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我的大卫 “传说教皇格里高利一世编纂了一套供‘教会年’用的素歌和一本日课交替合 唱集。传说施罗德甘主教由国王丕平派到罗马后,于753 年在梅斯的大教堂中采用 格里高利素歌……” 这是我很浅薄地在向一位信教的普通妇女卖弄我的一点宗教知识,以其引起她 的共鸣。果然,她瞳仁放光,非常兴奋地以同道的口气问我:“你也信教?” 我们的谈话之所以由宗教切入,是因为我听说她那个3 岁半就在钢琴上显露才 华的儿子名叫曲大卫。我接触过一些学钢琴的儿童,名字都有点宗教味儿,比如刘 雅各、孙路迦、万约翰等等,给孩子起这类名子的家长,大都是信教的。 曲大卫的母亲的确是基督教徒。她相信上帝庇护着她。她讲到她怀孕那年,患 了较严重的牛皮癣,天天用药,影响了胎儿发育,许多人劝她做人工流产。她找到 大夫检查胎儿,结果胎位不正,医生估计分娩时要么难产要么死胎。她的压力很大, 比过去更虔诚地祈祷,直到临盆时,还带着《圣经》进了医院。她脸色苍白,满身 疼得冒汗,躺在产床上却是一副安详的表情,她乞求上帝的保佑,坚信分娩时不会 出现意外。或许是她情绪过分镇定使然?或许是医生诊断有误?反正她的分娩异乎 寻常地顺利。儿子坠地时的啼哭,使这位母亲双手合十感激上帝。她的牛皮癣病也 在儿子降生后的一个晚上奇迹般好了。 她为儿子取名曲大卫。 她丈夫是位搞水暖的工人,不信教,但他特爱好音乐。他对乐器之王钢琴的崇 拜可以说是一种宗教式的崇拜。他说不清钢琴与宗教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但他知 道中国有个女钢琴家叫顾圣婴,而圣婴就是宗教的名字。所以,他百分之百赞成为 儿子取个宗教的名字曲大卫。他期盼儿子长大成为钢琴家。 还在儿子襁褓中时,丈夫就天天给儿子放录音带,用许多世界名曲熏陶这个幼 小的心灵。 她在给儿子喂奶时,也悠悠扬扬地哼唱着在教堂中唱的素歌。 早期的音乐开发,使大卫受益匪浅。他还没有学会语句时,就已经学会了唱歌。 我听了他一周岁时的录音带,奶声奶气的,没有歌词,哼哼呀呀,但拍节音调却相 当准确。 近50岁的父亲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中年得子有着加倍的情感和期望。他的童年 是在贫困中度过的,尽管父母都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但也没有条件培养儿子。他记 忆最深的是家里有个小小的矿石收音讯,他整天贴在耳朵上,听着里面传出的音乐, 有时是交响乐,有时是钢琴演奏,听得如痴似呆。他是个孝子,对父母言听计从。 解放后,父亲在历次运动中挨整,弥留之际,拉着儿子的手反复叮嘱儿子,将来就 做一个工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千万别去追逐功名利禄。他听信了父亲的话, 一辈子也就做了工人。 他的父亲不是工人,是个很有才干的文化人。当老曲渐渐意识到父亲的弥留之 言未必应该遵循时,已经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了。随着阅历的加深和人生 体验的深入,他把自己失落的那些希冀都移到了儿子身上。从儿子降生到这个世界 上,他就十分明确地要把儿子培养成音乐家、钢琴家。他比其他家长更早地为儿子 设计着人生道路。 金石小时候被父亲设计着人生道路,那是在一个富贵的家庭,有着雄厚的经济 基础,光住房,就有159 平方米。可是,老曲是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为儿子大卫设 计的呢?只有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夫妻俩工资加在一起还不足299 元。我敢 说,世界上任何一位钢琴家童年所居住的条件,也不会比曲大卫家更狭窄更简陋了。 