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妈的故事 我无法用时下流行的语言描绘二大妈 女作家裘山山写过一篇向往农妇的美文:“在我向往的农场中,我拥有一大片 的肥沃的土地,一小片的茂密的树林,还有成群的奶牛,若干匹出色的骏马,上千 只鸡鸭,几池塘鱼虾。当然,还有许多拖拉机,翻上机,插秧机,收割机,脱粒机 等等,反正已实现了农业机械化……每天早上醒来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满眼的阳光 和绿色,能听见小鸟的鸣叫;走到户外,能立即感受到空气中那泥土的芬芳;随便 挑一匹马,任意在山坡上慢行,或者坐在草地上,看马儿自己小跑——我太喜欢马 小跑的样子了,无比优美。小狗也快乐地跟在一旁,咬自己的尾巴,疯闹,狂奔, 怎么都行……” 二大妈绝不像我想象中的农场主,也不像乡村农妇,她纤细的身材、柔弱的声 音,其美丽、智慧的形象只有在耶路撒冷教堂的壁画上才能看到。这种形象不可能 在物欲横流的世俗社会出现,所以我无法用时下流行的语言描绘这位长辈,她身上 许多非物质的东西是我这样的唯物论者永远无法了解的。 在农场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二大妈从来对农活一窍不通,也从没想“通”。当年 之所以买下农场,只是想给我二伯买个玩具,因为二伯天生是离开土地活不了的中 国老农,而二大妈下决心和这个老农过一辈子。“革命往往雄壮男人,粗糙女人”, 二大妈就这样在二伯的怀里粗糙下去,乃至连生儿育女的时机都错过了。因为二伯 把全部精力都投在作物育种上,尽管他们从未生育,但培育了数不清的优良作物品 种。 汽车大王亨利。福特年轻时对制造汽车十分狂热,因走火人魔被邻居戏称为 “疯子亨利”。惟一对福特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是福特妹妹的女朋友克拉拉。布、赖 恩特,以至福特24岁时娶这位小崇拜者为妻。他把妻子呢称为自己的“信徒”,因 为只有“信徒”坚定不移地相信福特一定能制造出“不用马拉的马车”。1896年6 月4 日凌晨2 点,疯子亨利工作室随着“砰”然巨响炸出一个大洞,紧接着一辆汽 车从破洞里钻了出来,开车的正是疯子亨利,紧跟其后的是“信徒”——小媳妇布 赖恩特。 1998年春节,我和著名记者赵浩生在画家韩美林家过除夕。几个在生活中不甚 得意的男人酒足饭饱,不知不觉聊起女人。韩美林说自己多次被女人欺骗,大量绘 画和手稿都被盗走。赵老则动情地称赞伊藤博文“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男 人境界。接着回忆自己年轻时占领日本期间,曾经遇到的一位中国美女——邵和景 小姐,可惜没追到手,至今难忘。听到“邵和景”三个字我心猛然一跳,插话说我 也认识一位邵和景,只不过不是小姐而是夫人。听得赵浩生两眼放光,把住我的双 肩,把我从头看到脚,追问我的这位邵和景多大年龄?现在何处?我说邵和景是我 二大妈,现在美国西南角的唐氏农场。赵老一拍脑门:“这就对了。早就有人告诉 我,邵和景从日本去了美国康奈尔,又跟一个农夫去了什么地方。想不到远在天涯, 近在咫尺,竟然就是你们唐家!” 听到这儿,我顿时感到事情蹊跷,后脖颈子发凉。