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美国梦寻 去美国的人很多。想去美国的人更多。尤其是学外语的人。对于已经获得外语 硕士学位的她,一直向往能够到美国那种好的语言环境中去学习。终于,她所在的 学院决定公派她去美国深造。 这个消息确实让人欢欣鼓舞,只是对她而言,未免太迟了。若是提早几年她没 有成家或成家还没有孩子那该有多好。有了孩子,就是有了牵挂有了累赘,她不能 不由此陷落一种深深的思虑之中。 女儿明明才三岁,正是需要她的时候。需要她穿衣服,需要她做饭,需要她的 母爱,需要她的地方太多了。而丈夫呢?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她知道他更需要她的。 要是自己这么一走,扔下他们父女俩怎么能行呢? 该走还得走,不就那么三两年的时间吗?该安排的事情她都安排了,该交待该 叮嘱的也都跟丈夫说过了,然而,在即将离开机场与丈夫握别的时候,他隐隐感觉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放下似的。可是,什么事情呢?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觉得这 些天总处在一种忙乱无序的状态,该忘的事情忘,不该忘的事情也忘。而努力去想 那种忘掉的事情简直就是一种折磨。越想越闹心。丈夫说她这是一种精神紧张导致 的状态,她觉得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她就不再去想了,她想,即便是有什么事情 忘掉了到美国那边也还可以再往家打电话。于是,她就走进了安检口。通过安检时, 她和丈夫进行了真正的告别。那一瞬间她觉得心一下子就变得空捞捞的,而两腿也 不知怎么就变得软绵绵的。丈夫被阻隔在那道不可愈越的玻璃外边朝她招手。她眼 前的丈夫迅速变得模糊了。 这时候,她还是没有想起她要想到的事情,当她登上飞机,找到自己的位子坐 下,朝悬窗外张望时,她仍然没有想起来。直到机舱里响起了音乐的声音,她才冷 丁意识到她所苦苦放不下的事情正是孩子学钢琴的事。她跟丈夫商量好了要找最好 的老师。本来这个事情要在她临走前办利索,可是,一忙就把它忘记了。在飞往美 国的途程中,她越来越执拗地认为这个事情很重要,一定要让丈夫尽快办好。她幻 想着等到三年后她回来时,看到女儿高贵地坐在琴凳上为她弹琴时的情景,这是最 惬意的事情,也是他们两口子的素愿。 其实,在孩子还没有生下来时,他们就买下了一台钢琴。当时他们就住在沈阳 音乐学院附近,每天,从那所音乐院府里飞扬出的琴音就在他们的窗外缭绕,丝丝 缕缕编织起了他们的钢琴梦。他们曾经幻想过他们的女儿或者儿子每天能够坐到钢 琴前弹出一首清脆悦耳的曲子,那将是多么有品位的生活啊。在他们看来,中国人 最重要的是提高素质,而学弹钢琴就是最好的途径。钢琴能够使人变得高贵,而他 们对自己的孩子的最大期望值无非是达到高贵的层次。 美国是高贵的,对于第一次踏入这片领土的异乡人来说很容易便得出这种印象。 曲琳进入加州一所大学。她知道,新的生活已经从她的脚下开始了。但是,她要做 的第一件事还是给丈夫写了一封信。当然是为了明明学钢琴的事。她选择了写信而 没有打电话是因为出于节俭。 走出国门的中国女性无论有着怎样深刻的传统文化背景,总是要随着美国的环 境迅速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常常有着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许多在美国有着生活 阅历的人对此都有着深刻的感慨。曲琳在谈到那些美国岁月时,也无不感慨万千。 但是,她受中国传统的东西影响太深了,她面对美国的诱惑,虽然外表上好像没有 太大的变化,但是她的内心却经受了巨大的折磨。而且,这种折磨并没有随着她三 年后的归来消失,我倒感觉有可能伴随她的一生。由此,我不能不慨叹美国的诱惑 美国的魔力。 曲琳是质朴的。质朴的曲琳到了美国也仍然是质朴的。这是因为她出生在一个 贫穷的家庭,从小受苦受惯了,懂得勤俭过日子。她相当能吃苦,从不讲究穿戴, 更不化装。她总是素面朝天地在美国行走。她行走疾如刮风,总像有什么紧急的重 要的事情在等着她似的。在美国的那些日子,她一边上学一边还要打工,可想而知 她有多么辛苦。她的运气还算不错,很容易就找到了打工的地方。 那是一家男装专卖店。它位于阿罕布拉市主要街道的最繁华地段。