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大房子 要了解中国的钢琴是怎样艰难地起飞吗?要了解中国的家长是怎样为了孩子成 才而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幸福以及自由吗?要了解中国的音乐天才是如何诞生的吗? 那你就到这里来吧——走进中央音乐学院,无论从东门还是西门都可以找到这座陈 旧的宿舍楼。楼道口的水泥台阶已被千万双脚重复地踩破了皮。 由于搞基建,楼的周围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建筑材料。“在那些乱放的材料周围 常常聚拢着一堆人。这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五湖四海走到 一起来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些人的面部表情大致都是相似的:忧虑、焦躁、 沉闷、痛苦。他们在一起所谈论的话题也总是围绕着孩子、孩子。他们都是为了孩 子而来。有的孩子要报考附小,在这里准备;有的孩子已经考上附小,家长在这里 陪读。孩子已经考上的,家长并没有得意,而是现身说法,倾诉着如何如何辛苦, 并奉劝那些新来的家长别受这份罪;而没有考入附小的孩子的家长,决心并不动摇, 还要逼着孩子继续练,继续考。 有的家长是第一次来这里,有的家长是老驻户了。最多的一连来过三次,年年 都带孩子提前住半年,花钱请这里的老师指导孩子,还得想方设法为孩子提供钢琴。 有的从遥远的家里运来,考不中再运回去;有的干脆把家里的钢琴卖掉,在北京再 买一台。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说不清是哪一位最先创造发明了这种方式,引 来了众多家长们的效仿。 家长们的效仿力是极强的,比瘟疫传播还快,只要有一位家长利用关系开诊断 书在这里陪孩子,便会有无数家长随之这样做;只要有一位家长留职停薪,也立即 会有一批追随者。孩子和孩子竞争,家长也和家长竞争,家长间的竞争是看谁更富 有牺牲精神。他们在一起大多是抱怨、发牢骚,是倾吐苦衷。甲说如何晦气,乙说 比甲更倒霉,丙抱怨学费太高花销太大,丁说家里有病人无法照料,而且已经欠了 数千元债务。 总之,你随便走到这个圈子里听听,每个人都会跟你讲出一番人生奋斗的辛酸 史。你会强烈地感到,这些家长太不易了,他们应该感天动地的。最让人揪心的是 那种屡试不举,一次次惨败而走的家长,时间搭进去了,金钱搭进去了,差点儿把 命也搭进去了,却得不到丝毫安慰。有一位带着女儿两番进京均遭失败的父亲在绝 望地要离京的那天晚上,走进了一家小饭店。他本来嗜酒如命,但自从女儿学琴那 天起,他一咬牙把酒忌了五年。他认为只要女儿能有出息,干什么都在所不辞。可 是,女儿在激烈地竞争中失败了,咬着小手,小脸煞白,怯怯地瞅着父亲连大气都 不敢喘。父亲觉得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永远找不到出路了,他觉得自己输光了,已 经没有再赢回的勇气和可能了,憋得太难受,瞅一眼小女儿那么恐慌的眼神儿,他 不忍心再训斥她。 五年来多少辛酸有谁知道?白瞎了,一切都白瞎了,剩下的唯一一件可以由自 己支配的事情就是应该喝酒。没有必要再也没有必要折磨自己,已经折磨得够苦了。 他对女儿苦笑着说:“喝吧!你愿喝什么就喝什么吧。”他买了一罐饮料买了二瓶 啤酒又拎了一瓶白酒。他对女儿第一次这么宽容。即便女儿要喝白酒,他也绝不拦 阻,可是,女儿仍未从恐慌中解脱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瞅着父亲,什么也没喝。 父亲管自将白酒全倒进一个盛啤酒的大塑料杯子里,大口大口地喝着。起初几 口下肚苦辣得他直咧嘴,但越喝越甜,而且心里那股空荡荡的滋味儿渐渐充实了, 兴奋了。不知不觉他喝干了一瓶白酒脑袋发沉,眼皮发沉,不知想到了哪件事情触 动了泪腺,他竞“呜呜”地痛哭起来。女儿吓坏了,赶忙从凳上下来摇晃他,惊觑 觑地叫着:“爸!爸!” 他的哭声渐渐高起来,吓得小女儿搂着爸爸的脖子也哭起来。饭店里的人都吃 惊地瞅着这对父女,谁能知道他们的不幸呢? 江西有位家长带着女孩来北京找一位钢琴老师指导,也效仿那些苦行僧般的家 长,住进了大房子,为的是让女儿考取附小钢琴学科。或许是为了感动老师,家长 告诉老师家里有80岁老母病重在床,经济十分困难。老师的确被感动了,把她们劝 回去了。可没过几天这对母女又回来了,而且途中还丢了200 多元钱。那位母亲非 要老师好好辅导她女儿,使女儿考入附小。