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华达的青山 像当年丘吉尔在纳粹德国界碑上 “尿他一泡”,我遗矢不忘自拍 告别胡佛水坝沿93号公路南行,密德湖像一块蓝色的冰突然消失在身后的山谷 里。面前的路陡、险、曲、奇,初升的太阳穿过大山间的狭缝,将蒸腾而起的晨雾 变成五彩烟霞。小车一路上坡,我猛蹬右腿,恨不得把油门踩进油箱里,马达艰难 地轰鸣至极限。惯性使我的脊背深深陷人柔软的椅背之中,由此产生我是陈纳德飞 虎队的错觉。在荒山中开车时常会发现生命本来很渺小,随时都有翻下山的可能, 即使有警察发现我的尸体,也没人知道我是谁。人死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这 个世界我已经走了一遭。 被西班牙安塔卢西亚传教士命名的内华达山从头到脚裸露的全是石头,只有面 向太平洋的山坡因地形雨滋润,生长着参天大树——美国巨人红杉。93号公路很像 我跋涉过的青藏公路,由西北向东南斜穿荒山之州。四野是莽莽劲草,戈壁之外一 无他物。车外寒风朔朔,干冷异常。我这人自幼养成劣习,每天睁眼头一桩事是直 奔五谷轮回之所。现在看到左窗外旭日东升,免不了条件反射。一人把车泊在光秃 秃的山拗背风处,蹲到汽车右侧打开的两扇车门之间,任寒风从胯下奔腾而过。 远眺白雪皑皑的提帕顿雪峰,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昆仑山口。那年,我和《民族 画报》记者凌风往藏北可可西里无人区中探险,几个月风餐露宿天天如此。为表示 征服高山之意,我们遗矢之际还互相拍照纪念,以雪地为背景标明海拔:唐古拉山 口5231米、布堪达皈峰68cd米,不一而足。现在我孤身一人,为留此存照只得把相 机支在石头上自拍,一人蹲行于荒山野岭不仅辗转腾挪十分不便,还担心被洋人看 了不雅,伤了国体。 其实,许多因崇尚自由而具有创造力的天才都有随地便溺的嗜好,如印度《罗 摩衍那》中把喜马拉雅山背走的哈奴曼、中国《西游记》在如来掌心“齐天大圣到 此一游”的孙悟空,就连西皮罗。阿弗里卡纳斯占领非洲、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 也都用撒尿纪念自己的功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巴顿将军攻人德国的头一件事, 就是命令手下向莱茵河吐唾沫。1945年英国首相丘吉尔跨过德国边境时命令停车, 专门走到纳粹德国边境的界碑上“尿他一泡”。大概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有用体液标 识势力范围的习惯,以此显示各自权力。据研究动物行为学的朋友讲,这不仅标识 出彼此势力范围,树立权威,还可以避免这些处于金字塔顶端的肉食者一旦火并, 殃及邻里乱了自然法则。 10年前,贝鲁特中国使馆养的一只黑贝狗,每天冒贝鲁特内战炮火沿使馆被炸 塌的院墙巡逻,风雨不辍。巡视之余,还以天性向列强宣示主权,在每处墙豁断柱 下留尿为证,被坚守使馆的曹彭龄武官赞为忠狗。不想中东和平,使馆新来一位夫 人,此君偏好每天饭后立在围墙处凭栏远眺墙外风景,正挡在忠狗数年如一日的巡 逻路上。天长日久,习以为常的忠狗老眼昏花,竟把夫人王腿误做廊柱尿上一泡。 据说此举引起“公愤”,任曹武官列数忠狗战功,还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每谈 到此,我和曹武官都泪眼相向,觉得某些国人太势利,对不起洗浴过战火的忠狗。 想不到超级大国也有纯靠体力谋生的劳工 大山阴影里的积雪沉重得呈铅灰色,与故国江南的春日之绿有天壤之别。地老 天荒之际,93号公路转弯处突然涌出几十名衣着单薄的白人劳工,正顶风冒雪地开 山修路。一窗之外,几十张粉红色的口腔喷吐着雪白的蒸气,正伸着冻得紫红的脖 子在寒风里挣扎,令我心酸。也许全怪我以往对合众国的美好期望太高,想不到超 级大国也有纯靠体力谋生的劳工。现在天寒地冻,猛然面对一群大牲口般劳作的白 人兄弟,真有点不知所措,比看到自己多灾多难的同胞受苦还要伤心。 其实,倒退60年聂耳写《大路歌》之前,美国世界产业工人协会的乔。希尔就 在这一带出了《红色歌曲集》,也许乔。希尔的歌动摇了资本制度,结果被罗织罪 名动了极刑。