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有幅印象极深的画,题为“再不弹琴我就打死你!”画面夸张了父亲的巴掌, 也夸张了弱小的女孩的饱满的泪珠,还有地上落成的一汪泪潭。这幅画出自一位5 岁女孩之手,画面上所有的线条都是弯曲的,像一根根充满委曲与不幸的神经,编 织出一个弹琴女孩的苦涩的记忆。有篇日记读起来感人至深:“刚一打开窗户,就 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儿。那是风的味儿,风的味儿为什么这样好闻呢?我想,是因 为风是自由的,可我不是。我连一丁点的自由都没有。”——这是一位5 岁半女孩 在弹琴之后,扑到窗口所产生的内心感受。还有一个琴童,他所有的曲子几乎都弹 不到教师的要求,而只有一首曲子弹得很动人,这首曲子叫作《没有人知道我的痛 苦》。 ——本章题记 学钢琴的孩子千千万万,无论成功的还是失败的都有着一段痛苦的经历。你可 以随便走进一户响着琴声的家庭,都能够得到让你感动的素材。苦辣酸甜?酸甜苦 辣?谁解其中味?假若中国的人口不是这么多,中国就不会这么贫穷;中国不这 么贫穷,就不会这么严格地计划生育只准一对夫妻生一个孩子;一对夫妻不是只生 一个孩子,家长就不至于对孩子这般溺爱;不这般溺爱,就不能在孩子身上投下这 么大的赌注。结果家长成了赌徒,给孩子们带来了诸多苦难,也带来了诸多遗憾。 圣经曰:“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 你的心所愿行的,看你的眼所爱看的,却要知道,为这一切的事,上帝必审问你。 所以你当从心中除掉愁绪。” 众所周知末代皇帝没有童年。他被强行束缚在皇帝的宝座上,那些繁文缛节无 情地剥夺了一个孩子的欢乐,伤害了孩子的心灵。一位报告文学作家在80年代写了 篇《中国的小皇帝》几乎家喻户晓,人人感叹过份优越的家庭环境过分溺爱的生存 氛围会损害这一代孩子的健康成长。文章揭示了独生子女教育的一个重要方面,同 时也严重地忽略了另一方面。可以肯定地说,这些小皇帝的内心承受力要比他们的 父辈们差得多。把独生子女的心理弱点全部归昝于父母的溺爱是不全面的,还有一 个重要的因素是来自父母方面的虐待。那是一种由于溺爱而导致的虐待。 我在采访中得到了一幅铅笔画。这幅画令我心颤。所有的线条都是弯曲的, 像一根根充满委屈与不幸的神经,编织出一个苦涩的童年。这幅画最深刻也最直接 地表现出了这一代独生子女因为学钢琴而造成的命运的悲剧。这幅画我本想放在书 上,但给我提供这幅画的人说啥也不同意,因为他不想刺激被画的那位父亲。我权 衡再三,还是忍痛割爱了。但那幅画却刀砍斧凿般永远烙入我的脑海,铸入我的心 灵。画上歪歪扭扭写了一排字:“再不弹琴我就打死你。” 这幅画出自辽宁一位5 岁女孩之手。从画面上可以看出这个女孩的心灵因为弹 琴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请看父亲那夸张的胳膊与夸张的眼睛,再看那个女孩的放大 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地上落成了一个泪潭。这个泪潭多么富有想象力与表现力! 这个女孩漂亮聪慧,教她弹琴的老师特别喜欢她,并对她寄予厚望。但是,她的父 亲对女孩要求太苛刻,经常大打出手。孩子一上琴就紧张,越紧张就越弹不好,越 弹不好就越挨打,几乎每天都哭。 孩子对弹琴充满一种逆反心理。她有她的思想,她有她的情感,她有她的自由, 可这一切都被父亲忽略了。