老师是非常负责的,认真听了孩子的弹 奏,也全面考察了女孩的素质,很实在地告诉那女人,恐怕考不上。可那女人铁了 心说一定要争取自费入学。自费需2000元,她说宁肯借钱,也要进校自费旁听。有 的家长这么做了,结果孩子有的经过一年旁听转为正式学生,可也有的旁听二年三 年仍然考不上。老师一再劝那女人,千万别这么一意孤行。在那女人回江西时,这 位老师还捎信劝阻她千万别来,否则要鸡飞蛋打。但那位女人还是来了,很悲壮地 来了。 到这里来的家长们年年不断。他们每个人所付出的辛苦和代价都足以感动上帝 的。如果你随便和其中哪位家长聊聊,都会令你感动得鼻子发酸。 我上了楼走进家长们栖息的大房间时,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走廊灯光很暗, 男女两个大教室分别在走廊两侧。大教室里凌乱地摆放着床位桌椅,一个大房间能 住下20多个人。床上的铺盖是租来的,一个简陋的床位每天还得交费。条件够艰苦 了。当我推开门往里边探头时,在幽暗的走廊晃动的一位男人踱过来问我:“你找 谁?” 我说:“我想看看。” 他把我当作了学生家长。于是,我们很自然地交谈起来。 他来自郑州,带着女儿到这里找水平高的老师指导,准备考附小,已经来三个 月了。他的女儿学琵琶,此时正在那间大房子里边弹。那天气候不好,楼外风声凄 厉,而他的9 岁小女儿弹出的琵琶声,声声充满着一股酸楚。这位家长是工人,请 了事假来北京,三个月的工资显然拿不到手了。他的小女儿很懂事,是那种对艰苦 生活有着充分体验的孩子。她爸爸去打饭时,她和我聊起来。 “叔叔,你看这琴沉不?” 我接过来一掂量,啊,好沉。她小小的年纪抱在怀里,竟那么轻松自如,令我 惊讶。 “我爸爸花280 元买的,这儿坏了,我爸爸给修好了,要买好的,得400 多元 呢!” “你为什么不让爸爸给买好的呢?”我问。 “我爸没有钱。我爸说等我考上附小就给我买新的。” “你能考上吗?” 她很成熟地思考片刻说:“说不好,我会争取的。” “弹琴苦吗?” 她点头。 “那你愿弹吗?” “不愿意也得弹。”她说。 “为啥?” “要不,就没有出路了。” 她爸爸回来了,打了两盒饭菜。爷俩就坐在床头吃起来。小女儿让我吃,她父 亲苦笑着说:“叔叔不能吃。” 我瞅着这对父女在吃饭。父亲将好菜拨给女儿,那是几块炒肉片,可女儿趁父 亲不注意时,又把肉挟到父亲的饭盒里,而父亲又重新挟给女儿。 这是间宽大的宿舍,窗户被摞起的桌椅遮挡了,其它的几张摆放不整的床上都 没铺被褥,看来没人住。来此之前,我听说这里的床位住得很满,为什么没人住了 呢?我问那位郑州来的家长,他苦丧着脸说,学校不让住,都到外面租房子住了。 他说在外面租房子太贵,他租不起,已经撵过他好几次了,他想能赖几天就赖几天, 实在赖不下去,再想办法。 我发出感叹:“不易啊!” 他说:“是不易!” 我说:“够苦的。” 他说:“是苦。” 我再不知说什么好了。如果说我曾经还有一点幻想将来也让学钢琴的女儿到这 里来试试的话,那么这念头此时是烟消灰灭了。 女孩放下饭盒又弹起了琵琶。外面风声扑打着窗户,那琵琶声幽怨哀婉,听起 来好辛酸呀! 我推开了又一间大房子的门,那是女宿舍。一位中年妇女用一双神经质的眼睛 瞅着我,我照旧给她一种感觉:我是学生家长。她立刻问我孩子学什么,我说学钢 琴。 她迅速地上下打量我,不无讥讽地问:“你很有钱吗?” 我说:“不。” 她马上说:“我劝你趁早拉倒。要不你准备倾家荡产吧!” 我笑着说:“你别吓唬我。” “吓唬你?”她睁大眼睛,“我可没功夫跟你开玩笑。我在这里看到多少家长 为孩子考进附小输了个精光,连路费都没有了。惨极了!有个家长来一次就花掉3000 元,结果那孩子也没考上。我们天津有音乐学院,有个孩子考取了附中钢琴学科, 他们家中的东西都卖光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台钢琴。中国太穷了,高昂的费用,社 会不与承担,都得家长承担。学钢琴是一种奢侈。我们天津有几个钢琴尖子在台上 演奏时,家长们在后台彼此问:”你家孩子学琴多少钱?‘’你呢?‘’为什么你 那么便宜?‘有个小男孩,气质特好,他一弹琴,所有家长都忽地围过来看他,别 的孩子都不敢弹了。他和我们孩子一块领过奖,那照片我还在家里挂着。可是涨价 风一刮,学费提高了,这孩子家长承担不起,不让孩子学了,那孩子要坚持学下来 肯定是个天才,可惜极了!没钱能行?“ 她说在天津音乐教育比较普及,但好多地方一味赚钱。有所艺术幼儿园,一进 去就得先交500 元。师资力量不行,领入歧途不管。学小提琴的钢琴的都有,孩子 一上台,拉的都是一些通俗歌曲,什么“小鸭子”之类,孩子的脸化妆得像猴屁股, 摇头晃脑,一看就是那种低档次的教官。