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当我在和潘婷闲聊时,多少还带着点儿悠闲心态。几天之后,我才真正看清了 自己的处境,知道了自己将赤裸裸地抵挡漫天的风雨。绝境唤起了我内心一种近乎 原始的求生欲。在永定门桥头,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被庞大的都市社会甩出来的 人,必须在一天之内做出决定,我该怎么办? 当一切成为往事之后,当我在这里平静地叙述这一切时,也许可以冷静地分析, 我那时的抉择有哪些得失。但是身处旋流之中,每迈一步,或是生,或是死,一个 人怎能有充分理性的思考?一切都在原始状态下进行,我几乎是依靠本能在行动。 当然,也可以说,当时我还不是处在渺无人踪的荒岛。我可以向老板说明真相, 再回到老地方。我也可以想潘婷求助,先获得一个喘息之机。也许今天看来,这两 个办法才是明智之举,但在当时我恰恰就没有那么做。为了自尊,也为了尊重他人。 我固然在一夜之间成了失败者,但我决不能给老板留下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形象。 我知道,我深深地伤了他的心,我所遭受的厄运就是对我的惩罚。对潘婷,则要更 复杂一点。多年来,我们互相尊重。我一直感到,她对我来说,更像一个成熟了的 邻家小妹,一个久别重逢的中学旧友。一种不带杂质的相互信赖让我们心里熨贴。 她傲视她周围圈子里的某些大人物,但与我却保持着精神平等。我极为珍视这种完 全超脱了功利的友谊。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向她伸手借钱,或打什么依附于她而 发财的主意。之所以如此,除了自尊以外,后来我想,最重要的恐怕是为了在心里 保住这样一份纯净吧。 就这样,我开始了本文开头的那种经历。从安定门打车把东西运到松榆里地下 之后,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只有一千多一点儿了。海南带来的手机卡费用也马上 就要用光,我停掉了手机。从那天起,熟悉的人谁也再找不到我了。 我余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要找工作。时间是春节刚过,并不是谋职的好时机。 我把此次滞留在北京的时间定为两个月,因为我靠这点钱最多只能维持到四月下旬。 在两个月内要是一无所获的话,就只能向命运低头,去做自己最不想做的事。 我第一次感到,命运给予穷人的机会是何等的少。这世界永远是富者愈富,穷 者愈穷。《百万英磅》里面的奇迹是不可能变为现实的。每一笔小小的支出,都像 绞索一点点在勒紧我。我写了简历,要自己掏钱去打印,要买报纸来查找信息,要 打公用电话去询问单位的用人要求。这些事情,过去在公司的时候,我的概念里是 根本不要钱的。而今天,就是这么一点点支出,就让我像剜心一样痛。我只能维持 一个表面上的镇定,内心里每时每刻都在翻江倒海。看着地下室里的灰色人群,我 想到,我不过才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而那些人,是常年累月这样熬过来的。是什 么信念使他们能把这种非正常生活当做正常日子来过?这种没有希望的人生也能算 是人生吗? 精疲力尽地跑了几天,我很快明白了形势的严峻: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正在成 批地被逐出社会主流。没有过硬学历,没有电脑技能,没有三十岁的好年龄,想在 这个高歌猛进的商业社会里找到一个哪怕是最卑微的位置,也是梦想。我去过几个 杂志社,写过一些策划书递上去,一些精明或昏庸的办公室主任接待过我。我看到 的,只是惊奇和怜悯。环视那些杂志社阴暗的办公室和破烂的桌椅,我不由得想起 我在海南的公司,觉得现下的情况很荒诞:我是为了精神的尊严而离开海南的,却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样破烂的地方来看人脸色?有什么必然理由要来承受这样 的屈辱?难道是有人逼着我非这样做不可吗?“正义”、“人文”、“精神家园”, 现在还有谁能来帮我摆脱基本的生存困境?我就像鲁迅所说的鲜虾,被投到滚水里, 结局只有活活被烫死。 退之先生,你害我不浅!你现在可以优游卒岁,因而说一些激愤之辞是不用付 代价的。如果谁真诚地听信了你正义的感召,离开了“罪恶”,那就是我今天的下 场。你的说教,你的大作,现在能帮我什么忙?现实比一叠纲领更有说服力,我不 是不能忍受艰苦的环境,我不能忍受的是这求助无门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