美国人习惯 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自己的商店,这家服装店的名字叫W.RNCE.店老板是位颇有艺术 品位的人,他从小生活在意大利,16岁才回到美国。他已经年过花甲了。他很赏识 曲琳,赏识她的朴实也赏识她的认真。他曾经说过将来他要把他的店交给曲琳经营。 他称曲琳Special (特殊的)曲。她在美国遇到了几位对她友好的男士都说她是位 特殊的女性。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很普通,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不知道在美国 人的眼中怎么把她看得特殊起来。 她是个干工作很认真的人,每天站柜台迎来送往,不管客人尊卑等级也不分黑 人白人或黄种人,她都是那么彬彬有礼,热情服务。客人很容易记住她这位东方女 性,而她却不大容易记住客人。在众多的客人中,有一位中国人给她留下了印象。 他来得次数明显增多,而且每次来都愿意盯着她瞅或者有话没话地找她聊一番。或 许是因为都是炎黄子孙很容易沟通,他们很快就熟悉了。她对他印象很不错。她欣 然接受了他的邀请走进饭店,他们彼此谈起了各自的身世。他也是大陆人,在浙江 一带生活到“文革”,之后他去了香港。后来又从香港来到美国。他如今还是单身 一人。她很尊重他的感情,但是,她却佯装不懂。他毕竟是在国内长大的,所以他 即便生活在美国,却仍然是以中国人的方式传递着他对她的爱慕和情感。那是一种 含蓄的循序渐进的传递。每到节假日,他总是开车来接她,邀她一起进酒吧谈天说 地,他们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很快活。到了她的生日时,他会像个真正的绅士那样, 衣着笔挺恭恭敬敬地为她献上一束红玫瑰。 飘泊在异国它乡能够获得如此真挚的情谊使她大为感动。她幸福地闻着阵阵花 香,不觉泪水漫溢出来。他慌忙掏出手帕要给她揩拭,她礼貌地谢绝了,莞尔一笑 忍住了内心的满腔感慨。她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在这一瞬间,男人是多么不希望他所喜欢的女人说出这么客气的话呀!但是, 他毕竟在中国生活过,他懂得中国女人有着怎样的含蓄怎样的忍耐怎样的掩饰!他 知道她在此时的感情一定是非常复杂的,他知道她的眼泪为何而流淌。她一定是想 家了,想她的孩子还有她的丈夫。但是她不说,她越不说搁在心里边不是越难受吗? 他说,有话在心里边憋着不好,说出来就会好受一些。一个人在国外是很孤独的, 免不了会想家,在这一点上女人比男人更厉害。我刚来美国时,也是感到很压抑, 一直想找到一位朋友能通通快快地聊聊天,倾吐一下内心的苦楚。可是,我找了好 多年…… 她抬起头来盯着他,发现了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片动人的凄迷。她不由地想到了 古人的语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对于他的话她也极有同感,在美 国别说想找到一位可以推心置腑的人,即便是找一位能够认真倾听你的诉说的人该 有多难。 她至今还记忆犹新,当她在美国渡过的第一个生日时,他们在一起谈了很多很 多。她对他产生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凭着女性的敏感和经验,她非常愿意和他在一 起,和他在一起她有种安全感,可靠感,她一点都不必设防。她有时候想过,他对 自己这么好,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在她的感觉中,他仅仅是位朋友每天存在着并 且给她以慰籍。常常是默默地出现在你的身边,不声不响,既不炫耀更不让你领情 好像他就是心甘情愿地奉行着上帝的旨意在为你做这一项工作似的。 这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朋友。到了打佯的时候,男装店里的客人全部走光了, 她整理好和她一样疲倦的衣服架,把地擦干净,再把橱窗玻璃擦净,这才能走出关 闭的店门。一个独身的东方女人在步出店门时并不抱有什么希望的。当她那疲惫的 影子被交错的灯光在店门前的人行道上拖得越来越倾斜越来越细长时,他就会像一 棵树出现在她的面前。是你?!她一阵惊喜。 