据说乔。希尔在距此一山之隔的盐湖城行刑前还高歌“劳动万岁”、 “工会就是力量”。不知他老人家在天之灵重游内华达会有何感想:沧海桑田,劳 工还是劳工。 车窗外的内华达勉强残留着西部片时代的豪迈:废弃的矿场、印第安人的小屋、 跟在牛群后追逐泉水草场的牛仔……100 年前,美国人依据《农户置地法》在西部 跑马圈地,凡在自己留得的土地上连续居住五年者,就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当时, 成年累月在高原上风餐露宿的牛仔身带长穗的牛皮夹克、钉孔宽皮带、色彩斑驳的 大皮套裤,头戴宽边牛仔毡帽。脖子上大印花围巾随风飘舞,年复一年地跟在上百 头牛马后奔走。牛马少则几十头,多则上千,由十来个牛仔一同看管。每位牛仔除 坐骑外,还有两匹驮行李杂物的马跟在身后。畜群最后是厨子,驾着装满炊具的马 车颠簸着走向一派荒凉的水草深处,留下一片凄凉的歌声余音绕谷。今天,这一切 只有在好莱坞故事片和万宝路香烟广告上才能看到。牛马已被圈养,吃着电脑勾兑 出的复合饲料,连粪便都被科学收集,无法重归自然。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偶尔可 见残存的木桩上刻写着当年地主的大名,正在荒废之中。即使有尚古怀旧的牧场, 往来穿梭的吉普车也把令人荡气回肠的西部牧歌变了味,超级大国的超级科技已逐 步吞噬迷莓的大自然,人类开始蜷缩在自己制造的牢笼里,日益肢体退化、头脑发 达。 日本偷袭珍珠港,惹翻了天赋神佑老子第一的美国人 内华达山东部至今残留着一片惨淡凄惶的简陋木屋,四周建有阴森的铁丝网围 墙和用于监视的高高瞭望塔。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用于囚禁日裔美国人的集中 营。1941年12月7 日,在哈佛受过教育的山本五十六迫于国家利益,奉天皇御旨偷 袭了珍珠港,美国太平洋舰队惨遭重创,惹翻了天赋神佑老子第一的美国人。战争 还未展开,美国的种族主义者就先在国内对日开战。在日青仅占全部人口1 %的加 利福尼亚,州长奥尔森带头吊销了所有日裔律师、医生的营业执照,连日裔渔民也 不许出海,理由是日本人凶险狡诈不可捉摸,个个可能是特务。加州总检察长厄尔。 沃伦声称,现在还没有抓到日本人搞破坏,正说明日本人歹毒阴险,诡计多端。连 一向进步的陆军部长史订生、哈佛毕业的名记者李普曼也卷入仇日浪潮。美国西海 岸的报刊说:“日本鬼把停车场占了,买邮票时站到前面,公共车上占了座位。应 该让日本鬼挨饿,让他们碰钉子。” 50多年前这场仇日运动还波及英国,著名战地记者萧乾亲口告诉我,当年他若 不是身上别着中华民国的徽章,早就被当做日本鬼痛打了。海湾战争期间,我也有 类似经历,当时日本海部内阁出兵参与封锁伊拉克,得罪了阿拉伯人。为区分自己 不是日本人,我把一面五星红旗缝在摄影背心上,标明“人民中国”。我的北大校 友、日本共同社记者河野迫于国际政治谲诈多变,竟向我讨要一面五星红旗装起中 国人来,以至到最后竟离了日本发妻入赘中国。战争激起的盲目报复总是殃及无辜, 二战中的美国没有像法西斯那样毒气、焚尸、解剖活人,已经算比日本、德国强多 啦。 1942年初,西海岸公开主张把全部日青“驱逐到内地的穷山恶水,集中一处”。 而位于穷山恶水的内华达律师协会则马上通过决议:“如果日本鬼在加州伯克利危 险,到内华达也同样危险。”爱达荷州州长克拉克对新闻界宣布:“日本鬼生活像 老鼠、繁殖像老鼠、所作所为也像老鼠。”堪萨斯州州长拉特森则下令禁止日本人 人境:“堪萨斯不要日本鬼。”一时间连理发店都挂牌声明:“日本鬼刮胡子,发 生意外概不负责。”日本人不仅喝不到水,连上公共厕所也被禁止。美国西部防务 司令德威特认为“日本鬼总是日本鬼”,不应四处流浪,于是在48小时内一下子被 集中到荒山野岭的集中营,连剃刀都被没收,住进形同马厩的15座集中营里,在内 华达惨淡凄凉的铁丝网内,度过了三年多的非人生活。 住进牛棚的日裔在惨遭迫害之余,偏要脱胎换骨追求进步。17万多名日裔青年 主动参加艾森豪威尔的美军远征欧陆,就在他们浴血奋战获得3000枚紫心奖章、500 枚橡叶簇紫心奖章、810 枚青铜星奖章、342 枚银星奖章、47枚殊勋十字奖章和17 枚功勋勋章之际,他们的房子、农场和生意已经被加利福尼亚白人据为己有。这种 做法最终让美国陆军部都觉得太过分,于是派一批白人军官到西海岸巡回宣讲日裔 美国人的英雄事迹。