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与土皇帝 麦天枢 张瑜 夏。 阳光灿烂。古老的晋西北大地上,满目生机,连斑驳的古老也融没在一望无际 的生机中。 车子在忻定盆地的腹地——定襄县境内奔驰。大自然敞开胸怀,向来访者诉说 关于人类的哲理。 同行的县委青年干部小杨,是个热情而又谨慎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机灵鬼。他 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他却只捡那些题外话来没完没了地唠叨。 然而,我们渴望的目的地,却是一个叫作横山的村庄。公元1986年5月2日,这 个四千多人的村子里,发生了一个牵人情怀的故事,它需要我们将其真实地载入当 代中国的历史。 横山发生了什么? ——5月2日下午,横山村党支部书记、县劳模、地区劳模、省劳模、县人大代 表、省人大代表、全国人大代表李计银,被依法逮捕了! 我们断定,横山人表现出的欣喜若狂,绝非是对一个人是非善恶的裁决。对于 我们这个民族,对于我们这个国家,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渴望的现实与未来,横山的 库藏是博大的。我们想来这里,承担一份更为庄重的责任。 第一章 粮食 一 “那晚上,天真黑,黑得让人想起来还后怕。” 儿子李建平,二十四岁了,还带着一副孩子相,他对我们说着,两唇用力抿一 抿,作了一个鼓劲鼓勇气的脸相,憨憨地。 “亏了夜黑哩。真像作贼一样,——唉,这日子过的!”老子李吉康,一个六 十三岁的枯瘦老头子,腮帮子瘪瘪的,像是一个跑了气的皮囊;两眼凹凹的,好似 一对隐约见底的深井。 大概是人老了话多,他唠叨着那个晚上,如同一个半睡半醒的人在叙说着一个 可怕的梦。 我们的心,随着那个故事颤抖。 二 当父子俩把装了3000斤高粱的马车,从受禄乡的复兴村赶出来,已经午夜时分 了。 老子在前面牵着骡子引路,儿子傍着车辕,肩上套根绳子,帮骡子拽上一把劲, 悄无声息地往回赶。 儿子边走,边拽,边没好气地骂:“来的时候刮西风,这回的时候又刮南风, 两头顶。这狗日的天,跟李计(村人都把李计银简称为李计)这狗日的合劲儿折腾 人!” 老子一边用有力而低沉的声音吆喝着牲口,边回头骂儿子:“旁村野外的,小 心你小子的舌头!” 就是大前天,村委会副主任刘秀明,也由于四处投亲找友借粮来“完成任务”, 心里觉得不是味,在粮站上发了几句牢骚,第二天,村里大喇叭上就传来了李计那 阎王般的大嗓门: “堂堂一个副主任,当了几十年干部,反来破坏交粮!” 随即,刘秀明被撤职了。 当干部的一句话不对,立马就“办”了,何况作小民百姓的。 李老头儿怕是非,可心里也愁着哩。这李计,也真灰透了,年还没过完,一口 就咬定年底要交一千万斤商品粮,要在华北夺什么冠军;种子还没下地,交粮数儿 就挨户派下来了,旧社会的地主也没有这么邪乎的。那狗日的,下了数儿还不算, 一遍又一遍地敲打:“作了假小心敲断腿!”这明明是逼着全村的人作贼哩! 老汉心里不明白,那狗日李计官都当到北京去了(直到我们采访时,他也不知 道全国人大代表是个干什么的),还不足劲,折折腾腾的,难道还要当皇上么! 不过,背时人也有他的得意处,老汉走几步就跟儿子轻轻地念叨一句:“今儿 够顺了呢,还骂甚?平平安安到家就算福气!” 顺啥呢?摸进复兴村,爷俩撞上个行善人家,进了门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主 人忙乎着哩: “多给一分干啥,咱的粮也要卖哩,不套牲口不赶脚,平平地卖给你,也省了 不少麻烦。虽说隔着些里数,你那横山的来头咱知道,装吧!” 只走了两家,他缺的数儿就凑齐了。不赔票票,跑一趟腿就能完了任务,比起 左邻右舍来,还不福气大了? 儿子怨天黑,老汉却觉着天黑也是福气;让那狗日的治保会瞄见了,还得了? 思谋间,“吭”一声,骡子走偏路,大车的轮子硬硬地掉进一个树坑里去了。 看来,天太黑了,并不是人眼睛、骡子腿和大车轮子的福气。 老子把鞭子抡得圆圆的,声挨声地往那头倒霉的骡子背上抽;儿子把腿蹬得直 直的,直拽了个满头满脸的汗,那沉重的车轮儿就是挪不出来。 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他们自己。如同他们抽着骡子一样,他们背上也有一根鞭子 在狠命地抽着。背上不疼,心里痛。 虽说种了一辈子庄稼,老汉知道地里长多少粮食不是凭句话,他也知道自己的 辛苦只是为了李计“那狗日的”一句话,但他对此又是个无能为力的人。 他,包括他的儿子,受苦受罪之外,并不去想他们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他 们也不会去想怎么才能不这样做。受支配不光是习惯,而且成了秉性。 他们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平平安安地交了粮,只要几天后的“期限” 到了,大喇叭里李计那阎王般的大嗓门不点他的名,治保会那凶神恶煞的光头们不 来他家里唤人,多少辛苦便都值了,他们还有心力去想别的什么? 幸喜,他们平平安安地到了,看那窗户里就像老伴惊恐的眼睛般颤抖着的灯光! 真是天成哩,连邻居家那条狗,今儿也没吱个声。 三 南头李家爷俩正睡安稳觉的时候,北头郭生万夫妇,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秋末,紧巴巴地留下点口粮,却怎么也凑不够分配给他家的“余粮”数,包了 村里磨坊,这些日子活儿正紧,腾不开身,便大着胆子给邻县的南白乡中原岗村的 一位熟人捎了句话,天成想,这大早儿,他家巷里一溜排了21辆来自中原岗的驴车、 骡车,每辆车上都满满地装着八九百、上千斤的高粱月B领头儿的老王也不知个天高 地厚,站院里高喉大嗓的: “郭家,粮来了哩!” 夫妇俩出门一看,惊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老郭也顾不得生人生面的,脸红红地嚷: “快往里头走,快往里头走!这车先卸下来,码起来,盖住些儿再说话!” 那老王却笑嘻嘻地:“卸甚哩,留下你的,分了人家赶到你村粮店里去算了, 省得倒手。” 这中原岗人,热心劲儿真跟抗战支前时的份儿差不多! 妻子缓过些劲来,劝丈夫:“甭怕,水来了土淹,真要抓住了,咱手里也有把 儿攥着呢!” 那是几天前,一个外村人拉粮路过横山,在村边歇脚,被治保会的光头们发现 了,竟不分青红皂白抓进了村,找个理由罚了款不说,粮也交进横山的粮店里去了, 顶的是治保会人家的交粮数。这事儿凑巧被她看得真真的。 丈夫明白的道理似乎更多,他狠狠地白了女人一眼:“这世界要有个道理说, 今儿就没这档子事儿了!” 紧紧地商量了一阵,男的招呼客人,瞄着门口,里边一头,外边一头地照看, 女的上邻家报信儿去了。 也真够运气的。全山西省的售粮冠军横山村,缺的就是粮,左邻右舍闻讯,个 挨个过来赶上“自家的”驴车或骡车朝粮站走了,一个时辰不到,巷里的粮车便被 抢了个干于净净。