在父亲的眼里她就是个弹琴的工具,弹不好就挨打,孩 子蒙受多少委屈父亲是绝对不管的。女儿是脆弱的,她害怕父亲打她,只有忍气吞 声。但她也有她的反抗方式,明明可以弹好,也故意弹不好,气她的父亲。 父女俩一进入弹琴过程就好像同时进入了前沿阵地。每一次都爆发战争。年复 一年,成了持久战。女儿痛苦父亲更痛苦。最后还是父亲败下阵来,因为他上火生 气加上工作劳累患了肝硬化。父亲住进了医院,女儿从此不再弹琴,得以解脱。女 儿怯怯地到医院看父亲,在距病床有两米远的地方不敢往前挪步了。父亲支撑着身 子打量着女儿,女儿却不敢瞅父亲。她鼓了好大劲儿第一次对父亲撤了个谎说: “爸,我今天弹琴了。”她以为父亲听了这话准会高兴,可是,父亲没有高兴,眼 圈却红了。 孩子再小,也有他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家长不理解这幼小的内心世界,一味 地体罚,扭曲了孩子心灵。有位家长带着孩子去老师家上课,孩子在琴上乱动,不 听老师话,那位老师很有经验,耐着性子心平气和地跟孩子唠嗑,唠着唠着,孩子 高兴了,对老师说,我是故意不听你话,看你发不发脾气。他还告诉这位老师,原 先那位老师太坏了,有一次上课,他没弹好,那老师让妈妈打他。他恨死那位老师 了。这孩子才4 岁半,他多有心机。有个5 岁的女孩特别渴望家里来人,一来人 她就可以从琴上下来。她特别渴望和别人交流情感。她被父母关在屋里天天练琴, 同龄的小朋友接触不到,就只好跟大人玩。当父母的朋友来作客时,她特别殷勤, 递茶倒水,深得客人喜欢。有时她把客人让到她的琴房,把房门关上,把父母拒之 门外,自己独占客人的时间,她一会儿缠着客人讲故事,一会儿命令客人玩玩具。 等客人走后,父母对她严加教训,威吓她再有客人来时绝对不许她出琴房,否则, 要打死她。后来,客人再来时,果然她不出屋了。人家夸她懂事,父母也为之高兴, 可她却噘起了小嘴气嘟嘟的。 有一次父亲教训她说,你多幸福呀!自己一间屋子,想吃啥大人就给你买啥, 想要啥大人就给你买啥,你还不知足?她把脑袋一扬,叫喊着:“才不幸福呢!你 多幸福呀!你爱干啥就干啥,没有人管你,也没有人打你,可我天天挨打!”说着 说着她竟委屈地哭了。父亲怔住了,许久才喃喃道:“你长大就好了。”一个孤独 的女孩,喜欢布娃娃,每天上床,总得把15个大小不等胖瘦不一的布娃娃摆在床边。 她关心每一个娃娃,挨个抱一抱,亲一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娃娃之后才睡觉。 可是,由于她琴没弹好,惹恼了父亲,将15个娃娃统统打翻在地,而且下令再 也不准她上床玩娃娃。娃娃被锁进大箱子里了。这个女孩从此一睡觉就嗷嗷喊叫, 有时“哇哇”大哭,直到哭醒,孩子眼窝发青,日渐消瘦。家长痛苦万分,找中医 大夫看。中医大夫说孩子惊大,需要吃点压惊药。朱砂什么的孩子吃下了,可仍不 见好。还吃了“琥珀安定丸”,也不起多大作用。母亲把锁起的15个娃娃又摆放在 床头,孩子高兴了,可晚上睡下后,竟睡毛了,爬起来抱着娃娃哭。母亲被惊醒, 爬起来搂着女儿哭。她这才意识到,女儿不是受了惊吓,而是受到了深深地伤害, 而她和丈夫就是刽子手。 从此,她不让女儿自己睡一个床了,而是天天晚上搂着女儿睡。她要以全部母 爱来抚平女儿心灵的创伤。 有个胖小子模样不怎么俊,却胖得特招人喜欢。父母溺爱自不待说,爷爷奶 奶更把他视作掌上明珠。爷爷是个瘦老头儿,微驼的脊背总愿廉价奉献给胖孙子, 爷爷给胖孙子取了个挺逗的外号:“小笨熊”。 