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不谐合音 她终于没有走成。在她办理签证那天,美国领事馆刚刚接到通知,访问学者在 美国只能呆三年。过去是可以呆四年的。负责签证的领事对她表示歉意之后,对她 说,这样吧,你再让你所在的学校从那边发个材料来,如果那边态度很积极还是可 以办的。 希望还是有的,但是,她没有再去争取。她说,如果当时给加州的学校去个信 那边马上就会再发个材料来,那样的话,肯定能够走成。 没有走成的曲琳只能过起了中国人的日子。她把自己在国外省吃俭用打工挣的 血汗钱用来改善住房条件,于是,她们搬进了现在这个“越层楼”。她希望按照美 国的风格装修房间,她想让自己居住得更舒服一点。她的家确实不错了,很典雅, 也很讲究韵味,她总算可以呆下去了。但是,外面的世界却始终让她烦恼不堪,不 仅没有绿荫草地,就连每天要走的马路也是坑坑洼洼的,下雨天还积了一汪汪泥水。 那些泥水又不断滋生出蚊蝇,给她平添了诸多苦恼。 其实,这些苦恼还是微不足道的,真正让她苦恼的还是女儿明明。这种苦恼并 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相反越来越厉害了。她总想按着自己的经验去雕塑明 明,比如她希望她高贵起来,她要按照贵族的方式培养女儿,所以,她一定要让女 儿弹好钢琴。她一想到在美国期间打工,一小时只能得五美元,而教钢琴一小时至 少三十美元时,她就更加抓紧女儿的练琴,她想将来女儿到了美国总可以有个体面 的工作。 她是过来人了,她对于美国生活的酸甜苦辣感受颇深。然而,女儿并不理解她 的这份苦心。越是不理解,就越是顶头。明明以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执拗抗拒 着妈妈的苦心。她们娘俩在钢琴面前简直是摆开了战场。曲琳总是恨铁不成钢,她 常常恨得咬牙切齿。她把一个母亲能够用的手段都用上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吓唬也吓唬了,如果不知道底细的人一旦看到她这样对待女儿,还会误以为她是后 妈呢!明明每次挨打挨骂都增加着对妈妈的仇恨,她那小小的心灵在这种痛苦中挣 扎着。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那么爱发火,为什么发起火来那么凶,像要一口把她吃 了。 她不爱弹钢琴,她一点都不愿意,但是,她不敢说。她爱看书,她读童话读名 著,抓着什么书都读。她的阅读能力是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多见的。她是要以读书 的方式来抵挡弹钢琴呢?还是因为她内心的苦楚无处诉说想从书里边找到寄托?总 之,这个十岁的小女孩已经很有特点了,她绝对有主意,她甚至已经具备了应付妈 妈对她的惩罚的能力了。当她的这种能力提高之时,就是曲琳更痛苦之日。 因为打孩子,丈夫有时出面干涉,两人也便发生磨擦。后来,丈夫一见她要打 孩子就借由子走出家门,等到回来时,她的气也消了。她的脾气犹如潮起潮落,而 年幼的女儿从某种意义上说便成了出气筒,牺牲品。 我跟她说,不应该这样。我说这样对孩子身心健康不利,对孩子也不公平。我 说你身上总有美国情结,你的心理必须要调整,不仅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也是为了 你自己。你太要强了,你太希望你的女儿杰出了,你太一厢情愿了,你总是站在自 己的角度考虑问题,你总觉得你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庭回来的,而且这种回来明 摆着是一种牺牲,而在你心里边总是计较着这种牺牲的价值。尤其当你心情不顺的 时候,你就免不了要后悔自己的选择,尽管你回来好几年了,但是,你的心态始终 不能平衡。你肯定会经常核计你要是不回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你觉得你有足够的 理由要求你的丈夫你的女儿时时处处顺从你的心意,不得有稍微的不驯,这怎么可 能呢? 我相信,你在美国放弃了那么好的前程,你拒绝了那么好的一个男人而毅然回 国,这确实不简单,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或许不会像你这样抉择。但是,既然你这 样做了那么你就不要有丝毫的后悔,哪怕有一点点都会对你和你的家庭不利。你的 丈夫确实应该为拥有你这样的妻子而骄傲的,但是,他毕竟不能把这种骄傲当成包 袱永远在身上背着吧? 曲琳沉默了,看得出我的话在她身上产生了一定作用。但是,我想,仅仅一次 交谈还是不可能真正疏通她的心灵的。因为毕竟她的内心受到过美国的诱惑,那是 多么强大的诱惑啊!前边写到的那位D 先生是一位真正难得的正人君子。他在确认 曲琳不可能回来时,很动感情地给曲琳的丈夫写了一封信,他写道,虽然我们从未 见过面而且也不可能再见面了,但是,我很敬佩你。我想你一定是个非常有魅力的 男人,你那么优秀的妻子为了你不顾一切,她心中只有你一个人,她不接受任何人 对她的追求,她毅然放弃了美国……我真羡慕你,在此也真诚地祝你们合家幸福美 满。 还有一位真正的美国人在她回国时一直盼着她回去,直到去年的圣诞他才来信 告诉她:因为她一直没有回去的意思他过了圣诞就要找人了。这个美国人的母亲特 别喜欢曲琳,非常主动地希望她能和她的儿子相好,她的儿子确实很出众,才貌双 全,还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但是,她回国了。 还有一位美国同学是工程系搞空调专业的,爱上了她,让她留在美国嫁给他。 她笑着说她的年龄比他大8 岁。可他满不在乎地说年纪只是个数字,没有关系。她 说她在中国有家,他更不以为然,把两手一摊:可以分手嘛!这就是美国人的思维 美国人的表达方式。 这些人现在已经距曲琳很遥远了。但是,他们的真诚和他们的教养如同他们的 国度一样不会从曲琳的心中消失,或多或少,总要对曲琳发生一些影响。这正是曲 琳身上断续表现出的理想主义色彩。然而,曲琳毕竟回到了现实的土地上正在经受 着实实在在的生活。厌倦也好烦恼也罢,总还得活下去,而且要活出一定的质量来。 我相信那种家庭生活的不谐合音会渐趋平静。明明在一天天长大,她的钢琴也在一 天天进步,而曲琳的心也会在时间的抚慰中进入平衡状态的。据说有个材料上说中 国女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是全世界女人中最强的。这个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