虽说一斤一毛八,要比粮店收购价高出二分八厘来,可人们还是 喜喜的,自个儿出去倒腾,险着呢! 生意做完了,心也定了,郭家夫妇又张罗着给21个中原岗人弄饭。做买卖是做 买卖,讲人情是讲人情,这是乡下人的厚道。 蹲在锅台上不停点地揪着面片儿,听着客人大声粗气的劝酒声,想着一年的日 子,郭生万心里一阵阵发酸,眼泪珠儿满脸滚: 种了一年粮,不挣,还赔了;包了个磨坊,赚了没几块,今天这一顿,两瓶白 干,三斤猪肉,就是十大几块…… 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他的村邻们,往往只具备提出问题的能力。 而按哲人们说的,提出问题就足够伟大了。 这可悲的伟大! 四 提起梁金虎和梁照通,可就没有李吉康父子和郭生万夫妇那么顺当了。 贾家庄有他们的亲戚,慢悠悠地吃了饭,装了粮,出村没有走几步,他们的两 个毛驴车便被拦住了。 这村的支书赵有年,是个粗粗壮壮的黑汉子,虽不像李计那鬼动绳子,拧“麻 花”,一脸黑气儿,也真叫人心颤哩。 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屋角角里蹲了几个时辰,那派出所的、税务局的、粮食局的, 便相挨着来了,一包烟,一杯茶,坐得稳稳地上开了课,没边没沿的道理一套套地 端了出来。 教育人对教育者来说,无疑是一件乐事,可悲的是被教育者的接受程度。香烟 缭绕,娓娓而谈中,梁照通想的是:出了这村,到哪个村还能买点粮呢?梁金虎想 的却是:快六十的人了,这脸可丢大了,回路上有个高崖头多好,眼睛一闭,多走 两步,一了百了了! 直直开导到夜里11点,两个民兵来了,“押”上他俩和他俩的毛驴车,上受禄 粮站里去,算尽义务,给贾家庄交趟粮。 那赵支书也仁义得让人心酸,末了,还要给两个耷拉着脑袋的汉子管顿饭。看 着两个端上饭碗呆呆的,不知往鼻子还是往嘴里扒拉的“伙计”,他那黑脸上甜甜 地笑着:“咱知道,这错儿全怪你们。不过回去给你那支书传个信儿,横山可不能 把咱贾家庄变成他的高产基地,作婊子成,莫立那牌坊!” 五 要说起这贾家庄的支书,也真算是条汉子。 从1983年横山村实行户包责任制起,横山的“产量”和“售粮”数儿一年一年 往上冒,周围十多个村庄的产量却一个劲儿往下落,里头的道道谁不知道?可上面 的领导夸,有的领导人亲自写文章,县里只要开会就表扬,“典型”都“典”到北 京去了,一脑袋高粱花子的老百姓谁敢放个屁! 可赵有年偏偏是个胆大的,放了“二梁”之后,他真个到乡里、县里打官司去 了。 他找县委有关部门,那里的负责人倒茶、递烟,然后把办公室大开着的门闭严 实,神秘地对他说: “老赵,这事儿可嚷嚷不得,横山不是定襄的横山了,你去找县长,找书记, 也未必敢动真的。” 他去找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副县长果然作不了主: “我给县委汇报了再说。” 这一汇报,便连个声气也没有了。 赵有年一肚子不痛快地回到村里,自个儿作主动开了“真格的”,组织了村里 7个民兵,每人每天开两块钱的“工资”,白天黑夜地在村里放哨、巡逻,专门盘查 横山的人和车。 贾家庄的经验一下子引起了邻村支部书记们的注意,三四个村子的头儿一合计, 干脆成立个“联防队”,一起对付横山的买粮战。那阵势,那作派,全是抗战时这 块“游击区”里的传统作法,在定襄闹了个风风扬扬的。 80年代的赵有年支书,还学会了价值规律和经济手段,为了提高本村村民的售 粮积极性,他主持个会议作出决定:本村村民售粮,每斤加价2分人民币,当年便因 此增加开支近3000元。 有什么稀奇的呢?粮食这东西,不光在横山是政治,是荣誉,在贾家庄,在回 风村,在于家庄的村干部那里也不仅仅是填肚子的物事,他们头上也压着县里划下 来的任务呀! 虽说没把横山“闹住”,贾家庄还是由于自己有个硬骨头支书获得了一点小小 的甜头。它的100万斤售粮任务欠了30万斤,按照规定,要罚款的,可乡党委研究了 一番: 贾家庄有“特殊情况”,罚款免了。 六 当然,真正的成功者还是横山,是横山的村支书李计银。 在贾家庄支书上告不准时,这个满脸喜气儿的黑大汉,屁股往横山粮站(为方 便横山售粮,县里专设了全县唯一的村粮站)的办公桌上一坐: “从今儿起,横山交粮的水份,可以从14点(即14%),放宽到16点,混沫和 杂质,也可以放宽些。” ——他传达的是县委领导的旨意。 正当周围好些村子的干部们为完不成任务忙着做检查的时候,李计银一屁股坐 到省劳模会讲台上,大谈横山的“成绩面前不自满,每年都迈一大步”,据说上千 人的大会为他滔滔不绝的假话三四次长时间地鼓掌,省委领导人号召全省多出些李 计银这样的好支书,多出些横山这样的先进村,而省报的头版上,以文化大革命之 后少有的规格,登了李计银的免冠头照…… 当然,县委与地委由于培养了这样一个“典型”,荣誉也如同八面来风。他们 争先恐后地陪上北京和太原的参观者、视察者来横山,在村委会的展览室里听李计 银的滔滔不绝,看李计银亲自设计的“统计表”、“增长示意图”……那一张张胖 脸上因老是挂着甜甜的笑,就使他们那需要长寿的身体获得了莫大裨益! 但在展览室那张为村小学赠送黑白电视机的大照片中的主人公李计银,收获还 要具体一点。 在他的治保会倾巢出动,挨家挨户催粮逼得正紧的时候,李支书与他最信得过 的“伙计”李礼平,却公然开了汽车到邻村去买粮,回村后每斤加价2分钱卖给村民, 一季里就弄进自家口袋上千元。 可贵的粮难财! 七 民以食为天。 今日横山村民以何为天? 第二章 房子 八 在村干部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杨润西的家。 院门是用玉米秆儿编的,上面拴着根细麻绳。我们费劲地解开那个绳结儿,走 进空荡荡的院落里。 一间土坯泥顶小房,连泥都没抹全,外边看得见里边的黑,里边照得见外边的 白,一家三口就在这里过了冬,又过夏。 泥炕上躲着润西的爱人,见人进屋,挣扎着坐起来,两眼呆直直的,连个完整 的话也说不出来,却不住嘴地叨叨。 杨润西,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子,穿着件打了补钉的蓝背心,脚上着一双前 后开洞的破布鞋,蹲在墙角角里,细声慢气的,似乎有意在否定自己的存在。 问他为啥不给妻子看看病,他脸上木本地,眼睛盯着地皮:“没钱。借了120, 花光了,家里光光的,谁再肯借呢!” 而一提起房子,他的感情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两手颤抖着,两肘在膝头上立 好又滑下去,两行泪直沿着黑枯枯的两颊滚下来: “唉,我们这人还算是人?” 九 1984年秋,横山的主人李计银,一拍脑袋,制订了一个“收复台湾、香港”的 计划。 通过这个骇人听闻的计划的实施,他要在一秋之间把72户零散人家全部集中到 以他为中心的中心村来。他要在定襄小城镇建设中先走一步,出点经验。建镇,集 中人口是第一步——全横山集中起来也不多呀,总共才千把家户4200口人。 不幸,祖宗没眼力,没选下个好地方,杨润西也在搬迁之列。