小笨熊长到5 岁时,浑身胖得像个圆圆的油桶,他骑在爷爷后背上,爷爷像 一捆单薄的柴垛眼瞅要被压垮。奶奶更是疼他疼得没有办法。他在爷爷奶奶身边住, 对父母指手划脚。父亲是个工人,在钢琴热中买了一台钢琴。周围的孩子都在学钢 琴,爷爷奶奶也不好拦阻不让孙子学钢琴。每天傍晚,妈妈把孩子从爷爷奶奶家 接回自己家看着孩子练琴,第二天一早再送回爷爷奶奶家。 小笨熊不愿弹琴,嫩藕般的小胖手胖出了圆圆的骨节,在琴键上慢腾腾地挪着。 “指头要立住!你听见没?”妈在一边吼。小笨熊闷着,拧着劲儿,还是一副 蔫相。“你听见没?”妈扯了扯他的耳朵。小笨熊斜看妈妈一眼,用劲弹。那 突然拔高“的琴音,无疑是对妈妈表示极大的抗议。妈妈气得嘴唇直颤。她每次 到老师那儿,老师总是挑儿子手型不合适。最令她头疼的是儿子的手指发软,立不 起来。已经练了三个多月,还是不见效。小笨熊打心眼里不怕妈妈。妈妈太绵了, 就是发火,打他,他也不觉得怎么疼。 妈妈发出最后通牒,小笨熊还是该怎么弹就怎么弹,妈妈急了,猛地抡起巴掌 照着儿子的脸扇去。一声脆响,儿子白胖的脸颊上留下了五个指印,渐渐泛红。儿 子咬着牙,停止了弹琴,狠狠地与妈妈对视着。他眼里转着泪花,硬是不肯往下掉。 如果儿子大哭一场,妈妈或许不致于慌乱,可儿子逼视着她,充满仇恨,她受不了。 儿子和妈妈对视着,那是一种真正的较量。终于,妈妈受不住劲儿,一扭头,哭了。 小笨熊见妈妈哭了,才满意地眨眨眼,把里面的泪挤出几滴。妈妈喊来孩子 爸爸,让他打儿子。可他在钢琴前默默地站了片刻,叹了口气说:“算了,不弹就 不弹吧。”这一宿,孩子妈妈调过身躺着,一夜没理丈夫。她又是气又是恨,苦 苦地在寻找惩治儿子的办法。眼见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弹好琴,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就 不行?她哪一点比别人差呢?当年,她是一支业余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她热爱舞蹈 艺术,眷恋着舞台生涯。她没有赶上好的时代,但她始终没有失去对艺术的羡慕。 她偶尔在街上碰见当年一个宣传队的同学,一谈起孩子,那话题就滔滔不绝。他们 家家都买了钢琴,都把孩子逼到琴凳上练。她问对方:“你打不打孩子?”对方 回答:“怎不打!往死打!” 对方问她:“你呢?” “也打!” “你还能打孩子?”对方知道她心肠软。 “真愁人,孩子就是不爱弹。” 彼此都发出这种感慨。 弹琴的孩子,几乎百分之百挨过打,只不过孩子的性格不同,素质不同,所 以挨打的次数多少不同罢了。 小笨熊的弹琴进度仍然太慢,上学后,进度更慢了。妈妈对他抓得更紧,早早 下班,就把小笨熊接回家,先看着他做完作业,不管多晚,也把他逼到琴上弹。妈 妈已经豁出来了,非把儿子调教过来不可。她的神经也渐惭地变得坚强起来。她已 经找到了惩治儿子的最佳方案。 小笨熊从小就怕黑,天一黑,就不敢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就老往爷爷奶奶怀里 拱。妈妈就用“关灯”威胁他。这一招还挺灵。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爷爷在 背后给胖孙子出馊主意。他告诉孙子,你回家就做作业,做完一遍,你换个本再做 一遍,你妈让你弹琴,你就说作业没做完,你做到9 点以后,你妈就不让你弹了。 小笨熊听爷爷的话,做完算术题,又换个本子重做一遍。