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潘婷弄完了传真件,推开玻璃门,对我说:怎么样,这景致?我感慨道:嘿, 潘家的花园啊,我这辈子忘不了啦,就是个童话世界嘛。潘婷说:你也是个见过世 面的人,在海南不是住别墅的吗?怎么这样感慨?我说:我们那别墅,又不是我们 自己盖的,92年偷工减料的货,那能和你这比。潘婷就说:好了,不和你闲扯了, 我上班去,捎你一脚吧。我问:是去那个莱温斯基大厦?潘婷捶了我肩膀一下:什 么莱温斯基大厦?凯宾斯基酒店!我看你是在海南呆糊涂了。要不你留下,再住一 天?我赶忙站起来:不住了,你这儿不是我住的地方,什么都不敢碰!我走。潘婷 就笑:你这人,跟我们那口子一样,流氓无产阶级。去年冬天暖气太热,他洗了澡, 总是光不出溜就跑出来。我跟他急了两回,说搞天体运动爱上哪去上哪去,你不尊 重我,你还得尊重翠花,人家一看你洗澡就吓得脸煞白……哈,不跟你扯了,你把 你那头梳梳,快走吧! 车到了凯宾斯基附近,潘婷问我:把你放到哪儿?我说,就前面的公共汽车站 吧。潘婷看看我:你不是要坐公车吧?我说:我有事,你甭管。潘婷说:那儿停不 了,老兄。我绕个弯儿,把你撂使馆区吧,你愿上哪儿上哪儿。在肯尼亚大使馆门 口,我说:行了,我就这儿下吧,你赶快去上班。我下了车,潘婷探身正要关车门, 忽然停住,问道:你那是拿了我们家什么?我拎着手里的塑料袋晃晃:剩的面包, 还有昨天剩的蛋糕。潘婷说:你拿那干什么?过夜的蛋糕可不能吃啊我跟你说。我 说:我知道。不是我吃,拿回去喂狗,喂狗啊!潘婷嗔了一声:毛病!咣地把车门 关上了。我正要回身离开,她又放下了车窗,对我说:你是遇到了困难吧?我说: 没有啊,挺好的。潘婷叹了一口气:你比我大那么多,怎么每次见你就有一种当妈 的感觉呢?让人放心不下的。你呀,该讨个老婆啦。我摆摆手说:行,这个问题下 回再谈,快走吧,站岗的武警都盯上咱们了! 走在使馆区幽静的林荫道上,看树上的新叶翠绿翠绿的,一派清新。我忽然想 起,现在已经是3 月底了,昨天不可能是农历二月二,除非闰了一个二月。不过, 这都不要紧了。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过是个由头。在偌大的北京城,只有潘婷 这样一个老朋友是出自真心地关心着我。这种友谊,不带杂质,跨越了身份界限, 让我心里暖暖的。 回到那旅馆,一切如旧。从昨天到今天,我去天堂里逛了一圈,回来后的感觉 更加触目惊心。走廊里的霉味儿又扑鼻而来。正开房门的时候,老板过来了,一见 我,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昨晚没回来?我说:是啊。老板又 问:去朋友那儿住了一宿?我有些惊奇:不错。老板看看四周,又压低了嗓子问: 你朋友是在潘家园旧货市场门口,用车把你接走的?我心内一懔,盯住老板,发现 他也正盯住我。我急忙问:你怎么知道的?老板说:我昨儿去潘家园百货商场买 “夫妻乐”,完了出门,一下就看见了你。他又四周看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 我看见开车那女子了,那是巩俐吧?我笑了:你可别神神叨叨的了!什么巩俐?那 是我朋友。老板说:放心吧,我给你保密。唉呀,巩俐的朋友……北京城,藏龙卧 虎啊。瞧我,还便宜了你20块钱房钱呢!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从那天起,地下室里的我,多了一个外号——“巩俐的朋友”。人们看我的眼 光更加复杂,对我的尊重也越发真诚了。 仅仅住了一天的豪宅,全身的细胞都不能再适应地下室了。往日已经习惯的潮 湿、阴冷、霉气与杂乱,都变得分外强烈。露露忙工作去了,走廊里只有空荡荡的 脚步声、器物碰撞声和水龙头的放水声。我睡不着,也看不了《浮士德》。把架子 上的书乱翻了一遍,找了本加缪的随笔集出来,披上棉衣,一段一段地读着。忽然, 眼前出现了这样一段—— 诞生到一个荒谬世界上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如果人类困境的唯 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路上了。正确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 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 是啊,“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这是我以前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 有当下如此感觉的一段话。我的眼前一亮,仿佛暗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是 我用了我身上的油脂与骨骼点燃的。在依然是沉寂的地下室里,我这个“某人的朋 友”,一时间心潮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