从治保会里签了 “搬迁合同”回来,夫妻俩抱头大哭:盖几间住处不容易哪,家里的底儿又不厚实, 这一倒腾哪年月才能缓过劲来呢?一夜未睡,两个本来软弱的人,作出了一个“坚 强”的决定:不着急,人多哩,咱先等等看,兴许还能躲过去,再霸道,还能把咱 房子拆了? 然而,他们想不到的事跟着就发生了。 南头张三满,五间房盖起来还没几年,苦挣苦熬砌进去好几千,一分没个着落 地毁了,不甘心,硬是顶着不签那个合同。“专捡硬的动刀子”的李计银,一拍大 脚就干上了。 第一个晚上,一台推土机开过来,沿着张家的院子忙了整整5个小时,把四下里 推成一圈沟,张家成了孤岛,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 第二天早上,推土机吭吭着,干脆就开上院基地来了。院墙推倒了,门楼儿掀 翻了,又开进院里来,冲着几棵枣树撞过去,树和架在树上的上千斤玉米棒儿全埋 到土里去了,最后干脆把房子也铲坏了。只听哗啦啦、咔嚓嚓一阵响,那砖儿碎成 渣,木料断成截……一个好端端的人家,转眼间成为一堆瓦砾。 张家院里那哭声,尖尖地,直直地,远远地听了都疹人。 两眼瞪得圆圆的润西看了那场面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连声儿喊女人; “搬,快搬,快搬!” 值钱的东西刚刚抢出来,那红得一团火似的“东方红”便开过来了,他家的院 墙、房基也连根儿铲了。 杨润西愣愣地还没哭出声来,他14年前犯过点毛病的老婆却一头栽了过去。掐 着“人中”救过气来,可热闹了。 哭。笑。翻跟头。打滚。光着脚。披头散发地满世界跑,——她疯了!中国又 多了一个逼疯的疯子! 风,雨,天也立马变了颜色,锅倾瓢泼般的。南头往横山中心村的路上,满路 哭声,满路雨水,满路奔来跑去搬家的人。杨润西就在这风里、雨里、哭声里、搬 运家什的人群里,一趟趟往中心村人家的院里搬自己剩下的“家”,追自己的女人…… 这年秋天,他忙着借住处,照料疯妻,一亩玉米和一分红薯都被寒冬冻在地里 了,没有收回来。 这年冬天,他也躺在四面来风的泥坯小屋里病上了,一躺就是40多天,全靠外 村的妻弟照看,才算一口气儿又活过来。 72家搬迁户在这个冬天里,几乎没有几家幸运的,大多数是住在赶着盖起来的 “开口房”(没有门窗)里过的冬,有些人家是在柴草、塑料棚里过的冬,横山往 县城的路上,几乎每天有送病人的毛驴车。现今一说冬天到了,大人孩子谁不起一 身鸡皮疙瘩? 哦,冥冥苍生! 十 “我们这人还算是人?” 站在润西家的土坯小屋前,柴门小院里,听着隔墙传出的润西妻子的呻吟声, 品嚼着润西这句让人心悸的话,我们好久迈不动目己的脚步。 人为什么活着?这个古今中外的哲人们伤神千载也还是莫衷一是的伟大命题, 在这小院的主人那里的答案却是那么简单和明朗: 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安稳一点活着,冬天里暖和一点活着,夏天里凉快一点 活着,肚饥了吃块红薯活着…… 这本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要求。 然而,他们没能这样活着。 生活对于这双苦命又安分的夫妻,显得太残酷了。 我们让他们去呼天吗?我们让他们去喊地吗? 不。社会本身,迟早要对此作出回答。 十一 出得杨润西家,我们又走进张丑满家来。 与杨润西相同,他也是“房子问题”的受害者;与杨润西不同,他家的祸起要 晚一年,是1985年的秋天,为了那条一句话就开出来的“商业街”。 他家一排粗糙的新房,低低地座在一个坑里,房外面挖了一圈儿水沟,雨下大 了全家一夜一夜地出演“战洪图”。怕水,怕雨,是这户庄稼人新患的不治之症。 原来他家的房子就在旁边的岗岗上,就因为比规划的“商业街”高出一米来, 李计银嫌不好看,说话间那“东方红”就开过来了。 为了从一米之高落到一米之低,张家举债2000元,整整一个冬春不得安生。其 实,要说心灵上的创伤,那就需要一代人来舔舐。 张丑满年方五十九岁,可看上去已像个古稀老人,黑枯枯一把柴一样的身子, 露皮肉处全是高高隆起的青筋。在他家炕头上坐下来,提起房子的事,老泪哗哗淌, 连声都哭直了。我们不得不好言相劝,慢慢地待他平静下来。 老张青年时命就苦,日子过不下去,锄头一扔就找八路军去了。他参加过和平 解放北平的进城式和血战晋阳的太原战役,全国解放后回村种地,享受和平的果实 和劳动的幸福。然而,到老来,他却又在这块土地上生出了对生活失望的情绪。 讲着他的经历,讲着一个农民战士对生活的追求,讲着去年冬天他伺候着八十 岁的老母和整整一个九口之家在泥皮棚里煎熬数九寒天的日子,他两眼呆滞,连那 颤动着的嘴唇里颤动着的谈吐也黯然无神: “那时候,过不下去还有个跑处,去找共产党,找八路军;这会儿,跑也没个 去处,人,干脆都是人家干部的了,你能到哪里去?咱那上头下来坐小车的,不看 看百姓过的啥日子,还在这街上夸李计那鬼的气魄呢!这一辈子,都要入土了,也 没找下个道理……” 十二 这个当年的八路,还保留着不同于一般农人的胸怀。说完自家的苦处,他领我 们出屋,站在拴骡子的岗岗上,挺直了腰板给我们指点: “看看,你们看看,受害的可不是我一家,修这条街总共毁了35户,庄户人房 子是大半个天,这一折腾,伤筋动骨哩,没个十年八载谁家能缓过劲来?” 我们看见一溜的断壁残垣。在向西的断墙里,有一家的主人叫张丁亥,他蒸馒 头的笼还没下锅,推土机便开了过来,把两间房铲倒了,险些儿把儿子和女婿的命 搭进去,多亏了乡邻们那一顿七手八脚的紧刨啊; 我们看见一户人家的房背后,用青砖圈起一个比房还高的围子,那是因为他家 的房子比“商业街”划出的直线远两米,李计银要这家的主人“要么拆了重盖,要 么做个假房墙”。主人选择了后一个“要么”,白白搭进去近千元; 许多新房临街青砖砌的后墙上,都有用黄色土坯补砌的方框框,那是李计银要 每家都要沿街“开柜台”留下的“商业橱窗”。只是李计银被逮捕后,人们才赶着 砌起来——晋西北的冬天冷啊,哪有农家房子屁股上开窟窿的? 我们沿着张丑满那青筋高暴的手臂,看到满街的悲愁,满巷的凄凉,遍地的泪 水。 农家泪为谁人流呢? 十三 我们在县里看到一份关于小城镇建设的材料,以产粮为业,几乎一点儿工业基 础都没有的横山村,竟然被列为加速建设的八个镇之一。 我们为此向县委有关同志询问,那回答让人心里一阵阵发寒: 横山是先进单位,上面关心的人多,啥事都不能拉下了,这是一;领导同志到 横山去的多,街面上弄得好看一点儿,当初认为也是需要(目下难道就真的认为不 需要了么?),这是二;好多要建镇的地方规划了,干部也没积极性,可横山李计 银积极性蛮高,这是 其实,中心思想还是“好看一点”,这一点上,地委、县委的领导同志与李计 银是不谋而合的,只不过地委、县委的书记们尚没有亲自指挥“东方红”开进农民 院子里去罢了。 一目之悦与35家之恨。 少数人一时的欢欣与多数人长久的痛苦。 这是同一种追求的两种必然结果。 十四 “收复台湾、香港”和建“商业街”,只不过是李计银在横山村庞大的土木计 划中的一部分。 进了监狱的李计银应该是怀有缺憾的,因为他计划中一个最重要的部分还没来 得及实施。 