随手摸出衬衣口袋里的派克 笔,接过韩美林手里的水彩纸,将赵老讲述的故事详细记录如下。 当年赵浩生追求的中国美女,竞是我二大妈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借美军力量,不仅报了甲午战争之仇,还收回台湾,参 加占领日本。我当时就是占领日本的中国记者。中国是战胜国,占领日本扬眉吐气, 可惜日本没有漂亮女孩,害得我仍然没有女朋友。以后大陆内战,好多人逃到日本。 我有个朋友是中华航空公司东京办事处总经理,上海沦陷前,每周都有一次航班飞 东京,每当名单上有小姐,这位朋友都事先通知我老赵,只为”先下手为强“。我 跟他到机场很多次,可惜小姐们大多只有6 岁、7 岁,最大的不过10岁,令我失望 之极,也弄得我这位朋友挺不好意思。 “当时战胜国有自己的特别俱乐部,可供游泳,我常穿上游泳裤立在游泳池边 傻等。邵和景是大家阎秀,齐鲁大学毕业,是很好的学生。其父邵逸周是占领日本 的贸易代表。邵小姐人长得很秀气,高高瘦瘦,是当时惟一来自大陆的中国小姐。 我记得邵小姐当时身体不好,似乎营养不良,有一种弱不禁风的魁力。一方面当时 只有她一个人,另一方面确实样样优秀。当时她大概21-22岁,风华正茂。他父亲 又是高官,英国留学生。可惜邵和景像所有的中国小姐一样,非常保守,追她得有 极大耐性才行。她做小姐是做得高不可攀,追一阵子就觉得很累,女人不该把男人 折磨得那样。想她,想见面,见了又无反应,总是高高在上。我们常见面,也怪我 行动不够积极。她怎么也该给点希望,使用一下心理战。其实冷眼女人比娇艳女人 更动人。男人希望女人庭前贵妇,床上荡妇,但贵妇更引人人胜。这也是电影中的 贵妇比乱飞眼的女人更撩人的原因。接连碰壁之后,我追得不太努力。中国小姐太 高不可攀,让人望而却步,于是退而求其次,娶了日本太太。当年我追邵和景属于 剃头挑子一头热,由于追求失败,千万别向她提起我的名字。即使提起,想她必定 记不起,这样我就更伤心了。邵和景非常有教养,但愿她还记得我。 “以后我到日本女子大学讲学,学生会主席长得极美,追之,旋即到手。我和 日本太太至今结婚已50年,现在我已80、她也ho岁了。我太太是景天塾(女子)大 学毕业,和圣人差不多,平常在耶鲁教书,回家做一切家务。我所有毛病她都能适 应。我认识她时她还很小,我非常自私地培养了她。上了中国愚民政策的当,这也 是日本女性的特点。我早已不上班,她上班养活我。我两人开车外出,车胎放炮, 我坐在车上看书,她趴在地上换车轮。有一次我一人开车外出,发现汽车没汽油了, 汽车不会自己生油,就把车停在路边,找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让太太马上过来加 油。她做这一切做得很高兴。我甚至从未剥过一个鸡蛋、从未擦过皮鞋。为此我们 邻居总嘲笑她,因为每到星期天她都坐在院子里擦皮鞋。我有男性沙文主义,极不 应该,但我愿意享受它。我们之间用英语交流,我也可以说日文,她中文说得很好, 但两人亲热说悄悄话时不能说外语,要用母语,要用吃奶的话,从心里流出来的话。 “美国人看我们是东方人,可我们回国也是外国人。邵和景比我小,清秀而不 娇艳,极有女人味,我希望她能老景很好,有好景。我希望你能鼓励她来中国大陆。” 二大妈唐邵和景 二大妈的父亲邵逸周,1899年生于安徽休宁,1975年死于加州埃尔森特罗,享 年76岁。现在武汉大学还有以他名字命名的“邵逸周先生纪念基金会奖学金”。