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再生 老曲第一次讲到这里时,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那是1993年,他到了我们 的编辑部。事隔五年,老曲为了我的钢琴系列长卷的写作,又一次风尘扑扑来到我 的书房与我第二次讲述这段伤心事,虽然这一次没有过去那么冲动却还是无法平静, 以至两眼噙满泪花。 他用低沉的悲声时断时续地讲述着曲大卫被推进手术室时他们父妻在外边走廊 上焦急等待的情景。他对基督教徒的妻子说:现在我是没招了,你求上帝保卫大卫 吧。老曲那时候还不信上帝,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这一次他的儿子能够平安从手 术室出来,那么这一定是上帝在保佑他们,要是那样,他一定和妻子一道进教堂接 受洗礼。 妻子在这种时候比他更冷静,或许在妻子的心中上帝已经在起作用了。妻子对 他说,要是大卫做完手术时,你就看有没有护士跟着出来提滴溜瓶子,要是有,大 卫就得救了,要是……妻子没有往下说。 后来,他们终于等到了手术室门敞开时,车缓缓推出来了,老曲那么急切地想 看看是不是有护士跟出来提滴溜瓶子,但是,他却不敢去看。他只能偏着头注意身 边的妻子的表情。妻子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圆,面部肌肉绷得很紧,尤其是嘴角像闸 门关得铁紧。在老曲看来,这闸门就是儿子生与死的唯一通衢。当这道闸门一下子 松弛开了时,老曲那颗敏感而易碎的心总像回到了原来位置。 大卫虽然下了手术台,但是,大夫认为还是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要他们夫妇 做好两种准备,一种是还可能重做一遍手术,另一种可能是孩子可能会偏瘫。重要 的是看孩子,看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如果六小时以后还不醒来,就可能按昏迷处 理,那还得再进一次手术室。在观察期间,老曲大脑和眼睛一样苍白,他只觉得眼 前一会儿旋来一位白大褂,她们拿着手电照扒开大卫的眼皮照看着瞳孔。 六个小时过去了,儿子没有任何醒来的意思。于是,有人就主张再把大卫推进 手术室。大卫的床前围拢了好多白大褂,像一道密不通风的墙。人聚得越多问题就 越严重,给老曲增添的压力就越大。时间在一如既往地流逝,八个小时过去了,大 卫没有醒,十个小时眼睁睁又要过去,大卫终于醒来了。 老曲此时已是万念俱灰,他只有一个最简单最质朴的想法,只要儿子能活下来 保住命就行了,什么考音乐学院,什么当钢琴家,都退到模糊而遥远的地方了。他 在冥冥之中开始感谢上帝,他就是从这时起,开始信仰基督教了。人们在对自身失 去应有的信任或者说人在处境最无奈的时候才容易到宗教中去寻找慰籍。普通人如 此,伟大的人物也是这样。高卢人的部落头领在一次即将毁灭的战斗中对他信教的 妻子说,你不是总说上帝有灵吗?如果这一次你能够祈祷让上帝保佑我们的部落, 获得战斗的胜利,我一定接受洗礼。 果然,高卢人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取得了战斗胜利。高卢人头领实践了自己的诺 言,不仅自己加入教会,而且率领他的部落全体加入天主教。这是欧洲宗教历史上 的大事件。老曲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的信教只能带动他的儿子。自此,这家飘泊于 京城的平民百姓,在经过命运的巨大打击之后,每到周日做礼拜时,三个人相搀相 扶,同时走进了教堂。 他们的儿子是在住了十天院后出来的,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看上去,已经成了 个残疾人,整整半个身子不会动弹,左腿难以打弯,左脚拖拉在地上,走到泥地时, 就拖出了一道印痕。左胳膊也不听使唤,左手什么也拿不了,像一个没有神经的袋 子,软沓沓地垂下,随着蹀躞的步子而晃荡出惨不忍睹的孤线。