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大祸临头 我大致算了一下,从第一次与老曲谋面到今天已经十个年头了。那时候是1989 年。1989年的曲兆青已有50岁了。可以说最初他们这一家人感动我的还是始于老曲 的年龄和他儿子曲大卫的年龄的悬殊差异。那时候曲大卫只有4 岁,长得又那么一 个小不点儿。一晃十年,他的儿子已是14周岁。14岁的曲大卫与十年前的曲大卫完 全判若两人,你就是怎样也无法将他们放到一块堆去联接。朱雅芬教授对今天的曲 大卫的变化也与我一样深表惊异。在沈阳在北京凡是见过当年的曲大卫的人怎么能 不深感惊讶呢?朱雅芬很是感慨地讲了一次她在北京当评委发生的事情。 那一次,北京的好多少年钢琴选手参赛,一个个都从朱老师的眼皮底下过筛子, 过完了,她起身离开评委席时,突然发现了曲兆青。她眼睛一亮,问他怎么来了? 老曲说是陪大卫来参赛的。朱老师一片茫然:大卫来了?他在哪儿?老曲说,那不 刚才弹完了。刚才?朱老师一片茫然,她教过了四年的学生、她那么喜欢那么刻骨 铭心让她记住的神童竟然端坐在她的面前弹完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她竟然视而不见了。 这仅仅是时间的变化吗?在曲大卫身上发生的这种巨变应该说主要是命运,是命运 的捉弄。 回忆往事时,朱雅芬不无怨怼地说,老曲太心切了,不等她回来,她只差两个 月就会从美国回来的,而且她已经传过信来了,老曲应该知道的,可他没有等她回 来,就弄了一辆大汽车,把家里那点不那么值银子的东西一划搂就装上车开赴北京 了。当然车上最沉最有价值的东西是那台钢琴。老曲是步着郎朗的后尘奔赴京城的。 在老曲的眼睛里只盯着郎朗。郎朗是怎样让老曲眼热的孩子啊!那是个天生为了钢 琴而生活的孩子,他的进度快得不可思议。老曲曾试图一次次让大卫加速去撵郎朗, 可是,他仍然一脸苦楚地说大卫不如郎朗,大卫赶郎朗差远去了。话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他怎么甘心落后呢? 要是他再等一年,不,再等两个月,等到朱老师回来,留住曲大卫把基础打得 再扎实一些再进军京城,那么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可惜,这只能是一种善良得近 乎愚顿的假设,实际上,老曲当时走的时候我见过他,他像面临着一场重大的战役。 他满脸焦虑中揉杂着踌躇,他是铁定了心的,他连一天也不可能等的,必须马上进 京。他至今记得十分清楚:那是1992年的5 月29日。 那一天气象台报得是35度,但他肯定地说那一天实际上北京有40度。老曲是一 次悲壮的出征,他在北京无亲无友,他甚至有点冒蒙打听到了一处可以租借的房子, 那是在北京郊外的大兴县黄村。黄村那地方有着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宿舍,他要租 的这一户人家去了美国。房子很好,条件也不错,老曲已经是相当满意了。他那时 候肯定知道等待着他们一家的是怎样艰苦的环境,他早有准备,然而,他怎会想到 进京不久居然平地一声惊雷,一场意外的灾难就在那么三两分钟内降临下来了呢? 灾难应该说是毁灭性的。可是,那时候,我们这些关心着他们的人一点也不知 道。我们只是感到有些蹊跷,他们这家人走了一年多了怎么一丁点音信都没有呢? 曲大卫的亲姑也一点消息不知道,多方打听了在北京同样为了考取音乐学院的沈阳 琴童家长们仍然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在那段期间,我也曾试图打探过他们的消息,可是,一无所知,他们就像是从 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一年之后,突然有一天,曲大卫的父亲从天而降。当他坐 在我的对面时,我发现他比以前更苍老了,但是,他还是那么结实,还是那么一副 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可是,说到他的宝贝儿子曲大卫时,他的声带渐渐沙哑, 声音颤着,越颤越烈,说到辛酸处竟至哭出声来。那是怎样一段摧肝裂肺的苦难经 历啊! 我无法在此详尽复述,因为那足可以构成一部长篇。简单一点说就是老曲一家 到北京后,租到了黄村那处房子安顿下来。因为房子是在郊外,租金也很便宜。当 他们一家人安静地围坐在这间弥散着全新的自己家庭气氛的屋子时,还真有点不敢 相信会有这么好的房子属于他们了。大卫的母亲笃信基督教,她相信这是上帝的恩 赐。她更加虔诚地对上帝做着祈祷。 孩子在搬迁的折腾中好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地弹琴了,性急的父亲催促儿子上琴。 他们以为有了这么好的房子,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让孩子练琴了。哪曾想到,刚弹了 一小会,就被隔壁住着的一位邻居粗暴地阻止了。原来,这是位可怕的精神病患者, 她犯病时,一刀把自己的女儿杀死了。她女儿过去也曾弹钢琴,她杀死女儿后,听 不得钢琴声,她扬言再听到曲大卫弹琴就把大卫宰了。 老曲对那一天即将到来的灾难没有任何预感,但是,他永远记住了那一天的日 子——6 月6 日。下午。大约六点钟。准确说,那是傍晚了。曲大卫随父母进京后, 他深知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好像一夜之间话少了,成熟了。他渴望弹琴却不敢去弹, 他斜倚在琴上,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划动着键盘,键盘像在呻吟。母亲见状,不 让儿子弹了。大卫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就提出下楼去外边玩一会儿。