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自那以后,我订了《读书》杂志和《中华读书报》,开始了思想回归的历程。 九十年代的后期,有几个词是知识分子文章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比如“人文关怀”、 “精神家园”、“坚守理想”。这些东西,打中了我的思想软肋。我想,我的精神, 确实脱离了家园,游荡得太远了。我们这个公司,在九十年代前期,曾在三年内, 折腾光了2700多万资金,最后换来的是一片荒草地。这些钱,没有一分钱是劳动创 造出来的,都是公司通过各种乌七八糟的手段借贷来的。当我跳出了商界这个圈子 来审视我们这群人的时候,确实惊出了一身冷汗。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先进生产力的 代表,而是寄生虫。2700万不可能是银行凭空印出来的,而是有人一元一元地用劳 动创造出来的。我们把它变成了银行呆帐,变成了杯盘狼藉,变成了一片荒草。我 们当初的注册资金是假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是假的,我们的经济活动整个都是假的。 在挥霍掉2700万的日日夜夜里,只有荒淫无耻,才是真的。 退之先生唤醒了我的良知,一种人文主义情怀在我心中滋长。我每天仍在上班, 做计划,发指令,职员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思想的风暴始终在酝酿。直到有一 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一则公益广告,得知只要肯出手捐助200 元钱,就可以使一个 失学的乡村孩子上一年学。风暴终于摧枯拉朽地袭来。我拿过了计算器啪啪按了几 下,得数让我目瞪口呆:我们挥霍掉的2700万足可以使13万5 千个失学的农家子弟 读一年书。我是个因为文革而少年失学的人,又是个在穷乡僻壤呆过的人,精神上 嗷嗷待哺的苦难滋味,终生难忘。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刹那间,我耳边响起了13 万个孩子绝望的饮泣。我无法想象2700万变成现金能有多大一堆,我只知道:我们 已经罪恶如山! 终于,我跟老板摊牌了:我要走。既然我已知道了罪恶,我就再不能与它共处 哪怕是一天。老板当然无法知道我的思想变化,他掩饰不住惊奇,说:你干嘛要走? 这公司不就是你的么?你要到哪儿去?你还能干什么?我说:我要去北京,我要去 搞文化。老板说:在公司你有房有车,我待你像亲兄弟。这两年是不大景气,但我 们的艰难期马上就要过去,好运就在眼前。我问你,你到底要什么?我说:人各有 志,并不是你对不起我。我此去决不是为了钱。我私人帐上还有若干,实际上是你 帮我赚的,公司现在需要钱,我还给你,只留下机票钱就够了。老板拍案大怒:你 疯了!你到北京靠什么生活?我说:北京我有朋友。老板气得站起来又坐下:你, 你,你老糊涂了,朋友还靠得住吗?我说:我相信靠得住,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 友了。老板无言良久,突然爆发了:好,你走吧!走啊!我不要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