起初,真把妈妈给唬 住了。 可是,连着几次,让妈妈发现了破绽,一问儿子,儿子把爷爷出卖了,把个妈 妈气得好几天没理公公。一招不灵,爷爷又想一招。他如此这般地吩咐给胖孙子, 小笨熊高兴得直拍手。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被妈妈接回家,一进屋,把个书包往床上随便一扔,趾高 气扬地冲他妈说:“妈,我不弹琴了!” 妈一怔:“为什么?” “我爷说——呵,不,不是,我老师新讲的算术题我一道也没做对,我已经 跟不上趟了,你得辅导我做算术题。”妈听明白了,她为套出儿子的话,假装同 意,并且好言好语哄着儿子。小笨熊一五一十竟又一次把爷爷出卖了:“爷爷说, 你就说跟不上趟,吓唬你妈,你妈就不让你弹,就得辅导你算术了!” 摸清敌情,妈妈马上翻脸,小笨熊后悔死了,他噘着嘴巴,拿钢琴出气。他 故意快弹,弹得乱糟糟的,一泄心头之恨。“你用指尖弹,慢点,再慢点。” 小笨熊就慢,慢得弹一下间隔好几秒钟。妈妈威胁道:“你再不听话,我就把灯 关了,把你一个人放在黑屋子里。” 小笨熊知道妈妈在吓唬他,他不害怕。 “你听见没?我要关了!”妈妈做起身状。他用眼角瞥了妈妈一眼,观 察形势。“我说话算话,我再说一遍,你用指尖弹,注意节奏!”。“那你得 坐下!”妈只好坐下。 小笨熊开始用指尖弹,可弹了一小会儿,又不愿弹了。妈又叫起来:“你怎么 还不改?我这回可真关灯了!”说着,她“呼”地站起,把外衣从衣帽挂上取下来, 故意抖了抖,也不吱声,对着镜子穿好,用梳子理了理头发,取过挎包,朝门口走。 她准备换下拖鞋。平时,她只要把挎包一拎,儿子就会哭着喊:“妈妈,你别走, 我听话。”可这一回,儿子怎么不害怕呢?她心里纳闷,换上了皮鞋,放慢速度 系鞋带。 她做这一切时,小笨熊扭着胖墩墩的屁股,咬着手指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 一直盯着她。他在判断妈妈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知道好多次妈妈都是用这个法 子吓唬他。妈妈见儿子那么镇静地瞅她,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哗一下子拽开门, 一伸手,触到开关上,“叭”地一下子按灭了灯。 黑暗像猛兽一样张开可怕的大嘴一口把房间吞食的刹那间,儿子“哇”一声 哭了。随后,“扑通”一声,儿子从琴凳上跌下来。妈妈赶忙把灯重新按亮,只见 小笨熊连滚带爬,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腿:“妈妈,我再也不气你了,妈妈,妈妈 ……” 小笨熊哭得伤心极了,妈妈的心被哭裂了,哭酥了,哭湿了,但她依然保持 着征服者的尊严。她必须压抑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做到了,她征服了儿子, 且尝到了征服的快感。她朝琴凳上一指,孩子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她觉得疲惫不堪, 回身要去关门,突然发现洒到外边的灯光中辐射出一个人影做出躲闪状,她吓了一 大跳,那人咳嗽一声,竟是孩子的爷爷。她不知道老人家在外边呆了多久,更不知 道他已经替孙子掉了多少眼泪。这位老臣民的泪也不是轻易能够掉下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