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走出大厦,来到路口,东三环上正气势磅礴地涌动着车流。我看见了路对面有 一座坚实墩厚的大厦,透出不事张扬的富贵气。潘婷的办公室就在那里面。它叫什 么大厦来着?莱温斯基酒店?莱温斯基大厦?不,不对。人老了,弦儿也调不准啦。 我远远地看着它。我知道,它楼下的小花园入口处有一块牌子,写的是:专用花园, 非本店住客请勿入内。没有岗哨,没有铁丝网,所有的门都是温柔地敞开的。但是, 你不能进。 我走上过街天桥,俯在栏杆上看,莱温斯基大厦仍在我的视野里。脚下车流如 水,哪些是潘婷那些朋友们的奔弛呢?从天桥上走过的,都是些漂在北京的打工族。 莱温斯基大厦的人,是从不走过街天桥的。专用的路,会送他们直接走进天堂。 我在桥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与此时此地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18岁那年,我在 乡下,深秋的夜里蹲在野地里“看青”,也就是守护着已成熟的庄稼,以防被人偷 盗。有一夜,天很冷,我蜷在谷草捆的缝隙里,露湿衣衫。谷草的霉味儿浓浓地包 裹着我。半夜里,邻队的一个看青汉子找到我,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别硬挺着 啦,到我家睡会儿吧,没人看见。在黑暗中,汉子摸回了家,叫醒了老婆:别点灯, 我把七队的**领来啦,在咱家睡一会儿。城里的孩子,瞧可怜的。朦胧中,他老婆 坐起来,但猛地又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说:我就不起来啦,没穿衣服。接着又吩 咐老公:把柜里那条新被拿出来,给孩子盖吧。汉子诺了一声,拿出被子来,对我 说:这是来亲戚的时候盖的,干净。你睡吧,天傍亮我叫你。那一晚,我睡得香, 新被子浆过的被里散发着香气。那女人的模样我看得不大清,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 的样子,其实不该叫我孩子的。往事如烟,在繁华的街头,这些记忆猛然地冒出来, 毫无必然逻辑。如今,不会再有人叫我孩子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也早该老 去了。我们都在老去。 那注定了是我忘不了的一天。从京东大厦回来,我去收发室交房钱,之后又坐 了一会儿。天完全暖了,大门口的棉门帘被取掉了,暖风直入。收发室里静悄悄的, 老板躺在鲁花的床上睡午觉。鲁花坐在柜台后,对着镜子拢头发。她把铁发卡咬在 嘴里,专注地看着镜子,样子很妩媚。我拿起一本柜台上的旧杂志来看。这不知是 从哪儿弄来的,一本80年代的《读者》,那时还叫《读者文摘》呢。我随意浏览着。 鲁花拢好头发,看看我说:念过书的人,就是好啊。我说:有什么好?鲁花说:瞧 您啊,不用工作,闲呆着,多好。我说:你也可以呆着嘛。鲁花就笑了:我要是呆 着呀,全家都得饿死。我说:我是找不到工作。鲁花说:瞧您说的,您是不想干。 这北京城这么大,还能没您干的工作?我一时无言,想起了过去在公司,只恨每天 的工作都是枷锁,恨不能永不上班。但是现在,我渴求的就是这枷锁。谁能给我这 副枷锁呢?谁能够?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外,不一会儿,大门哐啷一响,一个声音飞了 进来:我回来了! 我和鲁花同时站起来,老板也醒了过来。是露露回来了? 收发室门被推开,果然是。风尘仆仆的露露走进来,后面跟着她的那个姐妹。 露露看见我,百感交集。她抓住我的一只手,激动中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老师,老 师呀……我连忙安抚她说:回来了就好,是放的,还是捞出来的?露露的姐妹说: 亏得您送信儿,都送到遣送站去啦,捞了三回才捞出来。我问:姑娘,在里边,还 好吧?露露眼里慢慢涌出隐约的泪光,咬了咬下唇,说:挺好,真的,挺好。就是 干活儿……就是……她突然控制不住,扑在了我的身上,双手死死的抓住我,头靠 着我的肩无声地饮泣,声音压抑而又凄楚,一面呜咽着说:我,就是……想妈啊… …想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