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机,即使我事先设想了一万种可能,也决不 会想到是这种状况。头几天,我还优哉游哉地到处访亲拜友,有时候去故地重游, 看看八十年代住过的老地方。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的感觉很强烈。给我印象比较 深的是我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姐们儿,她叫潘婷。当年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报 社记者,后来到英国牛津去晃了一晃,回国后干起了一个好行当,专门培训CEO.眼 下已颇有知名度,即便大集团的老总在她面前,也要虚心聆教。潘婷早年是清清秀 秀的一个女学生模样,现在已经变得异常干练,商界的机巧似乎都在她的股掌之中。 她现在诸事顺遂,为人妻母,豪宅别墅置下各一套,自己开了辆宝马车,是我们这 个时代最为走运的人。潘婷有一天请我吃饭,连带着叙旧,席间她有一句话我至今 不忘。是我先客套了一句:如今你是大忙人了。潘婷淡淡地说:可不是,下了班也 要应酬。都是国际大公司的老总,不去总不好。我问:活动很多吗?她摇头:一般 的我不会去。想跟我交往的人多了,我都对他们说,不开奔驰的,不要来找我。我 不由一怔,潘婷笑笑说:你当然不同,我们永远有共同语言,我愿意跟你聊文学。 我叹道:潘婷啊,咱们是两个阶级的人了。潘婷就说:什么阶级?我不这样认为。 不开奔驰,确实就不在一个档次,没法儿谈。谈到我此行的目的,潘婷很羡慕:搞 文化,写作,多好啊!我现在还停不下来,不过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 能安心写作。我说:那好,但写作也要不了多少物质基础啊。潘婷略想了想说:人 哪,上去就下不来了,我不能想象靠一千多块钱怎么过日子。告别了潘婷,我在想, 在我们这时代,像她那样幸运的人能有多少? 我在永定门宾馆窗口数了无数辆火车,给老白打了无数个电话。回答永远是: 再候候,快啦。老黑好像始终在河北老矿没回来,手机时开时关,不容易联系。有 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叫服务员开门。服务员说,你这房早到期了,我们老总说, 没他的话,不能开门。我打了宾馆老总的手机,问他:你什么意思?撵我走吗?撵 我也得让我拿出东西来呀。宾馆老总说:不是那个意思。老黑只交了十天的房钱, 这人就不露面了,怎么回事啊?我这宾馆是有上缴利润指标的,时间长了我也受不 了,你还是催催吧。门马上就能开,可明儿又怎么办?我给老黑打电话,手机关机。 给老白打电话,老白说:老黑这事儿怎么办的,等他回来我跟他碰碰,你再忍忍。 我挂了机,明白自己是掉进陷阱了。两个朋友,谁也不会对我的现状负责了。只是 我搞不明白,既然如此,当初为何热情邀请我来?难道说话是不用通过大脑的?或 者是他们纯粹想让我来看看他们今日的发迹,就算完了? 这一夜我想了很多,海南公司老板的话始终在耳边回响:你疯了,朋友还能靠 得住吗?是啊,我的弃商从文,竟是这样一个结局,问题出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我走到永定门桥上,望着上班的汽车和人流,终于明白:在这个 一千万人口的都市里,我已经被遗弃,无人可以再帮助我了。我当初放弃了公司, 实际是放弃了我自己争到的一席生存之地。它无关道德,只是个现实问题。现在, 我的脚下不再有那一片坚实的土地了。我现在是站在了流沙上,沙子随时要把我吞 没,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的意志与七尺之躯。对文化的膜拜,是因为我 长期在商界混而产生的一种错觉。文化是不是有那么美好是一回事,但像我这样把 生存的问题忽略了,把前程寄托在所谓友情之上,才是不可原谅的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