邵 逸周早年湖北博文教会学校毕业,其父是著名徽商邵百万(国基)。由于幼年数学 奇好,初中就被清政府官费选派英国,就读于王国皇家学院矿冶专业,毕业后到缅 甸殖民地任工程师。因立志建设祖国,毅然辞职回国,到江西萍乡煤矿任采矿工程 师。 邵逸周途经上海住在名流曹亚伯家,曹亚伯和南京名媛管毓清是好朋友。管毓 清是管家三姐妹中的老大,家产占南京管家桥一条街,二妹已嫁,只有三妹年幼, 待字闺中。大姐管毓清见邵逸周生得高大端正,一脸正气,又是英国留学生,当即 求曹亚伯做媒,把三妹嫁给这位立志实业救国的小伙子。 邵逸周闻言提出的要求是:“女方一要眼睛大,二要腿长。”相亲一见面,虽 然眼睛和腿比不上盎格鲁一撒克逊人,但在华人中绝对凤毛麟角。当即订下阴历五 月初三结婚。管家桥都骂大姐,说她一定把小妹嫁给人家当小,哪有五月初三嫁女 人的,不知道这全是邵逸周的主意。后来发现嫁的人家不错,才总算伸直了腰杆。 结婚次年生长子邵和高,带妻小回休宁囤溪老家,船上的吹鼓手竟然分不出船上谁 是新娘子。 邵逸周婚后到安庆电灯厂当厂长,家住安庆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邵逸周兄弟四 人,二哥、三哥死得早,所以和公婆及大哥一家住在一起。大嫂舍不得让“腿长眼 大”的小妯娌做活,只让她给婆婆梳头,所有家务都由大嫂一人包了。 邵逸周任芜湖市长时生次子邵和仰,再其后生下小女儿邵和景,就是二大妈。 兄妹三人“和高”、“和仰”、“和景”全部取自《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因为邵逸周认为国文比英文、数理更有意思。 以后邵逸周任武汉大学工学院院长,学校的校址、办公楼、宿舍都是他亲自设 计的。东湖边是女生宿舍,斜坡是男生宿舍,山前小洋房住高层员工,山脚住低层 员工。 二大妈在武汉大学附小上学,附小老师由武大高材生担任。每次校医陈医生来 打预防针,二大妈都很勇敢,连老校工都说她乖。武大附小运动会跑百米扭伤脖子, 父亲说:“名次无所谓,有这点干劲就行。” 以后二大妈转学到希理达教会学校,离家很远,必须住校,一个月回家一次。 开学第一天,老师先教育学生如何与人相处,这和中国学校的教书认字有很大不同, 让二大妈觉得洋人挺通情达理。 50多年前,二大妈是中国占领日本代表团的秘书 1937年,蒋介石庐山讲话,中日战争爆发。二大妈从希理达学校退学,一大家 人在汉口德租界租了一层楼安顿下来。父亲整天为武大迁往四川筹款,把一大家人 扔在旅馆里。二大妈头一次有零花钱,出门去买巧克力,店主欺负二大妈是武汉郊 区乡下孩子,卖给她的巧克力里都是虫子,“头一次花钱就显得土头土脑”。晚上 到汉口看电影才知道什么叫大城市,一次在维多利亚饭店吃冰激凌的滋味至今难忘。 武汉失守前全家逃难四川,二大妈养的一只小狼狗发疯般跟着,可还是在码头 上挤丢了。父亲邵逸局没和家人一起走,坚持“人在校在”,是最后撤离武大的人。 以后武大迁到四川嘉定,父亲把家安在嘉陵江畔的当天,就带学生到康西考察。晚 上来了日本飞机,由于来得突然,根本没时间逃向对岸的防空洞。大哥和高扛了一 张长桌子到门洞底下躲炸弹,人被炸弹震得蹦起来。全城着火,到处都是浓烟沙尘。 飞机飞得很低,追着难民扫射。二大妈眼看一个老头儿背着孙子飞跑,孙子身上血 流如注,老头还不知道,其实孩子已经死了。重庆全城都是火,满院子都是炸弹皮, 大火把天都烧红了,当夜不用灯就可以读书。