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去做一件富贵人家的孩子能够做的事情,其压力应该是成倍的。 在老曲还没有条件买彩电、买冰箱时,新婚后添置的第一件家产就是钢琴。 周围人看到他家徒四壁竟摆放了那么一台明晃晃的钢琴,不禁感到滑稽可笑。 但是,他的儿子不断给他以希望和信心。3 岁半时,大卫竟能无师自通地爬到琴上, 把自己听来的一些简单的歌曲在钢琴上弹奏出来。老曲欣喜若狂,又试着练了练儿 子的耳音,听力相当好。他当即决定给儿子找一个沈阳市内最好的老师教儿子弹钢 琴。 他深知找一个好老师是儿子走向钢琴家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所以, 他托亲告友,颇费一番周折找到了钢琴教授朱雅芬。朱雅芬咋一听是个3 岁半的孩 子要学琴,马上把头摇了摇,她从未教过这么小的孩子。说情的人一再请求,朱教 授才答应先看看。 第一次出现在朱教授面前的曲大卫是个十分顽皮的孩子,虎头虎脑长得蛮好玩 儿,但一秒钟也不肯闲着,这种精力过剩的男孩子怎么可以想象在琴凳上坐稳呢? 不过,当这个男孩子被抱到琴凳上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孩子,坐得十分平稳, 面部表情认真、庄严,竟然充满情感的来了个即兴发挥,自己作了一首曲子弹给朱 教授听,一下子把朱教授“震”住了。这么个小不点,连音符,乐理都一丁点不懂, 竟能作出这种像模像样的曲子,而且曲调什么都搞得挺对。这是个神童。朱教授收 下了这个最小的学生。 神童的成长也是离不开培养的。起重要作用的是家长。 贝多芬的父亲深更半夜酗酒回来还拽起熟睡中的儿子,摁到琴凳上,台湾女钢 琴家陈必先被称为有着“音乐神迹”的中国女孩,她的成长绝对有着父亲的功劳。 肖邦的父亲——尼古拉·肖邦教授正在上课时,会突然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大家 静下来,然后走到窗前微闭双目,侧耳倾听,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儿子弹奏的钢琴声 音。许久,他克制着自己,回过头来继续上课。 在这种时刻,他的脸上会比平时露出更多的笑容,甚至会原谅学生们明显的无 知……由于贝多芬、肖邦都成为了名人,所以连父辈的功劳一共载入史册。又有多 少未成名人的父亲为培养子女所花费的巨大代价至今不为人知呢?如果曲大卫真有 那么一天成为了不起的钢琴家,那么曲大卫的父亲绝对比尼古拉·肖邦更有写头。 因为他为儿子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的献身精神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在我所采访 接触的上百位学钢琴的儿童家长中,老曲是最令我感动的一位。 曲大卫长到5 岁时,老曲已经50岁了。从儿子弹琴那天起,他就放弃了工作, 每天在家陪着儿子。50而知天命,到了这份年纪,大凡中国人都考虑颐养天年了。 可老曲呢?失去了工资,只能靠妻子的一点微薄收入,加上亲戚们的一点接济过日 子,生活过得何等清苦自不待说。他勒紧裤带,毫不吝啬地给儿子买磁带,一盘原 声带就得五六元,他家足有几百盘。为了培养儿子的文化知识,他教儿子识字读书 ;为了让儿子从小就树立远大志向,他给儿子讲贝多芬讲卡拉扬,讲许许多多的音 乐家钢琴家;他还为儿子买了一张世界地图,天天教儿子看。儿子后来张口就说出 几十个国家的首都。有时候,他为了给儿子抄谱子,整整一个通宵伏案,第二天竟 晕倒在床上。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勉强挺起来,又看管儿子弹琴。为了纠正一个指法, 为了抠出一个难点,为了让儿子理解消化一首曲子的意境,天知道他是怎样呕心沥 血。 他怕儿子劳累过度,还得陪着儿子玩。捉迷藏、做游戏,伏在地下给儿子当马 骑。这些辛苦对他来说都不在乎,最使他受折磨的是儿子不愿练琴。