在李计银的蓝图里,横山将在1986年里修筑十几华里长的围墙,把整个村子都 围起来。东西南北建四个大门楼,门楼下要各立一块大石碑,正面是李计银的“功 德记”,他要“永垂青史”,背面是村里反对者的“罪恶录”,他要他们“遗臭万 年”。 为了这个筹建中的围墙,李计银分派给全村十六岁至六十岁的劳力每人2000土 坯,并有言在先;如果不够的话,十二岁至七十岁的村民人人有份。 当笔者来到横山时,村委会和党支部的新任成员们,正在为已经与外面签了合 同的3000立方石料和几十万块砖的付款问题发秋 令人深思的是,李计银把这个计划誉为“横山十年建成共产主义计划”。一个 典型的封建小王国的蓝图,却被横山的有些人顺理成章地涂抹上共产主义的色彩, 这是要让在天有灵的马克思老人家也要惊讶不已的。 十五 107户横山村人的住房被毁了,轻松点说,重新建设还不算过于艰苦的事。 那么,我们事业的大厦呢?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大厦呢? 但愿每一个忧国忧民的人都能严肃地面对现实。 我们坚信,在中国,横山绝不止是一个横山,李计银也绝非单纯是一个李计银。 第三章 铃盖 十六 1984年12月8日晚。 横山村的主人“李书记”,兴致忽发,来到了自己开办的全村唯一的饭店“华 荣”。 他不是来过问饭店的经营,他家开的店铺很多,都有人给他经营着。时常进出, 是因为这里也有一张年轻女子给他守着的床铺。 说起这档子事,李的明目张胆也真要让人咋舌。饭店是他的“南宫”,村妇联 和他自己开的商店里,还有他的“东宫”和“西宫”。 一位杨姓青年女子离了婚,本已定了日子再嫁人,在县里开会的李计银赶回来, 当下就给搅散了。几日里,身为妇联副主任,连铺盖搬到他的商店里“守栏柜”, 这一守就是数年。直到李计银被逮捕,这位全县闻名的“小妇联”,才急急慌慌在 十天之内嫁了人。 所好者多,所幸者则难均衡。“小妇联”有孕去流产,日久受冷落的“大妇联” 便跟到地区医院里去了,探弄明白后,回村里张扬了个满街满善。 有一位地委负责人亲自给李计银批了几百方红松(这面子比别的县委书记也要 大了),村里一位妇女也想沾点恩泽,开口被李计银回绝后,回家领上孩子来了: “不给木头,把你儿领走吧!” 本来,这些龌龊事横山人已是见怪不怪,可这天晚上的“华荣之幸”,却是女 人之外见鬼了。 半夜,当李计银忙完自己的事儿出来,盯着自己停在饭店门口的自行车,竟气 得呆呆地立了好几分钟:他自行车上的铃盖被人拧走了! 十七 横山人的又一个劫日来临。 十八 12月9日早上,天还没亮明,李计银便把他的治保会的“伙计”们喊到村委会的 办公室里来。 他脸上的气色阴森森的,两眼瞪得圆圆的,两手叉在腰眼上,大嗓门震得小院 嗡嗡响: “反了,太岁头上动土,都偷到皇城里来了,要你们这伙子杀得吃哩!” 治保会当下倾巢出动。 首先被抓来的是祁京平,杨俊新等五个青年人,因为李计银昨晚进饭店时,看 见他们在那里吃饭。 一切都是现成的,丝毫的准备都不需要,李氏公堂就开张了。 李计银一脚蹬地,一脚踏在凳子上,一只手背着,一只手肘拄着膝盖夹支烟, 待治保会的汉子们将几个小伙子的膝盖捺到地板上去,黑脸一绷便喝问起来: “谁干的,快说!” 说不清,便打。 打累了,让几个“犯人”手拿棍棒和空心橡胶管拧成的“麻花鞭”对打。 还是没个招认,便让他们牵攀别人——你认为谁会偷书记的铃盖? 对严刑威逼下牵连到的人,立马拉来了如法炮制,一天时间里,便抓进治保会 85人。除13人审后放行外,72人被圈进挂了“联合学校”牌子的李家祠堂里关押起 来,随时听候提审和捆打。 在数天之内,根据李计银旨意,在治保会副主任杨吉顺主持下,被捆绑拷打17 人,有数人被打得屎尿拉了一裤裆。一到夜间12点,治保会办公室和李家祠堂里, 便哀嚎之声不绝,使整个横山弥漫在浓重的恐怖气氛中。 最残酷的是给“人犯”剃光头,一个个青年被拖过来,刀子、剪子就上来了, 直把满头的黑发弄成花花道道。一个小伙子结婚的日子都订好了,跪在地上求情: “打我一顿吧,别剃我的头!”“打我一顿吧,别剃我的头!”但还是把脑袋按在 了刀子下边。 一夜里,在押青年中有九人被剃了脑袋。 岁月能够熨平他们头上屈辱的标记,岁月将难以熨平这些风华正茂的人心灵上 的创伤。 十九 如今在横山,说起那李家祠堂,对于很多人来说,已是个丧魂落魄的地方。 它是一座晚清建筑,是李计银的同宗先人供奉亡灵的地方,院里有几棵百年古 柏,枝叶繁茂,无风自喧,凉气如流;门口卧着两个“大清同治五年”间的石狮子, 毗牙咧嘴,威风凛凛;只是那突出的屋檐和木前墙,已被“李书记”油膝一新,焕 发着一点今色。 解放后祠堂收归公有后,这里一直没派过什么大用场,只是前一年上面倡导 “军民共建”,李计银便给这座古建筑挂上了一个“联合学校”的牌子,横山一跃 而成“远近闻名”的“军民共建”的“文明村”,地区行署和军分区还组织大队人 马,开了十几辆小汽车来参观,在这祠堂里听李计银口若悬河地讲他和他的社会主 义“文明村”的“共产主义新风”。 而如今,祠堂成了临时监狱,除少数“要犯”被单独关押外,大多数被禁者 (其中包括一位妇女)都被关押在里面。 整整八天,这些无辜的村民就横七竖八地蜷缩在祠堂潮湿的砖地上。饭由家里 人送来,在看守监视下从门缝里递进去;防止“串供”,禁止在押者说话吱声,连 受伤者呻吟也被喝斥;大便要举手喊报告,由看守押出去再押回来;小便不准出门, 不分男女都在一只便盆里,脸上挂不住的,干脆就尿在裤子里…… 受害者的父母、妻子、丈夫、兄妹,提着饭罐儿走进来,连眼泪都不敢淌,直 到出了祠堂院,才敢放开悲声。 李家祠堂将现代人类最丑恶、最低俗的欺凌肆无忌惮地倾泄在横山的土地上。 “一二·九”已成为“耻日”,将永远被同属社会主义祖国的横山村民们铭记。 二十 12月26日晚,为期八天的非法拘禁因故收场,72名受害者得以释放还家。 但是,治保会还为这个令人发指的事件安排了一串辉煌的尾尸。 有七名被拘禁者的家长,为“感谢”李书记和治保会的“教育”,被迫给李书 记和治保会送了写着歌功颂德字句的金匾、锦旗;张家父子给治保会送了“管教有 方”的镜框回来,全家人抱头大哭,一整天都没有在灶膛里点火。 有一名被拘禁者的父亲,在杨吉顺的暗示下,被迫在李计银的“华荣饭店”花 了50余元设酒席招待治保会成员; 有20余人被课以各种罪名罚款计1125元; 被拘禁者每人被索交炉火费、“工本费”各5元,共计700余兀; 在传讯抓捕时侥幸离村不在的被牵攀者,仍要接受经济处罚,每人罚款50元, 外加到李计银的商店里给治保会成员每人买一听罐头…… 二十一 当我们顶着烈日,站在李家祠堂的大院里,注视着那高悬的“联合学校”匾额 门前依然威气逼人的石狮子,我们久久地位立着,久久地沉默无语。 那个失落了的铃盖突发般的急促的声响,久久地在我们耳畔回荡着。 那不只是85个无辜者怯弱无助的哀鸣。 这块土地本来应是宪法保护的人民的土地。 这片天空本来是横山的先辈用鲜血过滤了的人民的天空。 可今天的横山为什么还能够上演如此残酷的人的悲剧呢? 我们为横山的后人担心——他们将如何书写李家祠堂昨天的历史? 