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 这个三岁半的小女孩已经创造了好几个奇迹,成为她父母的骄傲。父亲是位大 学讲师,给别人孩子取了好多漂亮名字,自己有了女儿,愣是想不出满意的。翻遍 《辞海》《辞源》,取了差不多有100 个名字,不是艰涩拗口就是意深音难听。最 后只得拣个他自己也不甚中意的名字:淼淼。 或许是因为取了这个水份太大的名字,爱哭成了女儿的一大特征。 淼淼从娘胎里落下来的第一声尖利而悠长的啼哭,就使医院那长而空旷的走廊 激动得发颤。具有理想和浪漫色彩的父亲当即想到,女儿将来 准是个花腔女高音。夫妻俩都爱好音乐,胎教时就给女儿灌满了音乐,出生后, 更是天天音乐。 第一个奇迹出现在四个半月。淼淼躺在围着木栏杆的小摇床里,当她头上方的 写字台上的那台录音机放出音乐时,她竟随着音乐的节奏而上 下起伏鼓着肚子。首先发现这种表达的是讲师爸爸。他欣喜地告诉孩子妈。孩 子妈不信,说:“那是她吃得太多。”讲师让妻子静静观察,音乐节奏快,女儿的 小肚子就鼓动得快,音乐节奏慢,女儿的小肚子就鼓动得慢。这一重大发现,把小 两口高兴坏了。家里每来一位客人他们就打开录音机让淼淼表演,每一次女儿的 “演出”都获得了巨大成功;这么小的孩子就表现出了音乐天赋。 15个月时,淼淼走路还不大稳。父亲带她到公园玩,不远处响起迪斯科的音乐, 她停下来,一摇一晃地扭动着小屁股。扭着扭着围来了好多 人看。她见人越多就越扭得来劲儿,兴奋极了,这算第二个奇迹。 第三个奇迹是三岁半时在幼儿园创造的。那里幼儿园距妈妈单位远,一般都由 爸爸接送她。一天,爸爸最后一个到幼儿园接她,她蹲在墙旮旯 只一副伤心的样子。年轻的老师迎上前对爸爸说:“淼淼真懂事!” 讲师笑着不置可否。 女老师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讲师脸上的笑纹僵住了。 女老师一脸关心的表情:“淼淼的后妈不喜欢她吗?” “后妈?”讲师懵了。 “淼淼不是后妈?”女老师盯着对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给讲师讲了淼淼讲 的后妈的故事: 女老师见淼淼衣扣掉了,问她:“你怎不让妈妈给订呢?” “她才不给我订呢!” “为啥?你妈不喜欢你?” “她是后妈!我亲妈才对我好呢!” “你亲妈在哪儿?” “亲妈让后妈把眼睛捅瞎了,可可怜了。后妈就知道自己打扮,自己织衣服, 一点不管我。还老打了我。” 女老师信以为真。她跟淼淼爸爸说这些话,是出于对淼淼的一片同情。她没想 到,这些都是淼淼瞎编的。 “虚构的,纯属虚构。”讲师说得认真,但心里酸酸的。他以职业的习惯跟女 教师分析淼淼有此虚构的原因是因为妈妈逼她弹钢琴,打她,她 把妈妈虚构成了后妈。她具有创作天份,但也说明她对弹琴有着多么大的逆反 心态。 淼淼三岁多一点开始学钢琴。讲师和妻子由此开始编织钢琴梦。他们希望女儿 成为钢琴家,不希望她成为舞蹈家。可淼淼却对别人说,她长 大不当钢琴家,当“跳舞家”。 淼淼跳舞完全是发自内心兴趣。她可以根据不同的音乐,自己编排发挥与此相 应的动作。家里来的客人越多,她跳得越陶醉。看淼淼跳舞实 在是一种享受。可是,淼淼一到弹琴时情绪就一落千丈。为了把她的兴趣转移 到弹琴上,父母决定再也不让她跳舞了。家里来客人时,邀请她跳 舞,妈妈就赶紧把她拖到琴凳上,让她给客人弹琴。她当时才学了几个月,弹 的是小本汤普森教程。教程里有《蜜蜂做工》一段,《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一段, 妈妈喜欢听她弹《蜜蜂做工》,可她偏偏要弹《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她那小小 的心灵已经受到了伤害,不让她跳舞,不让她做她愿意做的事情,她必须进行报复。 孩子是最容易产生报复心的,可惜一般父母把他们当成了木偶般随意支使,忽略了 他们的心理世界。 淼淼本来是个天真活泼、好动、好跳、想象力丰富的小女孩,被绑到钢琴上, 她觉得枯燥得要命,无论如何也没有兴趣。 行家认为,孩子的音乐教育必须有个良好的音乐氛围,另外,得根据孩子的兴 越。德国的孩子也学琴,可气氛和我们中国家庭大不一样。每到周末,爸爸妈妈爷 爷奶奶每人都坐到钢琴前演奏一首,加强孩子对钢琴的理解和重视。德国老师给低 幼孩子上课,特别注重趣味性。跟孩子说,那边来了一头大狗熊,摇摇晃晃,走路 沉甸甸的,于是就在键盘上找到低音区,用力弹几下,告诉孩子这就是大狗熊来了。 又说小鸟飞来唱歌了,找到高音区,再弹几下脆音,孩子便兴奋地模仿。再讲小白 兔爬山,从中央C 开弹,一个琴键一个琴键弹,弹到高音,就对孩子说小白兔爬上 山顶了,一脚没踩稳,一头从山顶滚落下来,使用指头在键盘上迅速划开去。孩子 乐得也学着划键子,脑子里想象着小白兔从山顶滚落下来的情景,好玩极了。 试想,如果进行这种启蒙教学法,孩子能对钢琴那么厌烦吗?可惜淼淼的钢琴 老师没这样引导淼淼兴趣,而是一开始就像教大人那么枯燥,只会喊:“沉甸甸起, 沉甸甸起,”再不就让孩子的手弄个形状,像“小馒头”,可淼淼怎么努力,也做 不成“小馒头”,倒攥成个“窝窝头”了,而且硬梆梆的。