一个幼儿,天 性贪玩,怎么能长时间坐着练琴呢!有时候他不得不采取体罚,可打完之后,他简 直痛苦死了。有一次,儿子坐在琴凳上硬是不听他摆布,他一气之下,狠狠地一脚 将儿子踹到琴凳下边,打得儿子半天缓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妻子从后边狠狠地踢 了他一脚,然后疯了似地要和他拼命。妻子哭了,儿子哭了,他这位高大的汉子双 手揪住自己那日益稀落的头发:痛苦得要死。 妻子说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他命,我就要你的命!他理解妻子,他任凭妻子 发作,渐渐清醒了,他后悔不迭。有时,儿子深更半夜哭喊起来,他用自己坚实的 臂膀搂起儿子,恨不得化作一座巍然的大山给儿子一片安宁的庇护。失眠的时候, 最痛苦的折磨就是他与自己进行搏斗。他冲天起誓,他是最不愿打儿子的,千辛万 苦,他绝不能忍受打儿子的痛苦。但不打又不行。他常常跟一些学者讨教更好的教 子方法,他也常常翻阅一些教子的书籍,但他到时候还得打!他痛苦至极,他说他 脾气不好,他怨恨自己的脾气不好导致了儿子的脾气不好。他担心这么折腾儿子会 把儿子折腾成精神病,多少次,他的信心发生了动摇,考虑过退缩,考虑过放弃。 也想过几天安稳日子。都50岁的人了,还能活多久? 但是,鬼使神差般地使他犹如拉满弦的弓,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他信誓旦旦 地说,“我非得让我的儿子成为全国第一不可!”他在和儿子拼命,和妻子拼命, 和自己拼命。当他那位贤惠的信教的妻子充满忧郁地对我说:“你看俺老曲,头发 白了多少!”时,我的心酸楚极了。 有一天曲大卫正在练琴,家里来了客人,曲大卫获得了自由。他趁父亲不注意 溜出去,整整一下午不曾回家,可把老曲夫妇吓毛了。他们发疯似地寻找,硬是找 不见。妻子的脸青得吓人,头发凌乱,满布着灰土,她恶狠狠地盯着老曲像盯着一 个大仇人,她说:“你要把儿子弄丢了,我就跟你对命!”老曲这个大山般的汉子 颓然垂首,苍白的面颊滚动着冷冷的汗珠。那一瞬间,他的委屈他的压抑他的忿懑 大山般地压降下来,压得他浑身的血液奔腾狂啸,额角的血管蚯蚓般隆起,突突跳 动。楼房倾倒了,蓝天碎成了无数个窟窿,大地在可怕的震颤中裂开了深渊。 他在这深渊中踉跄着,蝶躞着,像一个醉鬼,像一个疯子,嘴里喃喃地呼唤着 儿子的名字。他的心在撕裂,撕裂出一张又一张血淋淋的嘴,在谴责他,在怒斥他, 在咬他,在咀嚼他,于是他反复地说,他再也不理儿子弹琴了,再也不打儿子了! 儿子在哪里?发生车祸了?被拐骗走了?还是掉进马葫芦里?种种可怕的念头在 折磨着这个可怜的父亲。有一点他十分清醒,如果当真儿子有了不幸,那他就坚决 不活了。 儿子是他赖以生存的全部的也是唯一的支柱。儿子病倒在床上发高烧滴水不进, 他就跪在床头守着儿子,一整天不吃不喝。有时候这位烈性汉子火气发作,为了减 少儿子的皮肉之苦,用拳头打自己,‘狠狠地打自己。他让自己代替儿子受刑。大 卫还太小,不懂得他的父亲。他怎么能够懂得呢?当他在夜幕降临时,带着满头满 脸的汗水和灰土捱进家门时,才猛然感到“不好了!”于是,他放轻步子,悄悄地 溜进家,连脑袋也不敢抬。 为了减轻罪过,他自己爬上了钢琴弹起来,边弹边用眼角瞟着雄狮般可怕的父 亲。他以为父亲会揍他,他为此努力做好了准备。可他永远不会知道父亲为什么没 有揍他。那一瞬间,老曲苍老了许多。从那以后连着好些天,他特别能够容忍儿子 弹琴的毛病直到后来朱老师认为大卫退步了,并且批评他要求不严时,他才算渐渐 恢复了元气。 一位叫布鲁斯·罗杰兹的美国教师为曲大卫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一位中国 的神童》发表在美国一家报纸上。文中对大卫有过这样的夸奖:“大卫一岁时,就 能坐着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欣赏录音磁带一连好几个小时”“他具有高度灵敏的乐 感,使他能把别人唱的或是录音磁带中的曲子转而在钢琴上重奏出来”“‘大卫, 你不想去美国学习吗?’