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父子情 那年冬天,北京城瑟缩在一片严寒中。凛冽的风卷起残雪,使行人不得不加快 脚步。北京音乐厅门前的小小停车场内还不见一辆车,显得空空荡荡。这里举行全 国钢琴大奖赛,可惜观摩者太少。在稀稀拉拉的入场者中,有一位高个子的男人带 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急匆匆地跨上台阶。打眼一瞅,便会断定这是一对父子。 父亲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很是笔挺,儿子的穿着十分随便,没什么特色, 但他那种紧跟父亲一步不落的样子,透出习惯性的依附。 父亲显然是个细心人,不时回头瞅瞅儿子,好像是怕儿子被台阶绊倒。那男孩 挺老实,进了音乐厅就极守规矩地坐在父亲的身边,演奏之前,他和父亲交头接耳, 从父亲的表情看,充满了对儿子的溺爱。当铃声响过之后,这个男孩子便十分安静, 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瞅着台上的演奏者,神情特别专注。中间休息时,父亲领着他 在休息厅那处柜台前买了一罐饮料。儿子像所有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样,不客气地接 过来就喝,没有顾及父亲。而父亲就像所有喜欢儿子的父亲一样,在一边瞅着儿子 喝,还不时地提醒一句:“别急,慢慢喝。”“这是你的儿子?”我上前搭话。我 观察了音乐厅里没有一个带孩子来观摩的人。我曾经想带女儿来见见世面的,但终 于嫌带孩子麻烦,就没有带。 这位男子立刻冲我笑了。他一笑,我看出他的年龄在50岁上下。 他笑着说:“是我的学生。” 我有几分吃惊地瞅瞅那男孩;男孩也在瞅我。这张稚气的脸上有着不大相称的 沉着,这倒是一些弹钢琴的孩子长期训练养成的一种少年老成状。这孩子不太愿吱 声,我问他的话一一都由老师回答。 这位老师在山东艺术学院教钢琴。名叫黄启梅。男孩名叫张科,11岁。他教这 个孩子学琴已有6 年的时间了。孩子的父亲是济南汽车总厂的工人,业余爱好二胡, 对音乐稍微懂一点,特别希望把儿子培养成音乐家。他也是钢琴热的发烧友,勒紧 肚子为儿子买下了一台钢琴。在济南买钢琴的人很多,学琴的孩子也多,山东艺术 学院针对这么多求学的孩子,创办了业余学校,也就是附小。 张科的父亲带着张科前来报考,当时报考的孩子很多,张科才5 岁,小不点个 儿,怯怯地往后边缩,见了老师也不大吱声。报考这种业余附小要求不严,很容易 考取。老师们根据自己的眼光挑选考取的孩子施教。张科就投在黄老师的门下。黄 老师教的这批孩子中,经过几年,淘汰了很多,随着这种淘汰过程,张科越来越显 出了才能和毅力。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上课时特别专心,对弹琴有浓厚的兴趣。他 家住在济南的最西边,而学院在济南最东边,相距十分远,可每次上课,他都早早 地来了,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从未误过一分一秒,有时候他父亲见气候太恶 劣,便动员儿子躲过大雨再走,可儿子坚决不肯,硬是拉着父亲撞进瓢泼大雨中。 有时候到了学院,孩子大人都淋得湿了衣裳。孩子用手随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就 兴致勃勃地坐上琴凳,等弹完琴下来,黄老师发现琴凳上有个凝重的湿窝。黄老师 很为这个孩子的精神感动,他下决心把孩子培养出来。 那时他教一个孩子每月收费只有10元钱。他把钱看得很淡,只要认为这个孩子 有潜力,他就是倒贴也高兴。他努力为张科创造较好的条件。一般课时45分至1 小 时,而他常常延长时间,为了多教些东西。张科特别能理解老师的心情,师生之间 的感情日益加深。物价飞涨,老师们教琴的钱也由10元增至20元40元甚至100 元。 可黄老师仍然只收张科10元钱。家长过意不去,节假日拼命为老师送东西,以求补 偿;在漫长的学琴日子里,家长、孩子、老师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张科的进步很快,在一次有200 多人报名参赛的“范公杯”比赛中,荣获了二 等奖。后来,又在山东电视台举办的山东“希望杯”比赛中,获少年一组第一名, 大出风头。