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音乐的魔力 大卫重新开始学琴。特别是左手,与右手完全不配合,他练琴时常常为此急出 一头大汗。沮丧的时候,他就用右手掰着发木的左手指头,像掰一件与他无关的树 枝。老曲时常看到儿子呆呆地坐在琴凳上低着头掰手指头。每每看到这个景头,他 就马上转过身去。 大卫在附近一所小学就读。上了二年级。日子水一样平静地流淌着。全家各有 各的营生,老曲为了生活,这期间更频繁地往黑龙江大森林里钻,他与人合作制作 小提琴,他负责提供上好的琴料。妻子张立也在北京打工。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机会 少了,老曲也不再管着曲大卫了。那曾经有过的刻骨铭心的钢琴梦,难道真就这么 一日日地忘却吗?时间真的具有淡化一切的魅力,可放弃了终究是个遗憾。 老曲毕竟是个凡人,他要生活,为了儿子治病他花掉了很多钱,为了租房子, 为了加强营养,为了提高生活的质量,在北京处处都得花钱,没有钱行吗?就在老 曲一心挣钱糊口之时,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那是当他拿着一块非常好的木料贴近 带锯时,他的宽大的手掌被锯条从中间拉开了。当他日后向我展示手掌处那道粗野 蛮横的伤疤时,他哭笑着说,当时一点也没有感觉,一点也不疼,只是看见鲜血咕 嘟着往外涌。我还核计着,哪来的这么多血呢? 老曲的受伤是因为他分心了。他何以分心呢?他想瞒着妻女和儿子,但是,这 哪里瞒得住呢?妻子一眼就发现了,可是儿子没有反映。他以为瞒过了儿子,可是 每当吃饭时,当他发现儿子动不动就将目光盯住了他的包扎的手时,他才意识到儿 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儿子长大了,自从那场大难之后,儿子好像懂事了许多。他 把手从儿子的眼里边挪开时,儿子终于问了句:爸,疼吗?他说,不,一点也不疼。 儿子放下碗筷,走到了钢琴前。好些天没有听到儿子弹琴了,今天,他突然发 现儿子在弹奏《悲怆奏鸣曲》。尽管他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左右手强弱不当,配合也 不和谐,但是,那如泣如诉的琴音如一排横扫过来的子弹,一下子击中了父亲那宽 厚的胸膛。老曲被打穿的内脏随着琴声的起落而再一次品尝着曾经有过的苦难与悲 伤。就像他手伤了不知道疼一样,他的眼泪流淌得满脸都是他也一丁点感觉没有。 只是觉得嘴角发咸,咸得他不得不去舔,这一舔,他算是彻底醒过来。 大卫所在的学校是属于西城区管辖。有一天,大卫回家告诉老曲西城区要举行 “春芽杯”少儿钢琴比赛,他说他已经在学校报名了。老曲说你能行吗?大卫说, 试试看吧。老曲没有报任何希望地陪着孩子去了赛场。老曲曾多次陪着儿子走进赛 场,他们在离开沈阳前夕,他还带着大卫参加了“北方杯”的钢琴比赛,那一次大 卫获得了第一名。老曲当时心情也很激动。然而,受伤后的大卫要参加比赛,老曲 的心情与以往大不相同,他平静极了。他的平静来自对儿子的参赛不抱任何希望。 前来比赛的琴童真不少,每个孩子身边都跟着一位家长,甚至有的两位家长。 孩子们穿得花枝招展,如同过年一样。有高傲的公主,也有自负的王子,他们彼此 间有相互熟悉的打着招呼。只有老曲一家游离于人群之外。 从这些孩子的精神状态和赛场的气氛看,老曲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倾听了几 个选手的演奏,他觉得弹得挺不错。想到大卫在左手还没有恢复好的时候参加比赛 实在有点冒失。他觉得儿子不该报名。 妻子张莉跟他的想法不同,从她那副严肃庄重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她希望 儿子能够成功,她深知儿子太需要这种成功的鼓励了。因此,她把这次比赛看得相 当重要。或许正是老曲发现了这种重要,对她说,我看,大卫够呛!他还没有恢复 好,你看多少人竞争啊! 老曲的耽心不是多余的。他耽心儿子一轮下来被淘汰。要是那样的话,对大卫 的心理构成的伤害程度未免过于残酷。老曲陷入了更深的忧郁中。 参赛选手中确有不少弹得好的。第一轮下来,淘汰了那么多选手,而老曲庆幸 儿子进入了复赛。老曲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了。这时候的老曲才以一颗平常的心对待 这种比赛。他没有也不敢有任何别的奢望。 比赛进行了几天,随着纵深进展,院子里那股闹轰劲儿也被退下去的人带走了。 眼见留下来参加决赛的人所剩无几,在这稀稀拉拉的人中,老曲一家显得很出眼。 