他爸爸在告诉他我是美国人后这样问他。‘不,我想去联 邦德国。’他迅速回答。我问:”为什么?‘他答’我要去找卡拉扬!‘“ 称曲大卫是神童我认为并不过分。这孩子的确聪明过人。他往琴凳上一坐,腰 板笔挺,腿悬起,脚下得垫着一个小板凳,一幅十足的自豪架式。我第一次见到他 时,正是他在朱教授家上课。他弹的是大汤姆森第三册中的《斗牛士》。那短促有 力的节奏,那迅疾变换的旋律,使他大展风采。他那胖胖的小手有力地触键,造成 一种紧张而扣人心弦的效果,而他的圆圆的脑袋随着音乐起伏一动一动,活像一个 小斗牛士。我敢说,谁看了这个6 岁的孩子的弹奏,谁都会惊叹叫绝,谁都会在心 下里感叹要是我有这么一个儿子该有多好! 仅仅看了曲大卫一次弹奏,我就永远不会忘了。但给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当他弹 奏时,偶尔有一个错音,大卫身后的父亲,那张绷得太紧的脸就像淬然破碎的玻璃, 凌乱而深深的皱褶中蓄满了痛楚的样子深深地撼动了我的心魄。他对儿子寄托得期 望太高,而现实中的儿子与他过高的期望总是不可避免地构成反差,这将永远折磨 着他,使他无法安宁。 但我认为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他的儿子毕竟出类拔萃,毕竟在不断进步。哪怕一 个微小的进步,都可以融解他心头的冰山雪峰。所以,我曾是那样地喜欢他的儿子, 我甚至在写到他的儿子时,情不自禁地用了这样的题目:“我的大卫!”我的潜意 识中是这样的渴望:如果我也有这么一个儿子该有多好!每当我在老曲面前夸奖 曲大卫时,他从来没有得意感,而总是把个眉头锁得特别认真特别坚定,就仿佛眉 头是一个紧系的绳扣,生怕松开,使正在往山峰登攀的曲大卫滑脱而跌落。他发自 内心地跟我说:“大卫这孩子不懂事,我看全世界弹琴最不自觉的就是曲大卫了。” 我说:“他毕竟是个5 岁的孩子啊!” “是啊!”他悠长地叹息一声,似乎经我提醒才意识到儿子的准确年龄。仅从 他那张复杂而又深沉的脸上,我就感觉出这位50岁的父亲让一个5 岁的儿子折磨得 多苦。也许正是他的父亲只希望他老老实实当个工人,所以他才把自己的懊悔变成 了成倍的希望一并加到了大卫的身上。他希望并且坚决要让大卫实现他不曾实现的 人生价值。 值得庆幸的是大卫并没有因为父亲的严格管教而抹杀个性。他不像我见到的因 为经常挨打而变得神经质的那种孩子。他争强好胜,自信得很;有一次弹琴,父亲 指出他弹错的那个音符,他把小脑袋一扬不服:“我没弹错!”父亲指出他弹错的 那个降3 ,哪知他仍然自负地说:“那是印错了!”碍于我的情面,老曲生气了 但没有打他。只是苦笑着冲我说:“你看这孩子——” 我却发自内心地称赞大卫:这是个多么有个性的孩子啊!一个有成就的音乐家 和钢琴家,怎么能没有个性呢? 老曲也是很懂心理学和教育学的,他不想也不会把儿子培养成听话的木偶,他 要在严格的管教与体罚中保护儿子的个性和创造力。这就使他更难、更苦。 我发现大卫白胖的脸蛋上有一块明晃晃的青斑,显然是被手指拧的。我问他: “大卫,你这脸怎么了?” 大卫赶忙用小手捂着,“刷”地将目光刺向威严的父亲,刚要说什么,突然灵 机一动,转向我眨眨眼,狡黠地说:“让蚊子咬的。”我打趣道:“现在也没有 蚊子呀?” 大卫一耸鼻子扮了鬼脸,自己哈哈笑了。 这个鬼机灵! 老曲跟我不止一次地分析过他的大卫要成为第一流钢琴人才所具备的几个有利 因素: 其一,有个好老师——朱雅芬。其二,大卫自身热爱音乐热爱钢琴且具备音乐 天赋。其三,就是他竭尽全力为大卫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 但是,这三个最重要的因素中,有一个发生了变化,那就是朱雅芬教授要到北 京去了。一年前,老曲已经预感到了朱老师迟早要离开沈阳去北京。可是,他的大 卫怎么办呢?他想了许多方案,最终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跟着朱雅芬教授到北京去。 