街上的人很多,却 没有人会注意他们,更没有人会为这个钢琴神童的不幸遭遇而悲叹。没有熟人更好, 更能够使老曲心绪平息下来。他们没有回到那个杀人女魔的地方居住,老曲又在香 山那里租到了一处房子。 香山只有到了秋天才会吸引众多游客,平常日子,这里的游人并不那么多。搬 到这里,远离了城市的喧闹,也远离了钢琴的诱惑,他们像深山隐士,隐居山林。 这里听不到任何琴声,只能听到风声雨声和树叶的歌唱。从六月下旬他们一家 隐居山林,就与城市与外界断绝了所有的来往。他们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他们租住 的房子是当地人盖的具有乡土气息的平房,但质量很好,有水泥台阶,门口的屋檐 上还有雨搭。 两间大房子租金才150 元。冬暖夏凉,还开有后窗,在炎热的夏天,把后窗打 开,清风徐徐,带着清泉的润泽,带着植被的清香,带着山林特有的爽人的气息给 他们的居室带来了愉悦的空气。钢琴很久没有打开了,漆亮的琴盖已蒙上一层灰尘。 老曲内心被埋藏了好久的欲念就在这时被后窗涌进来的清风吹的活泛开来。他 把跟他情绪一样好的儿子拉到身边,他鼓励着儿子,让他儿子把不好使的左手往起 抬,往打开盖的键盘上抬。这是出院两个月后的事情。老曲眼见儿子身体恢复得很 快便涌动了新的希望。儿子没有言语,自从儿子出院后就很少言语了。但是,儿子 是听话的,他显然是在做着努力。父亲说:手能举到钢琴上不?试试,再用点力, 唉呀,往起抬,抬呀! 儿子的手臂木木的,终于没有能够抬到琴盘上。老曲那刚刚活泛的心一下子又 跌落深涧。他看到儿子一双泪眼凄凄哀哀地瞅着他,仿佛又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 误。他难过极了,起身走出门外。他在香山的枫林间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一直走 到夕阳西下。夕阳的光芒带着热烈的金色灿烂地在树叶间跳荡,这些光不仅热烈地 洒在每一片枫叶上,也透过枫叶把老曲那阴郁的面孔照出一片光晕。他看到了被夕 阳照耀的每一片枫叶都透出了动人的光泽。 他过去从未到过香山,而今他住进香山却又从未认真观赏一下风光。他只是听 说过香山最美的时候是在秋天,是看那漫山遍野的枫叶,他也曾对儿子说过,到了 秋天,那漫山的枫叶美极了,香山枫叶是世界上最好的风景。此时,他回现着儿子 盼望见到香山红叶的喜悦表情,他相信,到了那时候,儿子的腿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会带着儿子一起爬到山顶上去。可是,距秋天已经不远了,可是,大卫能真正恢 复吗? 老曲每天都出来看日出日落,他在注视着那些鲜绿的枫叶是如何被阳光染成红 色。日复一日,随着游人的脚步,在老曲的眼中,那一片片枫叶真的红了。他永远 弄不明白究竟是哪一片最先红起来的,他被大片大片火红的枫叶激动着,像希望的 烈火,当漫山遍野层林尽染之时,老曲那张苦涩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微笑。他看到 了他的儿子已经能够走出家门,走上山坡,走向那面红透的燃烧般的山岗。 那一年的香山红叶对于曲大卫一家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老曲看到了一种希 望,并且被这种希望唤醒。他要向希望靠拢,他要搬进城市,要搬到挨近中央音乐 学院的地方。他们在音乐学院后边的那条新文化街道租下了房子。大卫的左手可以 抬到琴键上了,大卫可以把沉默许久的钢琴弄出声音了。 当那种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大卫那只笨拙的手指下响起时,老曲哭了。他背过脸 去,用那面坚实的后背去遮挡儿子的视线,但是,敏感的儿子看到了父亲在哭,他 看到了父亲那厚实的宽宽的后背因为抽泣而微微耸动着。于是,大卫的眼泪迅速冲 出眼窝,一串串抛落在键盘上。当他迟钝的手指在泪湿的键盘上感觉到了泪水的腻 滑时,他的信心他的音乐感觉就渐次被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