母亲把家里的东西分给无家可归的难 民,可二大妈人小不懂事,怎么也不许动自己的鞋、被单、毛巾…… 大轰炸后父亲调到资源委员会,住歌乐山,和孙越倚成了莫逆之交。其间一度 负责玉门油矿,还去过蒙古考察。 二大妈在沙坪坝南开中学上初中,和王世杰(国民党外交部长)的两个女儿是 同学,邵逸周和王世杰留英时就是好朋友。王世杰太太住重庆牛市街,灵机一动把 在南开上初中的两个女儿和二大妈一起退了学,转到嘉定上高中。父亲对此很不高 兴,但木已成舟,也就不再说什么。但一年后还是转回南渝的南开中学。以后大哥 邵和高上中央大学,二哥邵和仰上交大,二大妈上了齐鲁。 日本投降后,父亲邵逸周代表政府接收鞍钢,任鞍钢总经理。1947年,二大妈 从华西坝四川齐鲁大学生物系毕业,回上海和母亲同住。1948年陪母亲去东北探亲, 先从上海坐船到天津,再坐火车经北平到沈阳。和父亲会合后,全家一起从沈阳坐 车到鞍山。晚上父亲到沈阳办事,夜里电话不断,枪声响了一夜,说是共军和国军 交火。 次日坐手摇轨道车回沈阳,沿途村庄、高粱地、火车站都在熊熊燃烧,想不到 刚打跑日本,中国人自己又打起来。母亲带着二大妈及七个副总经理级别的员工全 部撤走,一路逃回上海。 回上海后,父亲邵逸周奉命去日本。日本战败后,盟国在《波茨坦宣言》中规 定:日本须“交付公正的实物赔偿”和“不得维持能使日本再武装的工业”。以此 为根据,盟国在战后对日本的基础政策中包括了赔偿及归还政策。为防止日本法西 斯卷土重来,盟国决定,让日本以军事工业及超过平时经济所需的工业设备来代替 赔款。这样,既补偿了同盟国在战争中所遭受的损失,也解除了日本的战争潜力。 赔偿方案规定,日本海、陆军兵工厂、飞机制造厂、民营军需工厂和人造石油。人 造橡皮工厂等,全部拆迁;并规定,30%的供赔物资分给直接受损害的中国、菲律 宾、荷兰(即荷属东印度群岛,现印尼等国)、英国(即马来亚、缅甸及其他英属 远东殖民地),其中中国应得到15%的供赔物资。1945年,中国作为战胜国,派出 了一个颇为庞大的驻日代表团。1947年驻日代表团成立赔偿归还物资接收委员会, 时任鞍山钢铁公司总经理的邵逸周便被委以重任,前往日本。 当时中国占领日本代表团中有四个委员会,邵逸周管一个委员会,负责占领和 索赔事项。开始先管工业,后来管商务,是商务处处长。二大妈给中国占领日本使 团副团长当秘书,因为占领是肥缺,很多人羡慕,邵逸周带头不领美元工资,心中 只想如何替中国争取最大利益。1952年,二大妈考取美国康奈尔大学营养学系研究 生,开始邵逸周舍不得,但最终还是狠心把宝贝女儿送往美国。 我二伯靠泡方便面,把我二大妈泡到手 半个世纪前,我二伯是靠泡方便面把我二大妈泡到手的,当时他们都在美国东 北新英格兰的康奈尔大学当学生。二大妈刚到新英格兰不久,亭亭玉立,举目无亲。 二伯已经在康奈尔混了几年,正在农学院做博士论文,属于学生里的老油子。估计 我二伯追我二大妈花的工夫肯定决不在赵浩生以下,只是物是人非无法对证。新英 格兰的冬天寒冷而漫长,我二伯每天用实验室的电炉子为我二大妈泡一大锅方便面, 等我二大妈下课。至于我二伯还用了什么招数我不得而知,不论我怎么追问,二大 妈只是幸福地微笑。 1954年10月10日,我的二伯唐振维和二大妈邵和景在康奈尔大学教堂简单结婚, 结婚时我二伯36岁,二大妈32岁。1955年8 月,37岁的二伯受聘加州Remnt Desert 公司,当育种专家,年薪4800美元。