这是一个战略性的决定,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家庭而言,最大的问题是经费,他 的妻子只能领取70% 工资,而他已有四年没有任何收入了。妻子雄心勃勃地要到北 京去打工。给人当保姆,洗衣服什么的,干什么都行,只要丈夫能带儿子练琴。可 是,那才能有几个钱呀!也不能总依赖亲戚的接济呀!为了筹措经费,老曲走出了 更艰苦的一步。他四处奔波托亲告友,找到了一项土建的活儿承包下来;凭着他的 土建水暖技术,也凭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和忠厚宽容的人品。 朱教授已决定在8 月末离开沈阳,他必须在此之前挣出3 万元。为了3 万元而 奋斗!只有挣来这3 万元,才能不中断他对人生目标的追求。老曲是豁出来了。他 毕竟不年轻了,一天活干下来,疲惫不堪。天气越来越热,老曲的汗出得太多。当 我看到他在北方的这座城市里第一个穿着短袖衣服带着劳累之后的倦意与我交谈时, 我的鼻子阵阵发酸。他是个刚强的人,不愿向别人流露一点窘境,不愿接受别人丝 毫的怜悯。就连朱雅芬教授都为老曲夫妇在那么困难的生存状态下焕发出那么乐观 向上的积极进取态度而深深敬佩。 我是个好动感情的人。我在老曲夫妇面前努力控制着感情。我将目光从他们的 身上移开,期望在这间不足10平方米的屋子里寻找到一块平静之地。可是,我办不 到。我瞅哪儿,都要流泪。墙皮太陈旧了,让人心情抑郁,钢琴太沉重,那上边放 着一厚摞谱子,因翻得次数太多,边角卷起了层层褶子火舌般灼人。再看供客人坐 的地方,只有一张单人床。而谁能相信正是这张一米宽的单人床自他们结婚以来就 一直是承载着他们夫妇及全家的小舟呀!我曾在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时,好奇地问 过老曲这床能睡开吗?老曲说晚上再搭一块板子。老曲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如今还 只能睡后搭上的一块板子。这块板子有多厚?多宽?我没见到。 它能使这位辛苦的老父亲解除一天的疲劳吗?只有一个陈旧的立柜,那立柜还 没有我女儿摆玩具的柜子占的空间大。满屋找不见一件大卫的玩具,就连耶稣的塑 像也没有合适的台案摆放,只能屈尊到那高高的立柜的一角。 这就是老曲的家,这就是老曲大半生的寄托,大半生的希望所在呀!然而,再 过一个月,或者更短一点时间,这个家也不存在了。等待着他们的另一个家会是什 么样子?能赶上这个家吗?我只来过这个家两次,我没想到它会那么固执地在我的 心头占据了位置,当我意识到这个位置越来越多地蓄存了我的情感的财富时,我却 要经受一次拆散的打击。我觉得我眼泪就要流出来了,我低下了头。可是,我模糊 的视线又凝聚到钢琴下边那个小板凳上,我知道那小板凳是曲大卫弹琴时放脚的地 方,凳面被他小脚踩得光滑如镜。 屋子和我一块沉默,一块难过。大卫不知为什么也变得出奇地乖顺,不声不响。 还是老曲的妻子打破了这种沉默。她微笑着对我说,她有个熟人在北京那边是房管 局的,已经联系好了,能在那边给租间房子。她让我们到北京时带女儿去她们“家” 玩。 我应该立即接着说,你们走时,我一定前来给你们送行。可是我的喉咙被泪水 堵满了,说不出。等我好容易控制了我的情绪,才说出了要说的话,可说完,又觉 得这种话说得轻飘飘的。 我起身要走,大卫突然把门关上了。他放大着身体倚在门上喊着不让我走。这 孩子用自己的情感方式对我进行执拗地表达。他的这一举动,强烈地感动了我,我 过去俯下身,突然搂抱起他,紧紧地搂抱,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我心里唤着 :“大卫!我的大卫!” “叔叔,你哭了?” 我慌忙把眼泪揩拭干净。我说:“大卫,你一定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练琴, 呵!” 他庄严地点了点头。 我走出时已是万家灯火。他们一家把我送下楼,送出好远。