曲大卫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决赛,这已经是他们夫妇喜出望外的,他们安慰着儿子, 也在安慰着他们自己。前边的选手进入决赛时,老曲很认真地听着,妻子张莉在一 边忍不住问老曲弹得怎么样。老曲说不错,真的不错。再进去一个孩子老曲认真一 听,还是不错,他觉得他们都比大卫弹得好。 轮到大卫了,老曲陪着儿子朝赛场走去。一个选手在参赛时,只允许跟进一位 家长陪同,张莉只好在外边守着。其实在外边守着的人比进里边的人更为着急。由 于儿子从弹琴以来一直是父亲看管着,所以,她对钢琴还不能说是明白的,她在外 边听着儿子弹,也很难分辨出好坏。但是,儿子演奏的曲子她觉得特别熟悉,她想 起来了,那还是二年前,在沈阳朱雅芬教授那里学的一个曲子——卡巴列夫斯基的 变奏曲。教这首曲子的时候她也在场,朱教授给大卫认真地讲解着这个曲子,朱教 授说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小曲子,因为它弹起来有着大曲子的味道。 她让大卫好好弹,她说弹好了把这个曲子留作保留曲目。大卫摔伤后,很多曲 子都无法拣起来,但这首奏鸣曲他却没有忘,而且在张立听来,这个曲子儿子今天 弹得特别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乐得合不拢嘴,他挨近门口等待着 儿子出来,只要儿子一露头,她就会扑上去一把将儿子抱起来的。可是,儿子很久 没有出来。别的选手弹完后就从屋里出来了,可是,大卫弹完了咋还不出来呢?他 们在里边干什么? 考场气氛很是紧张。四个评委正襟端坐,听完曲大卫演奏的曲子后,屋子里一 丁点声音也没有,这种宁静的气氛给老曲心理构成的压力更甚。大卫在演奏时他在 一边一直为儿子那不灵活的左手使着暗劲儿,他的掌心都出汗了。凭经验他觉得大 卫的确弹得不错,比第一轮第二轮都弹得好,而且好得多,可以说大卫弹得令他吃 惊。但是,他不知道评委们怎么看。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评审席上的四位评委,他们 相互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显露出一种惊讶状。其中一位问他:你的孩子是跟谁学的? 老曲楞了片刻回答:他还没有老师。那人颇觉意外,便追问道为什么没有老师。 这一追问,把老曲所有的伤心事都勾出来了。他不知从哪开始讲好,一下子被 涌上来的那么多的话给堵塞了。 评委们充满善意地注视着这对父子,他们那种关切的目光深深感动了老曲,他 们在北京住了一年多时间还从未遇到这种关心。越是感觉到人家关心自己就越是觉 得心里憋得慌,憋着憋着,老曲这位东北壮汉竟至哭起来了。他这一哭,使四位评 委更加摸不着头脑。当人家听完了大卫的不幸遭遇时,人家除了安慰之外,也纷纷 表示出对大卫的敬佩。受到这么大打击的男孩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刻苦地 练琴,而且弹得这么美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于是,他们在这父子俩退场之后, 一致认为此次大赛的第一名非曲大卫莫属。在评委们看来,曲大卫不仅钢琴弹得令 他们感动,他的经历本身就是一曲不同凡响的生命乐章。 当老曲夫妇得知他们的大卫在本次比赛中一举夺得第一名时,他们简直不敢相 信他们的儿子创造的奇迹。这的确是奇迹。虽然这仅仅是一次区级的比赛,说明不 了什么,但是,对于曲大卫对于老曲夫妇来说,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就是从这 时候开始,他们找回了自信。老曲那早已放弃的理想又活现开来。一瞬间,他百感 交集,他只想哭,只想找个地方放开来哭一场。似乎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 一年来,他憋了多少苦闷多少酸楚,他如果不把这些泪都哭出来,那么他就要被憋 死了。可是,他上哪里去找地方哭呢? 儿子没有哭,也没有乐。他好像憋着一股劲儿,小脸绷得紧紧的。他到台上领 奖时,他的表情也是庄重严肃的。人家给他照相的时候他也不曾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一定不会满足在这种比赛中奇魁,他一准有着更高远的目标。但是,他已经很了 不起了。他在和命动搏斗,和自己搏斗,以往他是和父亲搏斗,父亲为了让他成功 而天天逼他弹琴,他不爱弹,他从内心憋着气,进行着抵触,而现在,当父亲放弃 了对他的希望时,再也不逼他弹琴甚至整天也不闻不问了时,他反倒坚定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