在繁华的加州,在人声熙攘的阿罕布拉市不乏这样耀眼的“树”,或挺拔或俊 秀或气派,但是,这些“树”与她无关,而唯有这棵树只要一出现,她的眼前就会 灿然一亮,于是,整个夜晚都会充满柔和的温磬。他会把她让进他的车里,然后冲 她莞尔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仿佛这一笑已经包涵许多。起初她以他只不过是路过 这里,她这是搭个便车。而对她来说能够搭个便车就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可是后来,他每天都准时来,他的车成了她的专车。无论刮风下雨,他从未有 过疏漏的时候。她知道,他是给了她怎样一笔丰厚的情感。接触多了,彼此就熟悉 起来。他知道曲琳是个真正的中国女人,贤妻良母,责任感极强,她心里边惦记着 她的家,她的女儿,她的丈夫。她不仅关心她的女儿生活,而且她还掂着女儿学钢 琴。在他看来是这么一丁点的小事可她却如此看重。她曾经兴高采烈几乎是迫不及 待地告诉他,她的女儿找到了一位钢琴老师,她强调说那是沈阳最好的老师。他被 她的情绪深深地感染了,更被她的这种做母亲的责任所深深打动。 于是,他在对她的爱慕中又增加了敬重的成份。他如今还是只身一人,他一直 在寻找,在苦苦寻找,他从香港找到了美国,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真正可心的人。朋 友们问他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他说他也说不好。其实,他想寻找的不正是这种贤妻 良母型的东方女人吗? 他的车开得很稳很有耐性,车内的气氛并不轻松,他们谁也不说话。三年了, 他们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他希望她留下,为此,他愿尽一切努力。他做她的经济担 保人,他替她想方设法申办绿卡。三年的学业,对她来说既觉得快又觉得漫长。她 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当然了,再复杂,她也还是乐意在美国继续呆下去的。她延 续了一年签证,就是说她可以在美国呆四年了。不过,他认为她应该及时办绿卡, 要想留在美国,那只能办绿卡,只有拿到绿卡才能随时随地回国探亲。想什么时候 走就什么时候走,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为了申办绿卡,他费尽周折,可以说打通了好多关口,却还是被难住了。因为 她必须具备一个前提条件才有可能办理,那就是要与国内的丈夫离婚。 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她很爱她的丈夫,离别三年,这种爱似乎更强烈了。 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公司里工作那么忙碌每天还要照料女儿。他平时从未做过饭,光 三顿饭就够他受的了,何况还要带女儿去学琴。所以,当她得知只有离婚才能办成 绿卡时,她突然很激动地说,不,这是不可能的!后来,等到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 来时,他说,不妨让那边出个手续,办个假离婚,只要有个证明手续就行。他说这 种事情在国内很容易,求个熟人就可以了。她想想,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为了办绿 卡,给丈夫说明白他也不会不同意的,等到绿卡办好了,再把他们父女办到美国来, 到那时,全家人就会欢欢乐乐地在美国的土地上生活了。 带着这种兴奋,她与丈夫接通了电话。她觉得丈夫应该和她持一样兴奋的状态, 却不想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很淡然。尽管她一再强调那是假离婚,仅仅为了打个证 明,可是,丈夫仍然情绪不高。说了一溜十三遭,她总算弄明白了她的丈夫并没有 美国梦,他对她去留美国都表示理解和尊重,他也同意尽量找人开个假离婚证明。 不久,丈夫那边果然把个假离婚证明寄过来了。当她展开来时,她突然有种晕 眩感。白纸黑字,何为真何为假?如果丈夫一意孤行不来美国,或者说他即便想来 签证要遇到麻烦的话,到头来岂不假戏真做了吗?何况身边还有这样一位处处关心 自己的男人。她的这种感觉其实也是从丈夫的信中体味出来的。那一字字一行行, 无不在割着她的心。她从信中知道明明到一位著名钢琴家那儿上的钢琴课因故停下 来了。 