朋友阿洁。早 在1998年10月,我因病住院一个月,和邻床的一位四川妹结成好友。 四川妹叫阿洁,嫁了一个香港货柜车司机阿南。阿南足足大阿洁18岁,但两人 很相爱,连医院的护工都看得眼热。阿南的工作是在大陆验货、拉货,每晚要忙到 12点才回深圳。 阿南不在深圳的夜晚,阿洁就躺在病床上和我聊天。她说她家安在某某村,自 大陆改革开放以来,因地理之便,这个小渔村成为深圳市区的一部分,迅速致富, 村民普遍盖起高达七八层的私房,供外地人租住。村中仅有200 多户本地人,竟租 住了近千户外来人员。村中的年轻靓女,阿洁说,也就是四川妹、湖南妹、贵州妹、 江西妹等内地女子,多为港人所包养的“二奶”。阿洁家楼下,有一家云南粥店, 粥店的老板娘胖得几乎走不动路,每天早晨10时左右,多数“二奶”才刚刚起床, 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云集粥店吃早餐,然后便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天,喝完粥 后,相约打麻将。在粥店中,几乎天天可以听到有关“二奶”的各类信息。那时, 我就打算到这个村里去住一些日子。阿洁出院,我送她乘电梯到楼下,她请我以后 无论如何到她家里去玩,阿南不在的时候,她很孤单无助,希望我就在她家附近租 房而居,我答应“以后再说”。 这个“以后”就后到了数年之后的2001年。我化名“阿敏”前去租房,房主一 定要验看身份证件,无奈中找了一个相熟的村干部说明来意请求帮忙,并请他保密。 我以每月800 元的租金住进一套有一厨一卫的公寓“套房”。厨房的防盗网外,两 栋私房挤压过来,抬头只见“一线天”。 我将带来的少量行李提进屋内,跑到楼下的杂货店,买了一张席梦思床垫和一 个床头柜,花4 元钱买了一把扫帚,将房内打扫干净,扫帚上沾着许多长头发,我 好奇地扯出一根,跟我的头发比了比,原住户的头发还长过我,一定是垂在腰际的。 苦恼才让女人落秀发,前住户有什么样的烦心事? 又为什么人而苦恼呢? 阿婷“老公”比她大20多岁××村的地理形状极像英文字母中小写的“r ”。 顺着村口那条“r ”字下部的直线往村里走,走到村中惟一的肉菜市场,整个村就 仿佛被人掰成了两瓣。左边那一瓣是典型的现代住宅楼,高档、整齐而规范,共有 20多栋,外称××花园。右边那一瓣却参差不齐,色泽不一,新旧混杂。这是村民 们自盖的私房,少说也有140 多栋。由于私房的不停扩建,栋与栋之间已是“亲密 无间”,最亲密接触的楼宇之间,相隔不过半米。 1 月15 日上午10时,我穿着低领胸衣,廉价的牛仔衣裤,脚蹬一双棕黄松糕 鞋,胸前的手机晃来晃去,在村中开始企街,希望以此招摇来遇见我想认识的那类 女子。 “企街”15分钟后,我找了一个水泥花坛边坐下,不多久,花丛中闪进一位年 轻靓女的脸。眉眼纤细得像港星林忆莲。她穿紧身黑毛衣,外罩一件孕妇裙。看得 出,她肚皮那儿已经颇具规模了。 “预产期还有多少天?”我以异常关切的声音询问年轻的妈咪。 大凡跟孕妇打交道,谨记要找准她们感兴趣的话题。“下个月20号!” “你今年多大啦?这么小就生儿育女?”仗着自己是“大姐”,我涎皮赖脸地 又问了一句。“23岁。” “老公大你几岁?”刚一发问,我便后悔,自己像个公安在查户口。 “20多岁!”年轻女子并不在意,甚至还往深里说,看上去是个没心没肺的单 纯女子。“我17岁来深圳打工,后来,一位同乡的老公是在那边开货柜车的,她介 绍了老公的朋友给我认识,1997年8 月1 日,我们就结婚了。” “你老公也是货车司机吗?”我问她。“在香港当建筑工人。” 通过闲聊,我知道她叫阿婷。 “你现在是一个人?”在我问过有关阿婷的“十万个为什么” 之后,和我并排坐着晒太阳的她,也很关心地问我。 我点头称是,把我被人“抛弃”的故事有鼻子有眼睛地讲述了一番。 “那你手中有没有攒些钱?”她为我着急起来,说:“这个年头,什么都没用, 钱是最重要的。” “你老公一个月给你多少家用?”还是少谈自己为妙,我把话题转到她身上。 “5000块。”阿婷很自豪。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村里包养“二奶”的最高价 钱。5000元家用还不包括房租。 我问她,村中已“嫁”女人每月家用到底有多少?阿婷大概猜想,我这个弃妇 搬到这里来,一定是想找一个出价高的男人过日子,所以乐于向我介绍说,从1000 元至5000元不等。在村尽头那两栋楼住的都是打工妹型“二奶”,包她们只需花1000 元。“1000元能干什么?不过刚够饱肚而已?”我很吃惊。阿婷却觉得很合算: “在工厂打工,一天干12小时以上,累死累活才不过400 元。跟香港人生活,不用 干活,又不用操心生计,有什么不好?” 这个上午,因了女人对女人的信任,因了底层女人对“落难者” 的怜恤,我不仅认识了一个“二奶”,似乎还得到了她的信任。我在兴奋之中, 热情表示她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帮忙,我愿意陪她上医院看看。 “明天早晨吧!我住在90栋楼的二楼,你在楼下一叫我就会听见。” 第二天上午10点,估计阿婷起床了,我拎着在街口买的一袋进口提子和芒果, 站在90栋的楼下等她。阿婷见我带来水果,很开心地收下了。她盘了头,整个人利 索不少。大大的孕妇裙罩在她并不算大的肚皮上,有种夸张的感觉。 我像个真正的“三陪”呵护着阿婷,出人出的士费还出力气。 这些天来,阿婷临盆前都是一个人去看医生吗?村中出租屋里的那些女人生孩 子,难道都没有人照顾?对于准妈妈来说,远在异地他乡,又是孤身一人,说多困 难就有多困难。阿婷对于前方的路,充满乐观情绪。她说,她们大多来自农村,自 小农活一一历炼过了,别说一人看医生,就是独自去医院生孩子,也是常有的事情。 毕竟,港人的工作负担重,像她老公,很少请假,请假是要扣工钱的。这次生孩子, 他答应请两天假,会提前过来陪她生产。 阿婷的几项检查指标都不错,母子都蛮健康正常的。只是没有准生证,医院会 为阿婷她们接生吗?那么多的二奶在此生儿育女,难道计生工作就没有人管? 阿婷很有把握地告诉我,这附近的每一家医院,只要肯付钱,肯定不会见死不 救的,更别说接生了。 医院的大理石地面锃亮光滑,阿婷的平跟布鞋踩在上面悄无声息。 晚上10点25分,我的手机响了。阿婷在电话里很兴奋地说,她老公回家了,听 说我陪她看医生,谢谢我,想请我吃宵夜。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我所认识的村内那 位干部曾经告诉我,要想了解“二奶”的生活很不容易,首先要接近她们,然后结 识并交朋友。接近她们的办法是在一个固定的西餐厅吃饭,固定的美发厅洗头,固 定的美容院美容,固定的夜总会娱乐,就一定能认识你想认识的人。 也算运气好,在露天休闲区,轻易地就认识了阿婷,并且交上了朋友。更让我 意外的是,我还能认识她的男人,也许可以了解到被包者与发包者之间的契约关系。 由于市区的迅速膨胀,原先田野间的自然村都变成了城中村。 村口,也就是街口一家火锅店里,阿婷的老公已经点了火锅套餐在等我。一份 野鸡、一份山蛇、一份草龟拼在一块煮。香气氲氤中,掩不住阿婷老公脸上的疲惫。 即便在村中看惯了一对对的老夫少妻,我还是觉得他们之间,不止相差20多岁。阿 婷那张青春的脸与她老公脸上纵横的沟壑所形成的反差,足足有一代人到两代人的 差距,至少看上去就像父女俩。“多谢,小姐贵姓?从哪里来?”阿婷的老公很客 气,端起一杯“金威”敬我。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