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露露扬手就要拦车。我说:就别往远地儿去了。露露说:成啊,今儿就不去马 克西姆了。咱们去个近地方。此时天已渐暗,狂风骤起,沙尘暴眼瞧着几分钟内就 将半个天都染黄了。我心说,怎么会这么恐怖啊?塌了天一般的架势。露露眯着眼 拦下车,招呼我快上。两人打仗似地上了车,露露指点着司机,三拐两拐。从潘家 园桥下来,开了还没到一站路,进了一个幽静的宾馆大院。我好生纳闷儿:天天在 这附近瞎逛,却不知咫尺间竟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下得车来,走了没三步,黄沙就扬雪般地洒了一脸。坐进大堂西餐酒廊的时候, 两人都快成土猴了。坐下来,候了五分钟,服务生才姗姗来迟。小伙子也不作声, 甚是踞傲,冷冷地伫立等候。我从他眼里读出了一种隐隐的蔑视。这小子心里准在 想,哪里来的老帮菜,还带了个没化妆的土妞?露露扫了他一眼,拿起自己前面的 菜单,问:老师,您吃什么?我说:女士优先。露露就说:我要黑椒牛扒。服务生 嗯哼一声,用英语问了一句话。露露眼也没抬,一摆手说:我不会英语,等会儿老 爷子点菜,你再说,好不好?服务生便改用中文问道:几成儿熟?露露答了,又问 我:您老来吧。我说,也一样吧。露露说,您那牙口,不行吧,要茄汁猪排吧。我 说:行。又点了沙律、罗宋汤等等,露露就说:就这些吧,我也不摆谱啦,真心实 意请您老吃顿饭。服务生退下,露露鼻子里嗤了一声:这地方怎么有这种雏儿? 这样的环境,我并不陌生,说来也不过才疏远了二十来天。今天却令我有骤进 天堂的感觉,脖子都硬得不自然,怕人笑话。我对露露说:无功不受禄,你是有事 要求我吗?露露说:老师,您太精了,我这事呢不大也不小。我心说,我一个穷酸 老头,能帮她什么呢?露露说:别人都叫您老总,我认为您就是个读书人。我打小 就没和正经读书人接触过。您是头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我只有一件事求您。 我早晚是要结婚生子的,您先给我将来的孩子取个名儿吧。我略感惊讶,说:这还 早着呢吧?露露说:我觉得您取的名儿,准能给孩子带来好运气。我惊诧莫名,感 叹道;露露,我以为你是……想不到,想不到。露露笑了:您以为我是个坏女孩, 也就不可能做个好母亲?我看看露露,她笑得很好看,在野性里却透出一种圣洁。 叶落于沟渠啊,她是不应该受什么谴责的。一股怜惜之意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说 :这两天我想想,想好了写给你。不过,不知有什么要求没有?露露斩钉截铁地说 :要带点儿书生气! 菜肴陆陆续续上来,我惊奇地看见,露露熟练使用刀叉的程度远强于我,有板 有眼的。我说:好家伙,你用得这么标准?我可是不行啊。露露说:学的。有个台 湾老板包了我三个月,那人心好,有耐性,把着手教我,就学会了。我心里叹息不 止,问她:你做小姐,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露露说,青春饭,能吃几年?现在 就够背的了,将来更一天不如一天。攒个三五万,回家嫁个老实人,开个小店,过 日子吧。只希望将来孩子别受罪,说什么也要让他多念书。 我这才发觉,露露也是个平常女性,身上也有母性的光辉。地下室虽然阴暗, 但她的心并不阴暗。她那小小的对于未来的渴望,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的基本愿望。 她会嫁人,会在将来的乡村岁月中老去,变成一个慈祥的老祖母。她的儿孙们,决 不可能想到,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会有过如此的青春。 露露见我沉思,就问:老师,您一进地下室,我就看出来,您是个好人。我和 我那姐妹议论过您,我们不相信您能干坏事,但又想不通,您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我们住地下,是应该的,您是真不该住在这儿。我沉默了一阵儿,对她说:我倒霉, 一不是因为钱财,二不是因为女人,我是书读的太多了。露露笑了:得了,书读多 了会倒霉?我说,古人说了,尽信书不如无书。我送你两句话,以后教育你的孩子, 那就是,小时要读书,长大莫读书。读书别当真,只当磨光阴。露露惊异地问:为 什么啊?我说:因为咱中国的事儿,和书上说的不一样!露露说:那您是……我说 :我是个老总不假,但我是吃饱了撑的理想主义者,一边经商,一边还读书,一不 小心读进去了,读傻了。以为文化是个好东西,把什么都不要了,一头扎进北京来, 想过一过文化生活。哪曾想,活活做了这地老鼠!露露见我有些激动,连忙说:老 师,咱不说这个。您虽落了难,可谁也不敢把您瞧扁了,那蛤蟆也会有翻身的时候, 何况大活人!我说:你可要记住,将来养的是姑娘,可以让她上大学,若养个小子, 高中足矣。要幸福,当官经商都是路,就是莫读书!露露此时有点儿慌了,起来搀 着我说:您吃好了么?咱们回吧。 落地窗外,沙尘暴仍在肆虐,路灯昏黄一团。我走出门,感觉沙子打在脸上的 感觉,很痛快,痛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