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接过稿子,认真看了一遍,感觉不错,当年的小记者锐气仍在。放下稿子, 我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和你讨论了,我考虑了不止一百遍,已经有答案了。潘婷很 感兴趣:哦,你说说。我说:不就是中国知识份子为什么找不到精神家园吗?潘婷 坐正了一下,催着我:对,你说吧。我说:因为缺钱!潘婷大失所望:你呀,彻底 堕落了。我说:我本来就地位低下,还能怎么堕落?潘婷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现在怎么有点玩世不恭?受什么挫折了?我说:我从来正正经经做人,却活得不如 鼠窃狗偷的人,你还让我怎么正经?潘婷说:你看看,知识份子的毛病来了吧?活 得不如人,反而怪规则不好。大家都是在一个规则下游戏,你没玩好,怎能怨别人? 我说:先不说别的,就这35岁以上的全是废物,没人要,这规则也有理?你说过了 35的,就不要活了?潘婷说:规则之所以是规则,总有它的道理。我还快35了呢, 你看我有活不下去的意思吗?我说:你是占尽了天时地利,怎么可能人人都像你? 潘婷说:我的一切都是我争来的,没借过别人的光。我说:那没出过国的怎么办? 没上过大学的怎么办?谁都像你“谈笑皆奔驰”,那的确是不可能,但总要让人活。 潘婷有点不屑:你就爱耸人听闻,这年代,还有活不下去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说 :潘婷啊,你这后花园,它的确是好啊。 争论到半夜,潘婷说:我看你累了,咱别聊了,你洗洗睡吧。还有,人家褓姆 还小,你可别瞎开玩笑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在想,这一套房子里,今晚睡的是两个阶级的人 (小褓姆不算),刚刚争论过一个问题。这样的争论,能有结果吗?昏昏然中,一 头栽入了梦乡。于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晨曦满屋,去洗了脸走到客厅里,小褓姆早把早餐备好。她 对我说:叔叔,你先吃吧,潘姨还得再睡会儿呢。小厅的餐桌上,面包、黄油、煎 蛋、牛奶和几瓣切开的橙子已经摆好。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褓姆说:俺叫翠 花。我说:哦,翠花,一块儿吃吧。翠花说:俺吃啦,你自己用吧。面包是我刚去 门口店里买的,新烤的。我说:那我就用啦。翠花说,面包我可买得多啊,你别剩 下,剩下的就扔了。我略感惊讶:扔了?翠花说:潘姨不吃隔天的面包。我吃惊地 用手在空中抓了两下:这就,这就……扔啦?翠花掩着嘴笑:叔啊,你怎么跟赵本 山似的?我自知失态,连忙坐下,说:不怕,吃不了,我带着走。翠花又笑:你真 是逗,你是干什么的,演小品的吗?我们家平常也有男的客人来,潘姨都不拿正眼 瞧他们,说他们是绣花枕头。我跟了她这么多年,我看,她就对你好,还请你在我 们家睡觉,别人哪能啊。你说你昨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身上还一股子地窖味儿, 这要搁别人哪,我潘姨早捂鼻子撵人啦。我轻吁一口气,说:我昨儿上农村拍电影 啦。翠花眉毛一动:你真是演员哪!这时,忽听潘婷在我身后说:你又逗人家小孩 儿! 早饭后,潘婷在处理一个紧要的传真件,我搬了椅子去后花园坐。一会儿,栅 栏外的小路上过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有五十多岁了,女儿二十五、六的样子。走过 栅栏外面,她们停了下来,小声商量了几句。那母亲转向我,毕恭毕敬地问:请问 老同志,这房子里面结构怎么样?我说:可以啊。那母亲又问:洗手间大吗?我一 下明白了,这是来看房子的,把我当成户主了。我连忙说:不小,有窗户。母亲又 说:玻璃窗好像是单层的?我说:不是,是双层的,新工艺,不容易看出来。哦, 母亲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又要问什么。那女儿示意赶紧走,母亲却执意要问。 争了两句,母亲以更为谦恭的态度又问:劳驾您啦,您住进来多久了?有什么质量 问题吗?我一时难以回答,只感觉这一问一答中,我俨然成了豪宅的主人。看见那 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不忍,便站了起来。那母亲赶紧说:您老可别站起来, 我这姑娘要结婚啦,想买套房,工薪族啊,攒点钱不容易,想多问问。我心说,幸 亏昨天我把房子的情况摸了个透,不然准要露馅儿。那女儿面子上搁不住,也不看 我,一个劲儿催母亲快走。那母亲训她:急什么?问问也不丢人,攒一辈子的钱都 给你们,还得再付按揭30年,不问个心里踏实,行吗?听了这话,我心里更加惶竦, 想想既然潘婷能买,估计错不了。便说:您放心,这房没什么问题。买小点面积的 更好,图的是个精致。那母亲就对女儿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说的?老太太谢 了我,两人就走了。那母亲羡慕、谦卑的目光不知为何深深刺痛了我。我重新坐下, 心里反复念着:什么是尊严?钱!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