第四章 治保会 二十二 治保会,这个字眼儿在文中已出现多次了,它在横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按李计银在大会上的说法:“我就代表党中央,治保会就代表国务院、公安部。” 而在横山妇女那里,哄孩子说声“治保会来了”,比说“狼来了”还要管用。 在横山,治保会已不是一个以“维护治安”、“调解纠纷”为宗旨的群众组织, 它是一支手拿棍棒和“麻花鞭”的穷凶极恶的私人武装。 横山治保会的“编制”通常是10个人,由村里百姓的苦命钱里榨出经费来,每 人每年750元的工资,供李计银随叫随到,执行各种非法任务。 所选会众,清一色的“恶人”,从这支队伍实际上的统领杨吉顺的入选,读者 便可知李计银是以什么眼光物色他的“伙计”。 村口,李计银指着下地去的一位老人对杨吉顺说:“那家伙不对劲,朝起个脑 袋老天爷似的,去收拾他一顿!” 杨吉顺于是冲上去,不分青红皂白将老人打翻在地。 老人回头找到支书告状,李计银淡淡地一笑:“好了,我知道了。”当晚,杨 吉顺便成了李家座上宾,李举起酒杯跟杨碰一下:“明天到治保会去报到,当副主 任。” ——杨吉顺考试合格。 治保会里捆绑吊打的“内行”——另一个姓杨的,曾在公安局里打死人,蹲了 几年监狱,李计银量“才”用人把他请来了,用为副主任。那家伙啥作派呢?亲老 子看着不顺眼也能把巴掌抡圆了照脸搧过去,是横山村里人见人怕的“鬼见愁”。 外号“二斜别”的李××,长了一对斜眼儿,那坏,早就是横山出了名的。下 地的人们要回家了,他躺在大路上,裤带解开,裤腰翻下去,把裆里的东西无遮无 挡地亮在太阳下面,嘴里还哼着哥哥呀、妹妹呀的小曲子,直吓得妇女们回头跑, 绕一个大圈寻别的路回村去。 外号叫“油皮”的张××,别看五大三粗的,能打敢捆之外,一张什么脏话都 能喷出来的嘴,横山人吃饭时提起来都倒胃口。他能当着姑娘、儿子的面问人家爹 娘:“你们黑夜炕上是咋个翻腾的,怎么就戳弄出这么些宝贝?”他能拿了一截绳 儿塞给一个新媳妇,要人家给他“量量你男人的那家伙有多长。” …… 就是这群无赖,成了李计银统治横山的支柱,成了骑在横山老少头上的“二上 皇”。 可别认为对这个恶棍帮,除了它的主人李计银外就真个千人憎、万人恨。还有 人爱着哩!在李家祠堂的正墙上,就挂着张县里颁发的“公安战线先进集体”的奖 状,那上面大红的印章血红血红的。 二十三 治保会的绑人打人,绝不是以“一二·九”事件起,也不是以“一二·九”事 件终。如果说省报上赞扬李计银1979年上台后横山产量售粮“七连冠”是不负责任 的谎话,不可信,那打捆群众“七连冠”可是绝无差错的。 打,怎么个打法呢?可不要以为举手抬脚就够了,横山治保会的招数多着呢。 让人站直了打,打你的腿弯儿,还不让你打弯儿;让人躺平了打,要打你大腿的内 侧,还不准你两腿合拢了;一个人打,左右开弓,还数一分钟搧了多少下;一群人 拥上去打,把你的脑袋用化肥袋子套起来,七手八脚揍得你自个儿撞到墙上去…… 这帮游手好闲的歹徒,还常凑在一块儿练“招数”,研究“刑法”。两个人面 对面站好了,巴掌对巴掌,看谁搧耳巴子又准又有劲;用罚款收入买了鞋,穿上踢 树桩子练脚功,看谁踢得又快又凶又狠;上刑,折磨人的办法也全部经过实践检验, 实用得很:站在床上,把你的两个胳膊绞到背后来,一个劲儿往上举,不出一分钟, 就让你大汗淋漓,呼痛不已;站在桌子上,两手锁喉把你向上一提,想叫你还叫不 出来……,这些既简明又经济的经验,真正值得定襄县委和忻州地委里那些推崇横 山的人去开个现场会的。 打,打谁?除了李计银顶在头上的那些个“长”和“书记”们,谁都打。 打群众。看戏了,有人挤进了前排中间给李书记空下的位位,忙着伺候主子的 “伙计”们便一拥而上,直把好几位打得戏也看不成,到乡医院去包脑袋了;小孩 儿吃了树下的枣子,麻花鞭子抽的声音都叫直了,孩子的父亲跪在一边还不行。 打教师。村小学里丢了一块表,治保会名正言顺地来“破案子”,把学生们弄 来投票“选举”一个贼,终于有四个人得票最多,当晚要把他们带到治保会里去审 讯。青年女教师杨美玲害怕治保会那个狼窝,说天晚了,要去明天去,这伙人扑上 去便打上了,扭着胳膊踢下身,揪住头发磕地皮,抓着前胸搧耳光,直打得杨美玲 一个星期后扶着讲台还站不直。 打解放军。附近驻军一个战士过村,治保会听人说这个战士扳了村里一块葵花 吃,立马逮了回来,把帽徽都打得找不见,押起来,直到部队来要人才放回去。 打公安干部。治保会干将张成林听人说也被“东方红”推了房子的县公安局干 部张满怀家的电线上扎根针,把张满怀叫到治保会,咬定满怀家偷了电。回说没有, 那痞子话儿轻飘飘的:“不偷电扎针干什么,敢情电线得了关节炎?”话没说完就 打上了,先是一个人打,然后一群人打,最后张成林又一个人数着打,张满怀头上 缀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大沿帽滚出老远去,人住进县医院,整整住了26天。 二十四 打之外,治保会实行统治的基本方式还有一个字:罚。 横山治保会毕竟是80年代的治保会,多多少少也要带一点中国80年代的色彩, 更何况它又是高举着定襄县、忻州地区以至山西省的农村改革先锋大旗的李计银亲 手缔结和亲自指挥的,怎能不充分地利用“经济手段”?李计银在制订罚的大政方 针的同时,连细则也定好了:谁罚的,罚金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便归个人。 怎么个罚法?你还呀呀学语的孩子把集体林地里专为书记送礼种的瓜上划了个 浅浅的道道,罚,一出手就是180,因此,横山人村里养成了城里的习惯,不敢让孩 子自个儿玩,不是怕汽车,是怕碰上了罚神;你媳妇结了婚没满九个月零十天就生 了孩子(据说是以“科学”为根据),罚,基数420,以至于近几年谁家儿子娶了媳 妇,全家都紧张:当心些儿,先吃些药,把不准了过两个月再同床,当然,遇上早 产是天报应;广播喇叭里喊你去,迟到了5分钟,罚,5至20元不等,于是,横山人 的耳朵特别有灵性,一听见大喇叭叫唤,不管干什么的都跑出来听,生怕是自己的 事情误了卯…… 罚往往又是与打连在一起的,试想,绝大多数家户都靠种几亩高粱玉米熬日子 的横山人,口袋里就那么宽余,不加些手段谁能把身上的肉割给他治保会呢? 张和平是个中年光棍,四十了娶了个带孩子的老婆,过了一年后生下一个,这 按农村计划生育的条条本是合规矩的事,可治保会还是找上门来要罚款。张讲那 “规矩”,不给,杨吉顺等人就动手捆开了,还是张和平七十岁的老父亲来跪在杨 吉顺等人脚底下,答应给并很快交来,才算了事; 十来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拣着吃了村里的落地果子,被治保会里摘着树上果子 吃的打手发现了,一总儿逮进“治保会”去,悠悠地打,慢慢地搧,有一下没一下 地踢,直到孩子的父母东拼西凑把罚款交回来,总数上千元! 李计银的四弟李汉银,在哥哥的饭店里跟一个外村学过武的小伙子吹牛,说他 兄弟们自小儿请过师傅,正宗的,出手破头,拳脚上还没遇上过对手。两人互不服 气,说好了出院子里比试。不想对方是个真把式,只一个招式就把李汉银四平展展 地放在了院子里。