有的老师业余教孩子,水平本来不高,但 采用低收费多教的办法,“薄利多销”,30几个孩子一块儿上课,教小提琴,一块 儿调音,音都没等调好,就下课了。太缺德。 家长浪费了钱,浪费了时间,浪费了生命。好的老师也有,但有的老了,有的 走了,年轻的老师本身就惦着出国,孩子不走弯路才怪呢!她认为学钢琴的孩子一 万个里边能出一个天才,而且这一个必须少走或没走弯路才能成才。“我总觉得我 的孩子挺幸运,当年得到过李瑞环的关心。李瑞环专门为我们几个学琴的孩子批条 子,要求学费控制在最低线内。我孩子遇到一个好老师,太负责了,要不我孩子也 出不来。我孩子在天津是一路拿奖的,报纸上报导我孩子的文章摆起来有一寸多厚。 我孩子学钢琴太不容易了,想起来我就要掉眼泪。那年孩子四岁,我周围的同志都 有钱,买了钢琴。可我们买不起。我见孩子喜欢音乐,一咬牙借了1300元给她买了 一台108 型小钢琴。(* 此为十年前的价格)当时108 型小钢琴价格1500元。买琴 以后,我孩子一年多没吃零食。有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吃零食。她把头一低赶忙躲开。 有一次她走到商店门口,迟迟不肯走开。她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含着,两眼盯着大玻 璃窗楞神儿。从那玻璃窗望进去,能看见卖各种糕点糖果的柜橱。这孩子平时最爱 吃巧克力了。她对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还上账,给我买一块巧克力,好吗? ‘我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她说到这儿,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半晌无语,也觉得心里怪难受的。眼下几乎每家都只有一个孩子,难怪家长 们溺爱。“小皇帝”已成了这一代孩子的代名词,要吃要穿,应有尽有,可谁能想 到会有这样一位小皇帝连一块巧克力都买不起呢? 为了冲淡忧愁的谈话气氛,我说:“你该自豪,你的孩子毕竟考进了中央音乐 学院附小。有多少家长比你更苦可孩子也没考上呀!” 她说:“剩下的只是一点自豪,别的什么都没有了,都搭进去了。而且这点自 豪也快被酸楚淹没了。你别以为考上附小就能松口气儿,压力更大了。甭说别的, 孩子需要的谱子,都得家长自己去跑,去买,那么小个孩子上课时得背20多斤重的 谱子,你不帮着背不把孩子压坏了?这学校钢琴不够,因为失了一次火,把一个教 学楼烧了,好多钢琴也烧了,现在三个学生一台琴。一到礼拜天,家长就得为孩子 抢琴练。有的起大早,去晚了,就得人家练完了你才能上琴。有的家长一大早4 点 去琴房门口等着,有的3 点去,最早的干脆午夜零点在那儿守着,一夜不睡觉。 你想让你孩子成才吗?你想让你孩子比别的孩子强吗?那你就得比别人更辛苦。 再说,季节变化,孩子很容易生病。他们班13个孩子,有12个得了气管炎,天天咳 嗽,家长不在这儿照顾行吗?告诉你吧,只要你孩子一学上钢琴,当家长的就别想 解脱了。哎哟,到点了。“她看一看手表说,”要下课了,我得去接孩子。“她慌 手慌脚地把饭盒用水涮了涮不管不顾地泼在地上,放到一把椅子上,扭头就走。 我注视着她的床位,被褥很久没洗了,床头胡乱放了些衣物。那床靠墙边摆放 着,墙上是一块乌玻璃状的黑板。就是说,她每天都得贴着这块冰凉的黑板睡觉。 地上很脏,那一团刚泼过的水迹愈发加重了凌乱与压抑。我的心悲凉起来。我走下 楼时,耳畔依旧回响着男宿舍那个女孩弹奏的琵琶声,那个怕打扰女儿的郑州来的 父亲,依旧幽灵般地在幽暗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头,总是沉重的低垂,以至于我和 他告辞,他都没有听见。 我打算找这里看管琴房的一位退休的团长采访,听说他来自山东,为了小儿子, 从部队下来后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当起了看门的。可惜没有找到他。我来到附小学生 的宿舍。那是新楼,与大房子比较起来简直是天堂。两个孩子一间屋,放衣服的柜 子全是新做的,有一面镜子,每个屋都摆放一束花。条件相当优越。孩子们正在上 课,集中起来看电视。家长们在走廊门口聚了一堆,手里拎着暖瓶。里边有来自四 川的也有来自山东的。他们天天如此守在门口等待着孩子下课。那翘盼的目光耐心 的守候使我想到了每一座城市的每一所小学校门口,不都有这样的一大堆家长吗? 真可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