淼淼学琴没打好底,走 了弯路,走弯路就得加倍吃苦。淼淼妈妈见孩子学了好长时间,连个手型也摆不好, 心急上火,就打孩子。淼淼和妈妈、老师都拧着劲儿,越打越不好好弹。 淼淼的内心敏感、柔弱、纯净,可惜无论妈妈还是钢琴老师都不去理解她的心 灵,就是能够理解人的讲师爸爸也对此忽略了。他们只是一味强调弹琴技巧,强化 手型练习,结果练了一年半,手型不仅没练好,反倒更糟了。换了一个新老师。这 位老师说淼淼得从头开始,原先一年半的功夫算白搭了。淼淼的妈妈是打字员,性 子急,讲效率,她一见前功尽弃,将痛苦和忿懑统统发泄到了淼淼身上。 淼淼承受不了,每次弹琴总要大哭一场。其实,淼淼的哭已不是痛悔,也绝非 是向妈妈让步,而是她表达忧愤的一种方式,是一种反抗手段。妈妈越发脾气、越 吼、越打她,她就越不服气,越产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她认为父母太狠了,自己 那么喜欢跳舞硬不让跳,“不让我高兴,我也不让你们高兴”。 在不融洽的氛围中,在极不自由的机械弹奏中,她那得天独厚的音乐天赋越来 越暗淡,越来越枯竭了。弹了两年琴,几乎没有一个曲子可以完整地按照要求弹下 来。惟独有一个曲子,她什么时候弹,就什么时候变得沉静,专注,那小嘴唇绷得 紧紧,眉头微微蹙起,弹着弹着,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这首曲子叫《没有人 知道我的痛苦》。她所理解和体味的音乐内涵,远远超过了她这个年龄的理解力, 令人吃惊。钢琴在这个家庭构成了一种灾难。 讲师要写论文,受不了妻子对女儿的打骂管束,每天晚上躲进书房,把两道门 都关严,但是关不住烦恼。他索性用棉花把两个耳朵堵上。可仍然隐隐听到女儿的 抽泣,听到那沉缓压抑的琴声如泣如诉飘来荡去。他感到痛苦不堪,劝妻子别逼女 儿了,再逼会把女儿逼出病来。可妻子跟他吵,把他当成发泄物。他发现妻子神经 质地咆哮,眼睛呈现绝望的呆滞神色,那张平时本来很恬静很素雅的脸苍白中透出 一种蛮横,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意识。他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问题 是需要给妻子治病了。 孩子有孩子的天性,孩子也应该有孩子的自由。周广仁说,孩子弹累了,要休 息,这是合理要求。可家长常常一听到孩子的琴不出声了就大声呵斥。孩子受到训 斥难免会出坏主意,弹琴时乱弹,只要有声音就不会受到训斥,管他弹得好坏,结 果时间白搭。有位不懂音乐的家长监督孩子弹钢琴,孩子弹一会儿,就停好几分钟, 家长催促,这孩子狡黠地说:“空拍呢!”结果一会儿一空拍。有位家长做饭时逼 着孩子弹琴,孩子弹一会儿不弹了,这位家长就故意把厨房门弄出响来。孩于一听 门响,赶忙又弹,弹一会儿又停,家长又弄出门响,孩子再弹。家长与孩子在斗智 也在斗勇,其间多少荒唐多少酸楚? 我的小女儿也每天承受着弹钢琴的磨难。每当她稍稍被允许从琴凳上下来,便 像囚犯获得了“放风”的机会,马上跑到阳台上,朝下边望。下边是个小花园,园 内有一帮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跳皮筋。她最喜欢跳皮筋,可惜她不敢投身其间。 某一次,她一声超过年龄好多倍的叹息吓我一跳。我刚稳住神,只听她一字一板地 说:“我太苦闷了!” 对女儿的偏爱使我对她的痛苦感受得十分敏感。有一天特别闷热,她弹弹停停, 一会儿说渴,一会儿又嚷着上厕所,耍尽了花招就是为了消磨时间。好不容易她算 熬过来了,被批准从琴凳上下来。她贪婪地呼吸着,扑向窗口。冷丁,她冲我喊: “爸爸,我要写作文。”我赶忙帮她铺好纸笔,我是她写作文的奴仆已成习惯。她 写得极认真,写写停停,有的字不会写,问我,我给她写好,她照着描。她写完才 让我看: “刚一打开窗户,我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儿。那是风的味儿。风是自由的,可 我却不是。”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有着无尽的委屈,搞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由此,我想了很多。这一代独生子女是在人口失衡的状态下顽强地挤到了世界 上的,注定了命运的失衡,生存氛围的失衡。这种失衡必然对他们的心灵构成压迫 和刺伤从而导致心灵的失衡。他们是物质享受上幸福的一代人,也是精神上和心灵 上最受扭曲和压抑的一代人。几代人的希望或曰遗憾都朝他们压来,他们那玻璃器 皿般脆弱的心灵能承受多大负荷?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代儿童可真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