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无法适应 一架大鸟似的飞机缓缓停靠在首都机场,曲琳回来了。她夹在外国人中显得很 娇小。 人声熙攘,还是那么乱糟糟的。特别是刚从另一种环境归来的她立时带来了心 理上的落差。她觉的眼前好象蒙上了一层塑料薄膜。 前来接站的丈夫充满热情。他的情绪极容易感染她。他的衣着一定是经过精心 挑选,显得很帅。他的身边有个瘦弱的小女孩子,怎么这么矮小呢?在她的感觉中 女儿应该长得很高了。 丈夫接过了她的行李包裹,急忙对身边的女孩子说,妈妈回来了,快叫妈呀? 六岁的明明一副精乖状。她拉扯着爸爸的衣襟,不时地拿眼瞟一下曲琳。她的 眼中流露出的是疑惑而不是激动。 她蹲下来想搂抱女儿亲一亲,可女儿却像对待陌生人一样怯怯地躲着她。三年 前的一幕她无法忘记,将要动身那天,亲友们都过来为她送行,细心的姐姐要把萌 萌领回家,避开这种场面。明明不知道妈妈要走,而且走那么远,她跟在大姨后边 下楼梯时冷丁觉察到她家今天怎么来这么多人呢?她停下了问大姨,大姨不想告诉 她,又不好对孩子撒谎。就在大姨吱唔时,明明突然明白过来,她挣脱了大姨的手 拼命往楼上跑,边跑边哭叫着妈妈。这突如其来的哭声震撼着楼道震撼着前来送行 的亲友,把离别的情绪弄得那般催人泪下。曲琳和女儿相拥在一起,泪水洗面。那 时候女儿的小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生怕妈妈会飞走。可是现在,女儿任她楼抱着 却没有感情的呼应。她的眼泪止不住了。 丈夫是能够体察到妻子的情绪变化的,哪怕细微处的变化。他一个劲拣妻子爱 听的话哄她。他告诉她他把家收拾得可干净了。在从北京返回沈阳的途中,他起码 重复了四五遍。他知道妻子爱干净,他更知道要想讨得妻子的喜欢那就去收拾家吧, 把家拾掇干净了,就能够收到良好的效果。 走在沈阳的街头,她习惯性地擦着眼镜,她从北京机场下飞机开始,就不知不 觉形成了这个习惯。她总觉得玻璃镜片上落着灰尘,弄得视线不清彻。在美国,她 可没有这种感觉。她可以擦净眼镜片,却怎么可能擦净沈阳城呢?城市的灰尘积淀 着城市的惰性,而城市的惰性又培养着市民的耐性。如果你永远走不出这座城市你 就永远不会对其进行挑剔。而只要走出去了,走到西方的城市哪怕看上一眼你也会 对这座城市的现状无法容忍。从国外回来的沈阳人,无论是长期居住还是作短暂逗 留,一进沈阳城,就会被一种巨大的反差弄得沮丧起来。如果再遇到一个态度骄横 的服务人员或者出租司机骂你一声傻X ;如果走在你前边的一个随地吐氮的人很响 亮地把氮咳出来然后再吐时正巧有股风刮过来…… 好在曲琳没有遇到这些。她被身边的丈夫呵护着,走到了她十分熟悉的那个院 落。四周的楼群还是那么陈旧,像一个陈旧的盒子。垃圾箱因盛得太满溢出来了, 劣质塑料袋散落一地。一进楼道口就感到压抑,黯淡破败,楼梯踏步的棱角处破损 得脱皮掉肉,墙皮疏松,斑斑脱落,说不清从谁家飘出一股怪味几乎令她窒息。总 算到了自己的家。 她楞楞地立在门口,朝屋里打量着。这就是她的家呀,就是她牵肠挂肚扔不了 放不下的家啊!怎么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呢?特别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厅,空间怎么 会变得这么狭窄呢?东西倒还是原先的东西,没有添置任何新的,但是,确确实实 是变窄了,置身在这么一个窄窄的空间,她的心里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了。 丈夫身前身后围着她,像奉承一位严肃的卫生检查官。她走进橱房,的确炊具 摆放得很整齐,炉台也擦得光滑明亮;她走进卧室,床罩窗帘也都很规矩,完全是 按着她以往的风格布置,就连窗纱堆聚的褶皱也整理得十分精心,她从中看出了丈 夫的一片心意。她被这种细节感动了。这就是中国的男人。 但是,男人收拾的家再干净,对于爱挑剔的女人来说也是难以达标的。她在屋 地上发现了两个箱子,很碍眼,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衣服。两个箱子装得都是衣 服,都是那种皱褶巴巴的衣服。她原认为这么多衣服装在这里是要等着她回来洗的, 却不曾想都是丈夫洗过的了。她只有苦笑,洗过的衣服还不如不洗,她一件件从里 边拽出来,有的白衣服被别的衣服污染了一疙瘩一块的,有的牙根就没洗干净,锈 死了,再怎么洗也洗不透亮了。她不断地发现问题,她在不易察觉的边边角角发现 了小食品袋,拣起来一看,都是过期的,打开来发现里边的小食品已经罩上了霉锈。 而她的宝贝女儿手里边正捏着这样一袋变质的小食品要吃呢!她的一排小牙全是黑 色的。 