他花400 美元买了辆旧车,把我M 大妈抱上汽 车,从新英格兰一路开向西南,开向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沿途百头山、羊肠路, 勇往直前。一个星期之后的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赶到帝王谷县的埃尔森特罗。 当晚他们又渴又饿,找一家老太太租了一套公寓,自己装了一台窗式空调。面 对滚滚黄沙,原说干一年就走,不然对不起Relnont Desert公司,想不到一干就是 一辈子。 当年把二伯弄到南加州的汤普森先生现在还在埃尔森特罗。他原来是海军“亚 拉巴马”号战列舰的水兵,偶然继承了一家育种公司,才招兵买马把我二伯弄到这 里。‘你知道,当年我仅是一个小公司,我又只有学士学位,育不了种。我就求我 哥哥,他在康奈尔教书,我让他从康奈尔农学院帮我找个高材生,要博士,学问好, 要听话,擅长蔬菜,学校就推荐了鲍博(我二伯英文名字Robert,呢称Bob ),于 是我雇了他。他是我的第一个育种专家。鲍博喜欢我和我们全家,他怕冷,是中国 南方人,喜欢旅行,我们一起出去钓鱼、打猎,去亚利桑那、俄勒冈、内华达。鲍 博枪打不准,后坐力还击伤了脸,我们去大西洋钓了一条40磅的大鱼。我喜欢和鲍 博合作,他喜欢菜,他是个天才。欧洲人只会制造工业品,鲍博和他们不同,他能 制造口感好的蔬菜,口感你懂吗?他们没有中国人那样的口感,中国人是感性动物, 有欧洲人没有的味觉。鲍博不善于公关,从不去教堂,他说蔬菜就是他的教堂。以 后我知道唐夫人在康奈尔有营养学学位,鲍博的特殊口感可能和唐夫人的专业有关。 “ 二大妈的大哥邵和高“数理、文学都好”,在芝加哥大学读博士时设计了狗食 器。后来在华盛顿特区原子能委员会主管核发电,娶台湾经济部长张子凯之女张初 荣。二哥邵和仰在华盛顿学习造船,在美国海军做工程师,娶国民党海军司令、山 东省长沈鸿烈之女沈守懿,没有生育,住南加州圣迭戈。二伯死后,邵和仰又老年 丧妻,二大妈把惟一亲人——脑瘫的二哥邵和仰接到埃尔森特罗同住。 二大妈受过良好的综合教育,按国人理念理应是个刀枪不入的女强人。可她娇 小的身体一事无成,甚至连子女都没有。但她柔顺的性格却一再支撑起别人的事业, 没有她就可能没有二伯的五次全美农学奖。 二大妈是那种让我产生倾诉冲动的姐姐式的女人 直到我来唐氏农场务农以前,我们唐氏满门从没有人和二大妈有过如此亲密接 触。在我们唐家眼中,二大妈属于高高在上的远方神圣。产生如此印象的首要原因 还是超级大国,因为任何人只要二沾美国,就立刻一步登天,具备高不可攀一手通 天的神秘特征。我在中东时某航空公司的两位空姐在沙迦被人强奸,单位领导丝毫 不替受害者申冤,反而先让两位受害者写检查承担“破坏外事纪律私自外出”的责 任,然后遣返回国,永不再用。这种事情也曾发生在美国人身上,美国佬的通常做 法是缉拿凶手,打官司索赔,稍不如意就不依不饶地威胁要派航空母舰来轰炸。 文革抄家后,我们家的院子被通县革委会主任强占,以后落实文革政策,但怎 么也落实不了。因为中国历代利益分割都不通过经济、法律手段,而是以战乱、革 命或统治者的灵机一动骤然完成的。既然名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名正言顺 “以革命的名义”鹊巢鸠占,何况当年通县革委会主任还未被定性为“打砸抢分子”, 绝对属于“革命高干”,理应享受“虎踞龙盘今胜昔”的革命成果。