皇亲丢了面子还了得,治保会群雄竟出,众手相逼,直到小伙子 交了200元罚金方收场…… 罚呀罚,罚了多少呢?近几年来,全横山有案可查的各种罚款加起来超过15万 元!4200口横山老少人均能摊35元多。罚得多少人家牵走了圈里的骡子,抬走了屋 里的柜子…… 二十五 这个治保会的罪恶,这里实在难以一一尽书。 尽管在我们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横山只是弹丸一隅;尽管对于我们洋洋1 0亿之众的国度来说,横山人只是零头中的零头,但李计银和治保会的这群恶魔,毕 竟是实实在在地在我们的土地上,对我们的人民实现了一种我们的愿望之外的统治, 这就不能不把横山人的遭遇拿到一个更广阔的范围来认识。 离开李家祠堂(治保会办公室就在祠堂隔壁),离开横山,走在定襄县委所在 地的定襄县城的街道上,走在忻州地委所在地的忻州市的长征路上,走在山西省委 所在地的太原市的迎泽大街上,看着一张张泛着生活的愉悦的青年的笑脸,看着一 双双含着人类的慈祥的老人安详的眼睛,多少天里,我们长嘘短叹,总不能从那沉 重、压抑的心绪中挣脱出来。 我们似乎觉得,横山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都是美满的,都是值得庆幸 的。然而,当我们回到住处摊开稿纸的时候,心里的沉重感却又一股股地涌上来, 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总在干扰着我们对横山发生的一切的平静思维。我们突然想到, 重要的是向横山之外的更多的人们祝福。 这不是两个仁者的好心。 这是世界和人类赋予当代中国的责任。 第五章 案子 二十六 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讲,横山村、定襄县和忻州地区,毕竟是太小了。不论 迟早,一个纸糊的方舟,总是要在现代社会的海洋中沉没。 封建专制,拯救不了任何人和任何“地久天长”的美梦。 一封又一封横山群众的告状信,终于飞进了北京,并有一件从北京批回了山西。 这是1985年9月间。 这是一封匿名信。当这封匿名信产生的日子里,全国许多报纸上由于一些人的 无端被告和对调查改革者的工作组的满天飞,而对匿名议论纷纷时,想把它从中国 的土地上铲除,甚而干脆提出不予理睬。殊不知,苗儿都有它的土壤和养分,谁又 能保证每一份反映问题的信件都能够得到公正的待遇,谁又能保证横山人一信告准, 告不准也不会再次进李家祠堂和治保会呢? 幸亏,横山人依然比较闭塞,还没有留意关于匿名信的书生式议论;幸亏,横 山人的信也没有在中纪委和全国人大的办公室里真个儿“不予理睬”。不然,横山 人的解放,横山命运的变迁,尚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不论什么事,只要“批”了就有动静。1985年10月4日,一个以省人大督办、地 区纪委牵头的三级十员的调查组,正式进驻横山村。 这不是横山旧历史的结束,但这毕竟意味着横山新历史的开始,不管它怎样艰 难。 二十七 第一个回合是在村委会会客室里。 李计银仍然昂昂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半睡在沙发上,有意半闭着眼睛说话。这 是他往常显示威严的作态,而现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儿空虚的成分。 那些他不欢迎的客人面前的茶几上,连个茶杯也没有,气氛紧张得每一个人都 觉得胸口憋。可每个人都没有什么轻松的话好讲,来意已经讲清了,只好等待李计 银对此作些表示。大约五分钟之久的沉默。这是精神的对峙。 “不用调查了,谁告的?叫上来,当面锣,对面鼓,把情况摆清就行了,还用 调查?”半睡间,李计银突然一摆手,劲儿鼓得足足的,像打发他的下属般地说。 但眉间脸上,还挂了一点儿商量的神色。他不能简单地打发这帮肚里喝足了墨水的 人。 工作组组长、地区纪检委检查员薄海元,是个年纪、经验都有一把的老同志, 他不为所动,脸上友好地笑着: “不算调查,也不是来调查,只是与群众正常接触一下,了解一点情况。” 的确,这不能说是一次专门性的调查,行前,地委负责人就定了调调:通过工 作了解情况。尽管信上告的是非法拘禁,倒卖汽车等与法律有关的不能不严肃对待 的问题。 但是,连这样的话李计银也听不下去,他有限的耐心宣告结束,两手一撑沙发 扶手站了起来,两眼瞪得圆圆的扫了全场一眼,胸腔里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 甩门走了! 当天下午横山村那覆盖每一户村民的喇叭上,便传出李计银近乎歇斯底里的喊 叫: “上面来调查组了,告状的狗有种来吧,现在告才方便哩,不用你出路费、贴 邮票,来吧!” 这个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 那声音在横山的天空一遍遍地回荡着,在村民的脸上加层霜,在工作组成员的 脚前挖条沟。 治保会的成员们也全部被李计银派出挨家“敲山镇虎”,要么监视工作组的行 踪去向,远远地跟在你屁股后面,看你上了谁家,谁跟你讲了话。 大白天里,几乎横山每家的门都关严了。南头一个老婆婆守着门,工作组老于 的一只脚已经迈了进去,又被她轻轻地推了出来,老人家脸上一副哀求的神色,好 像在说:“别进来,求求你了。” 一位曾在县政法部门作领导工作的老同志是横山人,离休还乡家居,工作组几 位同志都认识,顺路走了进去,想寒暄几句,女主人站在院里为难地说:“你们来 了,我不赶,不过还是别来的好。” 他们站在院里愣了会儿神,悻悻地转身回来了。 不能说一点收获也没有。街口拐弯的地方,一个小伙子匆匆闪出来,与工作组 老张擦身而过,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塞进他口袋里一张纸条,人已忙忙地拐弯了。 待老张回头,连人的面孔也没看清楚…… 第一天的工作结束归来,大家一盒又一盒地抽着烟,在一间四张床的村招待所 的房间里,互相难过地苦笑着、静默着,几乎谁也说不清心里是个啥滋味。那位解 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工作的老阎,长叹一声: “简直是进了白区了!” 于是,大家更久地沉默。 古柏森森,在晋西北的秋风拨动下,哗哗响着,隔窗陪伴着他们。 二十八 秋雨沙沙,秋风寒骨。 雨天,夜色早早地降临横山。在横山泥泞的街巷里,几个人费力地跋涉着。 老薄、老张、老阎、老于……他们冒雨夜访。他们有的穿着雨衣,有的打着雨 伞,有的只戴一顶草帽,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双肩。老薄的屁股上粘乎乎的,他不小 心摔了一跤,仰坐到泥地上去了;老阎的手里拿一根棍,那是准备打狗的,横山村 几乎每家院里都养着一条狗,都凶得很;没有雨鞋,他们每个人的鞋子都灌满了雨 水和泥浆,走起来叽叽地响…… 他们就这样摸进一个个人家去,有的人家夜里也怕,就黑着灯谈。