一位加州农民听完宣讲问领头的白人中尉:“到底有多少日本 鬼被打死了?”中尉回答说:“我们排的美籍日本兵除两人外全部牺牲。”加州农 民叹息说:“真他妈可惜,怎么没把这两个也打死。” 战后,从未上过前线仅仅将“日本鬼”集中到集中营的美国西部防务司令德威 特中将,不仅荣膺陆军橡叶双簇殊勋勋章、海军殊勋勋章、法国荣誉军团勋位、墨 西哥阿兹特克金鹰勋章,还成了美日友好协会的积极分子,把空无一人的集中营扔 在内华达深山里。 驰骋人生路,才发现世界上有那么多书上写不明白的道理 回到93号公路上继续驶向东南,无意之间已把内华达青山抛在身后,进入遍地 戈壁的亚利桑那州。美国人的居住空间是中国人的20倍,国家开阔,距离也长,环 境把美国人进化得人高马大,长胳膊长腿。其豪爽也让人不可思议,一掷千金花4500 万美元买张毕加索油画挂在墙上,折合人民币32亿,足够北京修整个四环路。千人 一面的高速公路让我感到很乏味,即使在夜里,一切都还是同样模样,相同的加油 站、相同的汽车旅馆、相同的广告牌。发达的工业社会把人间所有好玩的浪漫简化 成集成块,根本没法和我熟悉的中东相提并论,我真担心我的国家这么一味地模仿 美国,毁了我童年的梦。 亚利桑那在美国被称为“沙石之州”,该州西部有由科罗拉多河切割而成的大 峡谷,大峡谷东岸有含灿熔岩矿物质的大沙漠,呈红、黄、金、蓝、白色,被称为 多彩荒漠。从大峡谷到布莱斯国家公园,阶梯迈进五个台阶,依次是巧克力崖、朱 崖、白崖、灰崖和粉崖。科罗拉多河把大地破膛开腹,亮出上亿年的沉积层,扔在 烈日下暴晒。就地貌而言,我刚走过的内华达州高寒严酷,与中国的青藏高原相仿, 面前的亚利桑那则像中国新疆一样到处是燥热的戈壁沙漠,荒凉辽阔。步行千里, 多年四处流窜促使我发现同类地理环境往往孕育类似的民俗民风。其实当年我在北 大国际政治系当学生时就听过一个老美的地缘政治讲座,可当时自己过于单纯,把 其视为违背马列主义的异端邪说,故只微有所闻而莫名究竟。以后告别社会主义大 课堂,拜改革开放之赐,到人生种种歧路上驰骋,才发现世界上有那么多书上写不 明白的道理。 地老天荒的内华达人与中国西藏人的衣服质地一样以皮毛为主,高寒荒漠气候 下无霜期奇短、谷物难寻,饮食主要是肉奶等动物蛋白。难怪慈悲为本、普渡众生 的佛教翻过喜马拉雅山变成喇嘛教时,对食荤甚至茹毛饮血都有了新的理解。 与内华达州一山之隔的亚利桑那人虽亦以肉奶动物蛋白为主食,但多了些热带 植物相往,其服饰也颇似中国新疆,坐享“早穿皮衣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 沙漠气候。尽管亚利桑那昼夜温差较大,可美国人并没有像阿拉伯人那样蒙头盖脸。 苟子《劝学篇》说:“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我非君子,不择不就,只顾满 世界横七竖八地乱走。坐到一家加油站喝冰茶,发现亚利桑那人也吃阿拉伯人的 “沙窝勒马”,不过称其为“巴瑞塔”。 “沙窝勒马”是一种在中东四处可见的传统食品,一种用小面饼卷烤牛羊肉夹 青菜的快餐。它像中国摊煎饼那样先用带皮的面粉调成稀粥状,烤成中空的巴掌大 小的双层面饼。将肉切碎,泡进多种作料勾兑的香料里,再一块块穿到长约一米的 钢钎上,几十块肉形成上尖下圆的肉塔,靠到火边烤。厨子则手持利刃站在一边, 将外层烤熟的肉一片片切下,夹到薄饼里,再配上青菜,抓在手里边吃边走。想不 到在美国西南的亚利桑那,这种与“沙窝勒马”一模一样的食品到处都是,仅仅换 了一个名称叫“巴瑞塔”。许多超市里都有冷冻的“巴瑞塔”出售,买回家用微波 炉稍一加温就可食用。只不过在美国“巴瑞塔”被公认为是正宗墨西哥食品,没人 知道它是阿拉伯人的传统正餐。 到现在我还在想,了解一个国家的最佳方法是读它的历史,领略它的美丽,感 受当地人民的生活。这样才有助于打破地域间的隔阂,分享共同的科学和文化成果。 我弄不懂埃及金字塔、“沙窝勒马”与墨西哥金字塔、“巴瑞塔”之间是否有什么 联系。只可惜我的语言和史学知识有限,无法进一步研究。有人说西班牙人发现新 大陆时把地中海沿岸的“巴瑞塔”带到了美洲。那金字塔可比西班牙人发现新大陆 早几千年啊! 人类历史就像我面前的公路,充满疑问和快乐,不知道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