到了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腾腾冒气的蒸米饭把女儿乐得直拍手, 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把从美国带回来的衣服还有五颜六色的小礼物小玩具一件件拿 出来摆在女儿的面前时,她也没有像见到大米饭这么高兴。她问女儿平时吃不着大 米饭吗?女儿说爸爸嫌麻烦,总是给我买馒头吃。 曲琳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了。丈夫把那筷子拿起来递给她,她又放下了,问女儿 什么时候去老师家学钢琴,女儿边吃边摇晃着头说不去了,早就不去了。曲琳“啪” 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把女儿吓了一跳。她神色惶惶地盯着从美国那么远的地方回 来的妈妈不知所措。 更不知所措的是丈夫。他说,老师不教了。他说他实在顾不过来,传呼机总响, 公司总有事传他,他说太有名气的老师教咱们明明也不见得就是好事,他说…… 还说什么?就是说出龙叫也没有用了。在飞机上她曾睡了一觉,而睡梦中她看 到的是明明坐在一架钢琴前弹琴。大厅很宽敞,地板像钢琴的木板闪着镜面般光泽, 水中倒影一样映出钢琴和明明的身影。明明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纱裙,那种带有欧 式古典式的裙褶的纱裙是她从一家专卖店买来的,可是,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她刚 刚迈进家门还没有打开皮箱明明怎么就把裙子穿在身上了呢?她惊讶地瞅着女儿。 令她惊喜的不仅是那条裙子有多么摩登,而是女儿的琴弹得那么熟练,轻云流水一 般…… 一场梦。一场美梦。那场梦对于美国的时差属于夜晚,对于中国的时差就是白 天。正所谓白日梦。梦被现实轻而易举击得粉碎。她一头病倒了。浑身骨节从里往 外疼,头晕脑胀,嗓子不能吞咽唾液,牙床也肿了,肿得流脓了。在美国三年没得 一次病,而回到家来第一天就大病一场。这一病可着实不轻,她满床翻滚,呻吟不 已。她觉得自己不断地升空,总是有种在飞机上的感觉。时空交错着将她一会儿送 到美国一会儿又载回到中国。身边的人也总是在变,一会儿是丈夫,一会儿是那个 香港的D 先生。“你要后悔的。”“你要后悔的!”这个声音越来越嘈杂,嚷得她 须臾不得安宁。她睁开眼睛时看到了女儿。女儿就站在她的床边守护着她。她小声 小气地问她:妈妈喝水不?她摇摇头,眼泪却顺着眼角淌湿了枕头。女儿说妈妈别 哭,我给你拿好东西吃。在女儿转过身去时,她眼前猛地一跳,怎么回事?女儿的 两条小腿弯曲得成了骑兵腿。 曲琳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过她当时看到女儿腿弯时的心情。她说那是因为丈夫 总把她放在后背上背的。他硬是把孩子的腿背弯了! 她整整躺了三天。爬起来之后,她觉得这个家太不像样子了,她甚至惊讶她怎 么能够在这个家呆住。瞅哪儿都不顺眼,尤其是卫生间。当年刚搬来时,她还记得 粘贴瓷砖给她带来的兴奋,可那是多么低的生活质量啊,低得可怜。如果不出去这 三年,不知道美国社会的生活,那么她也许永远住在这种地方她都不会抱怨的。但 是,现在她不仅是抱怨,她简直就在这间屋子里呆不了。她决定回美国。因为她在 回来时也曾做了可能回去的准备。她的学业已经延到四年的期限,还可以在美国呆 上一年,她这次回来属于探亲。她将带回来的一些材料一一翻找出来。 曲琳要回去的消息惊动了家人。丈夫再不情愿也不便说什么。她的姐姐、她的 母亲纷纷上门劝说她,她们知道这一次走这个家庭就得解体了。那就是她们极不愿 听到的字眼:离婚。这是个普通的平民人家,几辈子都是恪守着传统的文化道德夫 妻恩爱白头到老,不求建功立业只图相安无事。在她们的眼中,离婚仍然是件不光 彩的事情,而且,她们认为既然回来了,一家人在一起太太平平,不缺吃不愁穿过 得好好的,干么非要拆散这个家庭回美国?三年前,姐姐鼓励她走,可现在姐姐极 力反对她走。姐姐说咱们家多少辈子也没有离婚的事情,那边的男人真的就比妹夫 好?我不信还有人对你会比他对你好。姐姐是典型的中国女人思维,她没出过国门 她就不会知道美国人的生活。在美国时,她确实以不变的传统观念去应付万变的世 界,而回到家了,她那美国的影响却日益显示出不可抗拒的作用。矛盾依然还是矛 盾,真要是再一次走出家门她也仍然会痛苦得依依不舍,但是,让她不走永远守在 这个家里,她不情愿,她不适应。她不是厌倦丈夫,而是厌倦环境。走还是不走? 对于一个接近中年的女人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了。这两种决定所导致的人生道路她 是再清楚不过了。然而,再清楚选择起来也是那样的犹豫不决。 到头来,她还是拿着有关手序去美国领事馆办签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