等 到父母都答应了,他才拉开门,一头撞出去。 父母在儿子带上门的一刹那间还没忘了叮嘱儿子别走远了,少玩一会就得回来。 好久没有自由自在地玩了,对于生下来几乎就绑在钢琴上的曲大卫来说,甚至 有点不会玩了。下楼梯时,他一脚高一脚低,显得笨笨磕磕。等他跑到一楼的楼道 口时,一位淘气的男孩子朝他伸出一只脚,他没有发现,就是发现了也来不及躲闪, 于是,他一下子被绊倒了。 事情就是这么巧,大卫一倒下,头先着地,太阳穴处的颅骨部位正好磕在一块 凸起的小石头上。大卫当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那么疼。孩子好容易有了一次玩的 机会,就是再疼他也不会愿意因此而放弃玩的。他自己只是感到头稍微有点迷糊, 可他不会知道由此大难临头了。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孩子回家了,老曲夫妇一眼就 看到了他们儿子脸上的血迹和道道擦痕。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个男孩子,摔一跟头也不必大惊小怪。大卫脸上还残留着泪迹。但是,当父母问 他疼不疼时,他说不疼,就是有点迷糊,他就躺在了床上。当晚8 点来钟,老曲带 着大卫到了当地的一家医院。黄村的医院可想而知其条件有多简陋了。 他们去看的是位女医生。她很年轻,大概没有多少经验,问明了病情,听一听, 连红药水也没给抹就让他们爷俩回去了。只是当他们转身时,女医生挺负责任地追 了一句:如果明天还有什么不好的反映,可以到礼士路那儿的儿童医院去看看。孩 子当晚滴水不进,感到恶心。他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被父亲放着的姿势就那么一直 持续着。父亲守在儿子床边,他发现儿子很是贪睡,仿佛要把过去好几年缺的觉补 回来似的。老曲更加细心地观察着儿子,他发现大卫额角有点发青。 但是,他和妻子当时没有觉得问题那般严重。等到夜深了,老曲发现孩子的头 开始肿胀了。而且,那片额角的淤血越洇越大,后来孩子开始发烧。老曲一摸儿子 的手,手都有点发凉了,这一下子老曲可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原想等到天亮再 去医院,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了一分一秒也不能再等了,于是,他抱起孩子就往外 走。 天还远没有亮。黎明时分显得更黑。老曲喊上了一辆面的。北京面的都是黄颜 色的。北京开黄颜色面的的司机都爱聊天。这位年轻的司机见老曲抱着儿子上车时 知道孩子病了,要去医院,可他听老曲说要去礼士路的儿童医院,便问清了孩子的 病因,他劝老曲别去儿童医院,应该去天坛医院。司机说那里的颅脑外科不仅是全 国最好的而且也是亚洲最好的。司机够热心了,也够负责了,他说他先不走,等等 看,万一那里没有更好的医生,就再拉上他们去儿童医院。老曲一再强调,得亏是 到北京,得亏遇到那位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他在强调和感激这些时,却没有说他如 果不来北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老曲的感激是确有道理的。也该曲大卫命大。或者说这也是大卫母亲信教的缘 故吧。到了颅脑科医院,正巧赶上一位外科主任值班。他是周六晚上值班,到了周 日一早就要下班时,接了曲大卫这么一个患者。他在抱怨老曲昨晚出事何以这时候 才来医院时,立马让曲大卫作CT时。从诊断到作CT完全在几分钟之内完成,这时候 大卫已经处于休克状态。从片子上看颅内充满了血,那严重的血肿令大夫震惊。必 须马上做开颅手术。当然,这种手术是带有相当的风险性。让老曲签字。大夫把可 能出现的危险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但是,老曲仍然像听不明白。他的手哆哆索索拿 不稳笔。冷汗从他的额头仓促地滚落下来。 孩子人事不省地躺在白色的床上要往手术室推,孩子的脸色跟白色的床单一样 惨白,一动不动。老曲两口子紧盯着孩子,那种眼神充满绝望的留恋。护士小心翼 翼地把车子推动了,推得很慢,她是怕惊动受伤的孩子还是为了让孩子的父母能够 多看上两眼。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奇迹: 孩子的一只搭在床边的苍白的小手动弹了,那曲张的指头正在像弹琴一样地上 下弹动着。而且越弹越快。 医护人员把他的手摁住,刚一松开,那只小手就像按上了马达,飞快弹动着, 一串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点动犹如坠落在地的受到惊吓的小鸟,绝望地扑打着翅膀, 扑打出一片辛酸。见此情景,父母几乎失去理智。他们扑过去哭喊着儿子。母亲抓 牢儿子的翅膀般的小手,颤颤地捧着,可那只小手就在母亲的掌心里忽闪着飞动。 父亲哭了,哭出的声音很粗很惹人注意。但是,他什么也不会顾及了,他说他 当时从里往外都是悔恨。他说他对不起儿子,对不起他的大卫。他说他的大卫从懂 事时起就是弹琴,没黑没白地弹,在孩子的神经最深处只有弹琴。他的所有神经失 效时,惟有弹琴这根神经还异常活跃。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太亏了孩子,他 小小的生命一辈子没有享过福,没有玩过,只剩下了挨累挨打。盯着那只奇迹般弹 奏的小手,他这作父亲的充满内疚。那一个个上下起伏的手指是那么规范,又是那 么疾如流星,疯狂地敲打着抓挠着撕扯着他的心。老曲说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被弹 破弹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