雨和夜,成 为这支省人民代表大会和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队的掩护。 一家家地访,一件件事提证,流着眼泪听老乡们诉说秋天的买粮之苦,冬天的 无房之寒,李家祠堂的长夜,治保会“麻花鞭”的狰狞,十位共产党员的心,震撼 了,他们强烈的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的神圣和庄严。 整整一个月零一天的艰苦工作,事实真相基本大白,他们把数以百计的笔录和 证明材料分类装订成13个分册,写出了洋洋万言的调查报告,赶回去向县委和地委 汇报。 横山群众在匿名信里反映的五方面问题,是只轻不重,只小不大。 多么诚实的人民! 二十九 县委常委会。 委员们围坐一圈,听工作组的同志汇报调查结果。 室内烟雾缭绕,每一张嘴都还在一下紧接一下狠狠地吸。空气在那冷酷无情的 事实的叙述中震颤。 汇报结束以后,全场静默,有的人一手拿烟,一手捺着打火机,就是不去捺动 那“叭”的一声。人们都在等待。 终于有人说话了,那是有气无力的声音:“这件事情,汇报了,县委知道了, 也就行了,是上面组织调查的,看给地委汇报后怎么力、。” 沉默。 没有迎合,没有异议。会议就此结束。 调查结果很快汇报到地委。整整过去近两月,这个地委产生了一个“处理意见”: 都是工作中的问题,领导方法问题。失误,谈谈话,让李计银给群众道个歉,继续 做好工作! 多么美好的失误! 多么轻松自如的失误! 横山人不得不继续期待着。、正义和真理不得不继续期待着。 三十 横山呢?我们的前台角色李计银呢?不用“谈话”,他已紧锣密鼓地“继续做 好工作”了。 11月5日工作组离村,三天后,村里请了戏班子来,开始唱大戏。戏台的立墙上, 街道的黑板上,大写着李计银口述的“对联”: “上告状宽了心到头来枉费心机。” “破横山多年来谁改变我主沉浮;” “坏人告状是非多,为子孙担点风险怕什么?” 戏没唱完,他“斩将封神”和“水淹七军”的行动也付诸实施。把会计找来, 扒拉扒拉“算”了不到一个小时,七名村干部便都成了贪污犯,“贪污”总额逾20 万元,不光一句话撤了这些干部的职,连向法院的起诉材料都写好了,横山村党支 部名副其实只剩下李计银一个光杆儿“书记”。 说起这“斩将封神”和“水淹七军”的来历,那也是有点意思的。这位在横山 村不择手段地忙着建设“文明村”和“共产主义”的支部书记,对超人、超自然的 力量却崇拜得五体投地。村里盖戏台,花了十来万,台顶竟没有封盖,因为人们在 传说:“搭了顶盖,当官的下台”李计银便指示盖了一个只有后墙和两边帮墙的高 大怪物;心里不明的时候,他喜欢找“先生”算卦或请“懂行”的人“圆梦”,以 预测祸福。工作组走后,他特意跑到数十里的丘村找一个叫做刘补应的“先生”掐 算,结果得了个“姜子牙斩将封神卜”,原因是“身边出了小人”,于是,那些本 来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村干部便合伙儿遭了殃。 那是一个多么气魄的批斗会:村里的“能人”都被李计银调动起来,起草一篇 篇批判稿;村干部都被赶到台上,在飞溅的口沫和挥舞的拳头下站了整整五个小时;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在治保会干将们的嗓门里一声高过 一声,数百名群众被传来旁观。现场录音,随后便在村里的大喇叭里毫不修饰地播 出,一日三次,连续嚷嚷了十多天。 李计银也担心“官逼民反”,他开始让治保会成员在大白天保护他的安全,晚 上从村委会回家,没有人护送绝不出门,夜里睡觉,枕下还压一把120元钱买的“宝 剑”…… 横山的每片瓦,横山每个人的心都在这登峰造极的恐怖气氛中颤栗,呻吟。 在这来势凶猛的“反击”中,横山不少于部和群众跑到本地区的岚县、本省的 太原、省外的内蒙等地避难,直到李计银被逮捕后才回来。 三十一 县委、地委的暧昧,横山干部群众的遭遇,苦苦地折腾着横山之外许多善良人 的心。 一天晚上,在定襄县委机关办公大楼二层的一间办公室里,两个真正的共产党 员正对坐交谈。 老年的,是定襄县人大副主任阎志龙; 中年的,是中共定襄县纪检委副书记于良良。 两个人都是赴横山工作组的成员。 老阎是个有名的“笑老头”,什么难过的事儿,他都能嬉着多皱的脸庞道给你 听,可现在,那深深的皱沟里全是阴阴的愁: “还真给说准了,没查得个处理结果,倒给横山群众带来了新的祸。” 在他准备行装赴横山前,就有人劝他:“这事儿推了算了,到头来你和告状的 都落不下个好。”当时他想得简单:“咱自己不图落好,也没什么可怕的。”还是 嘻嘻地上路了。 于良良,是个在县里以刚直著称的汉子,这晚上,他已经在那个蓝颜色、浅底 儿的烟灰缸里曲碎十来个“大光”烟屁股,他方方正正的脸上流露出不可遏止的感 情: “看来,我们也只好背上铺盖上北京了。” 老阎认真地看一眼他的“难弟”,脸上的阴凉没有了,嘻嘻地: “我们相陪着……” 世上的事,真是神仙也难料定。 正当阎、于两位决心已定的时候,横山村里又发生了殴打公安干部事件。受害 者张满怀,县里、地区都告不应,干脆告到北京去了,一纸批件又转到山西省人大 和省纪委。于是,一个由省人大、省纪委、省检察院、省工商管理局以及地县相应 部门组成的阵容庞大的真正的调查组,再一次开进横山。 这是1986年2月14日。 三十二 横山人时来运转。 第六章 法律 三十三 读到此处,或许读者早已提出问题:定襄县有法院吗?有检察院吗?有公安局 吗? 有。 横山“一二·九”事件发生时,正好县公安局派员在村里侦察一起信用所失窃 案,信儿紧紧地报了回来,县委、县政府、县人大的负责人商量再三,终于决定出 面“制止”。 分管政法的副县长,带着法院院长、检察长、公安局长,一个星期后出发了。 这支本应该富有力量的队伍没有敢去横山村,而是在季庄乡政府大院里落了座,派 人把李计银“请”来好言相劝。 这些执法者苦口婆心,花了两个多小时,拐弯抹角地告诉犯法者:不论出了什 么事,人是抓不得的,那是犯法哩! 待到李计银鼻子里不大情愿地“哼”过一声,于是大家心绪欢畅,完事大吉, 笑谈而归。 (李计银也并没有痛痛快快地卖这个“人情”,回去后接着审讯一天,直到次 日晚上才放人。) 横山村民李旭虎尚未成年的儿子在大队果园里拣着吃了几颗落地枣,被治保会 抓了去,一根绳子捆上了,捆了一天两夜都不放,孩子的脸儿都蔫蔫的,脑袋耷拉 在肩膀上。李旭虎磕头求饶不被理会,突然想起县里还有公安局,连夜小跑赶了去。 局长派了个人,坐着吉普车上了横山,去把孩子的绑绳松了,于是大功告成, 屁股后一溜烟回城睡觉去了。 县公安局干部张满怀无故被打住院后,曾向局领导报案,这里的局长突然“廉 洁”起来,“咱们自己局子里的事,不好管,人家说不公道怎么办呢?”于是按下 不表。 张满怀干脆写成诉状送到检察院,检察院里的头头们却对这件轰动定襄的事件 人人装作不知道。直到我们采访时问起,检察长十分幽默地摸了摸脑袋:“没见过 呀,还有个诉状?” 也是在1984年,横山治保会大过打瘾时,无意中破获了一起盗窃案。罪犯张会 平偷盗电视机等价值上千元。