她不明白什么叫因故。她因知道明明必须学好钢琴。在美国她见到教钢琴的同 学,一堂课下来也不过一小时,却可以挣到三十多美金,而她在服装店打工一小时 只能挣五美元。在美国,贵贱是泾渭分明的。她已经把这个信息跟丈夫说过了,她 希望女儿学好钢琴,到美国来是会派上大用处的。可是,丈夫为什么让女儿的钢琴 停了呢?这“因故”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情绪糟糕极了,她突然萌动回去看看的念头。三年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 这么惦着丈夫和孩子。经过再三思考,她决定将办理绿卡的事暂且放下。 他眼见办绿卡的事情有望,却不曾想她会来了个180 度的大转弯,嚷着要买机 票回国。他不明白,他想说服她,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太想家了,太想她 的女儿了。 他万没想到她会一意孤行。在他看来,她的中国情结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 淡化,许多中国人都是这么走过来了,再传统再山盟海誓也不得不因为时迁境移而 变化而离散,可是,他没有想到曲琳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三年,却还是那么顽固不化, 依然这么中国式的做女人。感慨之余,他只能说她是个特殊的女人。 她不顾他的拦阻买好了回国的机票。既然已经决定回去便归心似箭。他像往常 一样在她需要他的时候静静地把车开过来送她去机场。他还抱有着一线希望,希望 她能回心转意。只要飞机不起飞,希望总是有的。他知道在这座城市就发生过这种 事情。人的命运就是一闪念的事情,非此即彼,而此与彼的命运差异是截然不同的。 天气一点都不晴朗,没有风,空气夹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惆怅。他把车开得很慢, 还有足够的时间,从反光镜中看他的脸上似乎仍然挂着某种期待。真怪,一路上竟 遇得是红灯。他劝她别走了,咱们往回开吧。他一路上手扶方向盘就是这么耐心地 一遍遍劝说她。可是她执意不从。她说她去心已定,劝是没有用的。她还说他没有 家,不会理解一个成家女人的抉择的。他劝她还是应该冷静理智地思考问题,千万 别凭一时冲动。要是那样的话,将会铸成大错的。尽管她听不进去,他还是在尽职 尽责地劝说着。车已经到了机场,已经缓缓地转头要往广场里拐的时候,他偏过头 来,无比真诚地说:往回拐吧,一张机票不就五百来块钱吗?让它作废吧!否则, 你会后悔的。 她埋下头,不吭声。她的心里充满矛盾。 你不能回去,你要是回去就回不来了。请你相信我的话,我不会骗你的。我们 相处了三年,你怎么还不相信我吗?听我一句话吧,别进去了,咱们往回开,别心 疼那五百元的机票,好吗?他把车停下了,回望着她,期待着她。她的决心几乎就 要动摇了。可是,她想到她已经将回去的消息告诉丈夫和女儿了,他们现在已经动 身去北京准备接她了,她不能掉头。她让他往前开,照直开进机场。 他是那样无奈地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这叹息让曲琳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 候感到心乱如麻。 车极不情愿地停下了,他说,你的观念应该变一变了,你不能总想着家庭孩子 你得替自己想想。 曲琳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请你原谅,我想过了,我无法摆脱。我不能改变自 己。他又一次感叹道:你真是一个特殊的女人。 他帮她拿着行李默默地跟在她后边。他每往前迈一步的样子都显得很痛苦很失 望。曲琳一个劲儿往前走,她只希望快些安检,快些开车,她怕她的决心在他面前 动摇以至改变。在他们真正到了分手的那一刻,他流泪了她也流泪了。真是“执手 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为了把这一难忘的时候保留下来,他们拍了一张合影, 这张珍贵的合影至今还保存的曲琳的相薄里。曲琳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要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