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应该承认,本文从" 露露来访" 这一节开始,我用了一些文艺笔法. 然而,所 有的情节都是有事实根据的. 小宋,露露,鲁花,老板,甚至那两个商量着要每天 煮土豆度日的唐山小伙子,在真实世界中都实有其人,至今我眼前还能清晰地浮现 出他们的各种表情. 在那个阴暗的地下室里生存,人们苦熬着冬日. 鲁花与老板的 情况要好一些,但他们并没有脱离底层的那张网. 真正的太阳并没有照到他们心里 .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但我在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有一种 悲愤感. 地下的生活使我体会到一种巨大的不公平. 我无法从头到尾用刚开始的那 种平静笔调把生活记叙下来. 有一种东西,棉絮一样,拥塞在我心头. 似乎我不用 文艺的笔法,不在文字中加些调侃,浓重的悲情会使我这叙述戛然而止,难以为继 . 我只是竭力想使气氛稍轻松一点,为了自己,也为了读者. 因此就有了这个奇特 的跨文体的文本. 生活在北京高尚社区的人们,不会有余暇想到,在距离城市正中心十几公里远 的地方,有这样一类灰色的人群,默默无闻地蠕动于地下. 甚至所有生活于地上的 人们都不会想到:这些人,与我们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操着同样的母语,有着共同 的思维习惯,但却不能和我们坦然分享阳光. 生活是灰色的,它不会像我以上的叙述那样趣味盎然. 地下室固然是个小社会, 但也不可能天天都上演令人解颐的轻喜剧. 它更多的是死寂,单调,无奈. 人们的 表情并不丰富. 奔波,生存,抵抗艰难的生活环境,就是全部的日常内容. 我在那 里的两个月,很少听到有笑声,几乎听不到音乐. 黝暗的灯永远亮着,也就意味着 太阳永远照不到这里. 我至今仍记得小宋每天风尘仆仆,来回坐四个小时的公交车,一趟趟地去大钟 寺,去北郊的养牛场,去拜访从报纸上看到的成功人士. 他期望有人能慧眼识珠, 并坚信奇迹马上就会发生. 以我的经验,像他这样赤手空拳的人,在三四年内根本 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我不忍心将此说破. 我不能直视他在向我求教时那种狂热信徒 般的眼神. 我也不能忘记单纯而倔强的小鲁花. 这份工作可能是她终身难忘的一份工作. 正是这份工作,使她从穷乡僻壤来到了这个在世界上都排名靠前的大都市. 我们都 市人习以为常的塔楼,电梯,立交桥,可能曾是她梦中的天堂. 她是那样虔诚地对 待这份工作,我最经常看见的她,就是在埋头算帐的样子. 宿费,电话费,小百货, 三本帐可以说完全烂熟于心. 她没有休息日,没有女伴,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 一 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想哭诉时,思念母亲时,想歌舞欢乐时,又怎么办?她究竟有 没有一个桃红色的少女之梦?即使她和老板有了那种关系,我仍然认为她是我在这 个世界上所接触到的少数最为纯洁的人之一. 我不可能有力量拯救她出苦海,我甚 至不忍心对她进行基本的启蒙. 因为我记得那句话:最大的痛苦,是梦醒了无路可 走…… 我还记得露露. 诚然,她的那次拜访,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拜访,不会有那么 多戏剧色彩,但是她让我认识到了一个从事非道德职业的女性,对于事物的理解和 我们普通人一样. 在走廊里,在水房里,她的的确确是经常对我抱以善意的笑. 我 知道,那决不是为了钱,她分得清善良与丑恶. 露露除了要承担与其他人一样沉重 的生活压力之外,她还要多承担一份道义蔑视的压力. 但是我从没看到过她灰心丧 气或者尖酸刻薄的神情,她永远朝气蓬勃. 我不知道她具体的谋生情况,她不是大 学生,进不了天上人间那种地方,在金钱堆积起来的庞大世界里,我不知道哪里才 是她的生存空间. 我只觉得,她比我要坚强得多. 两个唐山的小伙子是我的邻居,我们每天都要打照面的. 我后来发现,他们真 的是每天从市场提回一袋土豆,在小屋子里过着不为人知的艰苦生活. 家徒四壁, 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们的——豪华,欢乐,成功或 漂亮女孩子……他们是鼹鼠,在漆黑的地下翻找着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都是生活于地底下的老鼠. 我们已经不可能顾及 到尊严了. 严寒的尾巴是这样漫长,春天迟迟不到. 清夜里,我独自走在松榆里寒 风凛冽的小街上,望见所有楼房里的灯窗都温暖得诱人. 世界很大,可是,哪一个 明亮的窗户属于我?读者们可能有过度日如年的感觉,但决不可能有过一小时一小 时捱时光的感觉. 漫长的寒夜,它太广大了,无处不在,覆盖了我们的半球,我的 曙光真能够像预期的那样到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