由于这个案子早已报在县里并备了案,公安局知道后 要求接收依法律程序处理,突然被李计银一口回绝了:“我横山的事,自己办!” 于是,法院、公安局便一筹莫展,直到搬来地委领导讲了情,才在四个月之后把案 子接过来。县法院也以情还情,按李计银的一张便条把打供者以“自首”判成“缓 刑”(李计银并不是单纯好心突发,他有被保护者一桌酒席的报答)! 这就是定襄的法和执法者。 三十四 我们曾托那位小杨去找县检察院检察长,希望能约个时间谈一谈。来去者再三, 这位推说“什么也不清楚”的老同志才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时间约在晚上,真巧,在县委招待所的小餐厅里,我们竟遇上了。同桌一位相 熟的同志指着隔桌主客九人中一位头发花白的高个儿说:那就是检察长。 我们因此留了一点意。 他正带着四位下属,陪地区公安处的四位客人喝酒。他在席间忽而立起相劝, 忽而坐下畅饮,活泼得像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桌上一位说天热,不想喝,检察长立刻举起大杯:“来来来,啤酒是下火的, 天热才喝哩!”又一位说胃不舒服不能喝,话儿又巧巧地跟上了:“那你端小杯, 白酒暖肚哩!这沦酒是咱县产的,别看在外边名声不大,可成色不下汾酒,来来来!”…… 当然,那酒是不需要个人掏腰包的便宜货。 满腔热情频频地劝,大杯小杯交替着饮,我们作为后来者吃过离开时,他还在 那里劝和饮。 我们在招待所门口直直呆了40分钟,才看见他和下属们陪着客人走出来,老脸 儿红红的,连五十多岁的人本来有的皱纹都不大看得见了。 三十五 坐下不一会儿,公安局局长也来了。他比原约的时间早到了一小时十分钟。于 是,难分主客的4个人坐下来,以探讨问题的形式,平心静气,款款地谈。 在对横山的一系列违法现象发表看法时,检察长对检察院数年间的沉默作了等 等、等等的解释后,善意地提醒两位非法律工作者:“李计银可是人大代表,法律 部门是不能随便对他采取法律措施的。” 我们也以求教的态度问:“那么‘人大代表’是不是就可以不受法律的制约和 监督呢?不能‘随便’,几年时间里难道不能‘慎重’地采取些措施,以完成法律 程序吗?李计银是‘人大代表’,治保会首恶杨吉顺不是‘人大代表’,为什么要 等到省委书记说了话才实施逮捕呢?” 他听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提问者,好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慢慢地掏出一支烟, 点着,慢慢地吸两口,慢慢地说: “这事儿,的确没有多想过,研究研究也好。我还是1983年底从社队局调到政 法部门,半路出家。”他一脸谦虚的模样。 县公安局局长是个比较坦率的人,谈到公安局的长短,他竟然笑了:“咱公安 局跟检、法两院还不大一样。他们都是上面任命的,我们是县里自己任命的,得听 县委的,不要说李计银没人打招呼不敢动,还有个村的支书扼死了一个老人,证据 确凿的,还得县委领导同志表了态才能逮捕,拖了一个多月哩,你咋能独立办案?” 检察长闻此,突然把话接了过来,也笑着说:“一样、一样、都一样,咱虽是 上级人大任命的,可实际上还是县组织部定了,报上去走走形式。” 他们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神情。 言外之意,不按县委哪个人的眼色行事,这“长”的位儿就会由别人去坐,而 他们自己又舍不得,因此,遇上为难的事儿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来,对于社会、对于个人,大理小理他们都清楚得很,这是两个既有见解又 很会处世的人物。 不过,他们所说的,毕竟是实情。 三十六 李计银被逮捕后,又有一些记者来这里赞叹“法律的胜利”。可这个结论,似 乎下得有点脱离事实或欠了考虑。 1986年3月12日,横山人福从天降。山西省委书记李立功同志前去定襄视察工作。 对这一视察活动,地委、县委的领导同志都精心地作了安排。几天前,身在地 委所在地忻州的县委书记贾树华,打回来电话,要把横山也“考虑作一个视察点”。 于是,季庄乡党委闻讯,抓紧组织人力赶修一截去横山的烂泥路;横山党支部书记 李计银,抓紧组织村民往大街上铺黄土、洒清水,准备这次对他个人事关重大的迎 接事宜。说起铺土洒水之事,这是李计银对上面他看得上眼的几位领导经常的礼遇。 一次他接到通知说地委书记要来,便赶紧准备,阎迟到三天,他指挥村民铺铺洒洒 折腾了四次。 横山村头,又出现李计银那高大的身影。这位横山主人,腰板儿又挺得直直的, 见一个人摆布一遍:“省委李书记要来了,来看我。我看他们怎么个查法!” 正在横山村艰苦工作的省、地、县三级调查组,从李计银的做法中得知消息, 紧急磋商,当天上午,便全体赶回县委招待所住处。要求向已经到达的李立功书记 汇报调查结果。 定襄县委招待所午饭开饭推迟一小时,李立功同志闻知横山基本情况后,决定 “先听汇报后吃饭”。 招待所二楼办公室里,在调查组负责人的叙述中,望着省委书记专注而严肃的 面孔,全场每个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一位调查组成员事后说:“巴掌攥巴掌,麻 了都不知道!” 听完李计银犯罪事实的详细陈述,李立功书记离开沙发站了起来:“有功也不 能抵过,法不讲人情,不讲地位,当办则办,没有什么好拖延的!” 闻此,在座一位调查组成员转身出屋,三步并作两步抢进三楼的23号房间,向 守在那里个个手里捏着一把汗的伙伴们报告“特大喜讯”。 于是,早应该进行的一切,便疾风暴雨般地来临了,震撼了横山,震撼了定襄, 震撼了忻州,震撼了山西。 当天,县委作出决定:横山村党支部书记李计银停职检查; 次日,横山村治保会首脑,绑人打人惯犯杨吉顺逮捕归案; 3月底,省、地、县三级检察机关召开联席会议,确认李计银的行为已构成非法 拘禁罪,同时还犯有贪污和投机倒把罪行,并立即向有关部门送交提请逮捕归案的 报告; 4月30日,省人大通过决议,罢免李计银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资格; 5月2日,县人大常委会通过罢免李计银第六届山西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的资格 及同意逮捕法办的决议; 5月2日下午四点零五分,一张盖有人民检察机关红印的逮捕证书,历经多少曲 折、坎坷,终于拿到李计银面前。 三十七 写到这里,我们既为曾经长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横山人感激这位果断的省委 书记,我们又为横山之外更多的人感到忧虑。 如果我们的法律机器只有在哪个人一言半语之后才能转动起来,这毕竟是一个 当代社会不能不正视的缺憾。 (选自《一个省长的堕落》,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