所以凭我爷爷 一介草民无权无勇,只能露宿街头伏在膝盖上写申诉材料。 我爷爷每次从前海西街挪到西城区落实政策办公室都得花半天时间,八旬老翁 自带马扎坐在衙门口和一大帮牛鬼蛇神贴墙根排队,在寒风中瑟瑟抖了大半天才轮 到官员接见,谈不到三句话就把我爷爷打发出去。打发了不算,还布置任务让我爷 爷继续写申诉报告,这种连环套一演就是13年。一直写到1979年我爷爷咽气,眼看 着就是有家不能回。我爷爷临终给我大伯留下一句话:“看来这种方法不行。” 这种方法的确不行,当时文革遗案太多,我大伯虽是全国政协委员,但还未进 常委,普通委员轮不上落实政策之列。但我大伯在美国得过博士,绝对属于见多识 广,又是“交大同学会”总会会长,交友广泛。他当年当过唐山交大校长,德高望 重,唐山交大又衍生出北方、西安、西南、上海、新竹五所交大。他把我爷爷写好 的申诉材料随便拣一份托交大学生带到美国,让M 大妈在上面签了一个“Dr.Rert.C.Tn”, 贴上美国邮票,原封不动寄回中国,直接寄给二大妈的老朋友廖承志。结果不出一 个月,革委会主任就在帝国主义面前“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直接从二大妈手里获益是我在北大受斯诺、萧乾、卡帕影响迷上摄影,做梦 都想买相机。可当时中国闭塞,西单商场地下室的侨汇商店只有一种马米亚傻瓜。 我万般无奈忍不住几次向二伯张口,托他从美国弄一个,可他借口侄子太多,一旦 开了先例,几十台都挡不住。最后还是二大妈回国时把我召到香山饭店吃早饭,那 次是我今生头一次用刀叉吃煎蛋。喝猪肝粥的时候,二大妈问我要这种型号相机有 什么特殊理由,我把罗伯特。卡帕的故事讲给她听,告诉她我想当世界的眼睛。她 当即对二伯说:“师曾和你的那些侄子不同。他不会让你白买的。”以后我靠这台 相机考进新华社当了摄影记者。 到农场后,不论我做错什么,二大妈都从不责怪,反而以“不了解美国”为我 开脱。当她发现我厌恶农场向往哈佛后,主动帮我填人学申请,还为我支付每年3 万美元的学杂费,打电话帮我在哈佛大学所在地——波士顿找房子。当我决定独自 驾车环游美国时,她为我准备好新车,为我的远行默默祈祷。一直到现在,每当想 起二大妈,我都有时空易位、主体互换的错觉,仿佛我一会儿变成二大妈的父亲邵 逸周、一会儿变成赵浩生、一会儿又变成我二伯……仿佛从邵老先生、赵浩生、我 二伯到我,都欠二大妈一笔人情,都等待我偿还,让我油然产生奔向二大妈的冲动。 产生这种冲动的原因是二大妈从不向别人索取什么,而是默默地付出,给人以超出 物质之外的精神依靠。尽管我和二大妈没有血缘关系,可我和她的心是相通的,她 对我的理解甚至超过我的生母。 我特别喜欢美国小说《廊桥遗梦》中罗伯特。金凯对农妇弗兰西丝的感觉,这 位从战地记者退休为《国家地理》专栏作家的悲剧故事让我泪流满面。我从小就羡 慕别人有姐姐,淘气挨打时可以遮风蔽雨,这种“恋姐情结”一直影响到我长大成 人。乃至我喜欢的女人都是自己领域的佼佼者,敢作敢为勇于负责,很少有四六不 懂的小青杏。和我一起从北大分到政法大学的诗人海子写过一段对姐姐倾诉的短诗, 他说许多敢直面死亡的男人都有和我类似的想法。我的养母二大妈,就是那种让我 产生倾诉冲动的姐姐式的女人。世界由于她的存在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