他曾被济南儿童歌舞团要去,到中南海为中央首长演出,他还跟万里合 影。少年得志往往容易骄傲,可小张科一点也没有被荣誉冲昏头脑。他对自己要求 得更加严格,更加刻苦。在功课十分紧张的时候,他照旧每天早晨5 点半起床,练 到6 点半,中午练45分钟,晚上再练1 个半小时。张科的弹琴水平不断提高,他的 学习成绩也随之提高,他的性格,也是班级最好的。他能团结人,帮助人,同学们 都喜欢他,就连最愿打架的学生也对他表示友好。钢琴陶冶孩子情操,老师的一举 一动更是影响着孩子。张科有着黄启梅这样的老师,使他没有走弯路,也没有遭到 家长的体罚,因而他小小的心灵也就没有创伤,发育得十分健康。 黄启梅老师性格相当温存,对孩子充满了爱心。他的儿子6 岁跟他学琴,现在 已经25岁了,不仅钢琴弹得好,而且功课特好,以优异成绩,考入山东工业大学。 他不仅培养了自己的儿子,也培养了别人的儿子,他对别人的儿子比对自己的儿子 还亲。就连他的儿子回家看到父亲对学生那么好,也曾不无嫉妒地和父亲说:你对 他们比对我都好。 黄老师热爱钢琴教育,热爱这些有着钢琴才华的孩子们。此番他携同张科来京, 张科的爸爸塞给黄老师200 元,作为张科的花销。可是,火车票涨价,宿费涨价、 饮料涨价,在京要呆一周,200 元怎么够用?而且,每天除了下午观摩之外,上午 他还要带着张科风尘仆仆地赶赴中央音乐学院去上课,每堂要花掉7 元钱。他为了 心爱的学生能进一步深造,处心积虑地要把张科送进中央音乐学院附小,他已经把 张科的小伙伴,“范公杯”比赛的第一名赵磊送进去了。外地孩子要进中央音院附 小,必须得经过中央音院附小的老师指导点拨,看看按照中央音院的要求还有哪些 毛病,还需要弹哪些曲子,还有哪些注意事项,为日后考取中央音院附小奠定基础。 这一切工作,是应该由家长去做的,可是黄老师一一这么做了。他不仅对张科这么 做,对赵磊也是这么做了。只要是他认为有希望进中央音院的学生,他都能这么去 做。 一个52岁的人,冒着寒风,起大早,挤公共汽车,不辞辛苦,亲生父母也不过 如此吧?这还不算,他为了节省开支,找了一家比较便宜的招待所和张科挤到一张 床上睡,为的是省出一张床位钱,一张单人床,要睡两个人,张科再小,也占一个 人的位置,而且睡着之后,孩子常常撩腿撩胳膊,这能不影响黄老师的睡眠吗?他 常常被惊醒,见张科踢了被子,怕他冻着感冒,就给他掖好。可以想象,从吃到睡, 从赶到中央音院上课到赶回音乐厅观摩,多么紧张的奔波?他得为这个孩子付出多 大代价?多少辛苦? 演奏休息的时间太短了,铃声一响,我们的谈话就得结束。我灵机一动,和他 约定了每天演奏间歇时都在这儿碰面,我跟他说了我要写这本书的计划,他非常赞 同。于是,我们每次都到这儿谈个十分八分钟。我对黄老师的采访,就是在这种见 缝插针中进行的。每次铃声一响,我都有深深的遗憾。我们每次谈话,张科都守在 旁边,默默地听,默默地想,有时我问他一句什么逗趣的话,他就颇有礼貌地朝我 咧嘴一笑,显得挺有修养。他这一笑,我冷丁发现他的表情也很像黄老师。 我出于采访的需要,坐在前排,他们坐在后边。相距十几排座位。演奏期间, 我偶尔回头朝他们的座位瞅瞅,我觉得这是一种安慰,也夹杂着一种羡慕和妒嫉。 我在想,我的孩子学琴要是能遇到这么一个好老师,何至于走那么大的一段弯路啊! 到音乐厅来的观众都比较有修养,我知道回头瞅人是一种不雅的行为。但每一 场,我都忍不住回头瞅瞅那一对酷似父子的师生。尽管光线很淡,我还是能够透过 那片朦胧的空间迅速捕捉到他们的座位。张科还是坐得笔挺,仰着头,大眼睛穿过 无数成人的肩臂的空隙射出闪闪光亮。可是,他旁边的黄老师呢?竟耸拉下脑袋, 无法将目光投到台上了。他的脑袋越来越低,脑心的头发光秃了,中间有一个圆的 秃芯,没有一根头发,就像一团枯草,从中间铲去了圆圆的一块。孩子是粗心的, 他不知道老师在他身边困倦得打盹。年龄不饶人啊!你可太累了!我不知道孩子的 家长——那位济南汽车总厂的工人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但我相信,他肯定会 为此而不安的。 张科,你一定要考取中央音院的附小,你有什么理由不考上呢? 黄老师,你伴着悠悠琴声渐渐入境,你很安静,也很甜蜜,你看到你的赵磊, 你的张科,还有那15名学生一个个排着队拾级而上,登上那云雾缭绕的神圣的乐坛 了吧? 我默默祈求演奏者把琴声弹得轻一点,柔一点,让他睡一会儿,那怕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