我回头注视着这个 普通的院落,这普通的楼房,那一盏盏亮着灯光的窗口都给我一种眷恋一种回味。 我对他们说:“回去吧!我还会来的,我会来为你们送行的。” 他们迟迟不肯回转。走出很长一截了,我一回头,他们还在原地朝我挥手致意。 一个月后,我一定来为他们一家送行。对于他们一家来说,那将是一次悲壮的 起程。 呵,我的大卫呀,你过小的心灵能够承担起这种人生的份量吗?若干年之后, 当你真正到了联邦德国,登上卡拉扬站过的舞台上演奏时,你会忘记这个家园吗? 你会忘记你的父亲吗?你会忘记你们全家挤在一起的那个小屋那张小小的单人床吗? 只怕那时候,你的父亲已经永远地听不到你的琴声了,听不见人们对你的欢呼 了,享受不到你的殊荣了! 阿门! 老曲啊,我的大哥,你千万多多保重! 中国的普通百姓家要培养一个钢琴家要多难!一位学钢琴的孩子家长曾拧着眉 头,聚拢了一脸深深的褶子对我说:“培养个国家总理也不用三四岁下功夫呀!” 成不成钢琴家姑且不论,只要真正踏入学钢琴之路,都将进入一段苦难的历程,因 为是在中国。中国还很贫穷,还没有达到买一台几千元的钢琴供孩子玩耍的程度。 即便是为了给孩子以艺术熏陶,也绝不是那种潇洒的熏陶。在全国任何一座城市几 乎都可以找到这样的家长,他们冲破自身种种限制与束缚(经济上的、精神上的、 生理上的)携带孩子踏上钢琴这条苦难的历程。 在重庆开往成都的那列特快列车上,经常会出现一位瘦弱的母亲带着一个八岁 的女孩。这对母女与列车上的乘务员都混熟了,每次上车,乘务员都会热情地给她 们安排座位,小女孩高兴地。冲乘务员一笑道声谢谢,便赶紧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 伏在车窗口的小桌上做起功课。小女孩的书包好沉,里面装有十几本乐谱。那位瘦 弱的母亲面容憔悴,在炽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她疲倦地将头仰靠着椅背, 微微闭上双眼。列车行驶中偶然一下晃动,都使她紧张地睁开眼睛瞅瞅女儿。 她们母女每个星期六夜晚都要乘上这趟特快列车,第二天一大早赶到成都, 找四川音乐学院的老师学钢琴。不是一朝一夕,而是连续几年!这是怎样的奔波! 列车上的乘务员无不为之感动。到了冬天,母女下车后更加艰难;刮风下雪,母女 俩在天色未明的成都街头互相搀扶,为了省点钱,她们拣最便宜的饭吃上一口,常 常因为下车太早,四川音院的大门都进不去,就只好在寒冷中跺着脚。 母女俩的苦行终于感动了“上帝”。“珠江奖”全国钢琴邀请赛(业余组二组) 比赛中,这个女孩夺取了第一名。她的名字叫陈萨。正是这个陈萨,六年后,她在 英国利兹国际钢琴大赛中一举夺得第四名,因此而惊动了世界。那时候,当地报纸 以《火车上跑出的冠军》为题,报导了陈萨母女几年来学琴之路的艰辛。李白的 “铁杵磨成针”的故事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有志者,而这一代孩子在键盘上留下的辛 酸苦辣又能影响几代人呢? 青岛有两个考取中央附小的钢琴神童,人们只是为他俩的出现而惊羡,有谁知 道他俩学琴之路充盈着怎样的苦难呢?其中一位姓申的神童的母亲为孩子付出了巨 大的代价。她一方面惦记着家中的丈夫(她在北京陪孩子)一方面每天为孩子操心 忙碌,大热天她两头放心不下,就像被两根纤绳扯来拽去。她不得不奔波于青岛至 北京的途中。回到青岛家中匆匆忙忙,得不到休息,赶回北京仍然匆匆忙忙,无法 休息好,结果有一次她从青岛赶回北京,一下火车就一头栽倒在月台上。幸亏被民 警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抢救过来。 漫漫钢琴之路,谁能体味这段苦难的历程?家长是脆弱的,孩子更加脆弱,可 不管你怎么脆弱,你都得去接受沉重。 只是,我可怜那些过早过多背负沉重的孩子,他们被残酷剥夺了童年,他们在 极度的痛苦中被扭曲,我真怕他们幼小透明的心灵会被压碎压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