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我的“私访” 我详细地问好了她在哪一栋哪个屋子教琴,什么时间教,我知道不能以记者采 访的身份出现,那不仅会受到敌视也绝对摸不到真实情况。我干脆来个“私访”。 妻子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她极力反对我的“私访”。她总怕会出什么事。我说 那有什么?我不过是变换一种方式采访。可妻子仍坚持说,这样不好。后来看劝不 住我了,就说,你出了事我可不管。 没有妻子的帮助容易出漏子。比如那天我竟忘了换件衣服。如果换一件旧衣服, 式样老一点的,最好是那种老蓝色的中山服,我的“私访”肯定会大获成功的。按 照我的处世哲学,和L 君夫妻一样,并不想伤害别人。L 君给我提供素材和采访路 线地点时,一再嘱咐我千万别说是他们提供的。他们的孩子被误了一年半,他们为 她效了一年半力。他们吃了那么多亏,居然还怕得罪这个老太太。这就是中国人的 善良美德吧? 我去的那天是个星期天。阳光非常好。一进音乐学院大门,就觉得敞亮。两侧 的楼房已经陈旧了,但惟其陈旧才显示出一种资历。我没费事就找到那栋小白楼。 走廊楼梯清扫得很干净,飘溢着一股润湿的水泥味儿。楼内很安静,我很快就能听 到弹琴声并循声敲响了那扇门。 随着一声:“请进!”我把门推开了。 屋子很宽敞,显得凌乱,有沙发,有写字台,有钢琴。我视线不能一下子集中, 免不了有点慌乱。 “你找谁?” 循声一看,是位老太太。她坐在钢琴旁边,扭过脸盯视我。她旁边的琴凳上坐 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那边的写字台前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孩子家长。 我迎着老太太的目光,差点问:“你就是沈老师吧?”如果我要这么一问,恐 怕马上就会陷入尴尬。她会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呢?你找我干什么?” 我故意装出一副傻呵呵的样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我想找教钢琴的老 师。不知上哪儿找。” 她那张本来挺严肃的脸一下子舒展了,忙热情地说:“请进,快请进。” 她把我让在她旁边的沙发上,瞅着我问: “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随便诌了个单位。 “你小孩多大了?” “六岁。” “男孩女孩?” “女孩。” “女孩学钢琴好,你什么时候买的钢琴?” “刚买。” “什么牌?” “幸福。” “是还本的那种?” 我点头。 “你家在哪住?” 我说在大厦那边,不远。 她轻松地说:“那好,你明天下午把孩子带来吧,从明天起就可以上课了。” 我应该马上表示出无比高兴的样子才对,可我忘了。我只顾观察那台钢琴,还 有那个学琴的女孩子。这是我的演技水平问题。 那老太太显然挺敏感。从她的眼镜片后边能看出她的眼神有几分警觉,也有几 分惶悚。 我问:“那学费怎么收呢?” 她说:“按标准,全省统一标准,一堂课10元,一个月4 堂课收40元。” “还需要带什么不?” “不用,教材都由老师提供,你明天来吧,明天再说。” 我应该起身告辞了,她的话和她的神情也给我这种暗示。但我要是就这么走了, 那不白来一趟?我没话找话地问:“40元有点贵了吧?别的老师收多少钱?” 她的脸刷地拉下来,眼神凌厉地刺穿镜片盯着我,突然发问: “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随便一笑想冲淡这种紧张,重复了一下方才胡诌的那个单位。我诌得是一家 郊区的单位,我扮演的角色也是个傻乎乎的从未见过音乐学院的老师的家长。我只 注意了多笑,多仰脸望天,就能做出副傻相,但我穿的那件现代派味儿浓浓的红颜 色的夹克衫把我出卖了。老太太迅速地打量着我,她的眼睛已经把我的红夹克刺穿 了,看透了我没安好心。她除了忿恨之外,我感觉到她有种恐惶心理。她紧张地问 我: “你是税务局的吧?” 我说不是。 她自我安慰地一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你就是税务局的我也不怕。我是按 照规定收费,按照规定纳税的。” 我强调说:“我不是税务局的。真的不是。” 她沉默片刻下了逐客令:“你还有事吗?” 我说:“呵,我……我想看看怎么上课,不妨碍你吧?” 她没说什么,转过脸去给女孩上课。 我站起身踱到钢琴前,瞅着放在琴上的教材。这个沈老太太肯定是在琢磨我的 身份。她一边指点着谱子跟女孩讲这是升4 ,那是降2 ,一边拿眼睛瞥我。我靠着 一边的写字台,和孩子家长攀谈起来。 “你这孩子多大了?” “12. ”这是个带点土气的妇女,话不多。 “学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 “她爸爸干什么工作?” “在部队。” “哎呀,那你可太辛苦了。得料理家务还得看着孩子弹琴。他爸什么也指不上 吧?” “可不,一年才能回来一趟。” “你孩子爱弹琴不?” “也不咋爱弹。” “你打她不?” 女人刚来了谈兴,却一下发现沈老太太在那边给她使个眼神,立刻不吱声了。 其实我和这妇女唠嗑时,眼睛始终没离开钢琴。女孩的手指很长,手也大,先 天条件不错,可一看她弹琴,你就知道手型练砸了。她不是靠灵巧的弹力,而是往 琴键上摁,该立立不起来,该拢拢不了,两手交叉弹时,更显得笨拙不堪。弹错的 地方,那老太太把着她的手挪着往下摁。沈老太有怎样的一双手啊!手皮粗糙极了, 血管在手指上鼓得像条条小青蛇,手指上还戴着一个金镏子。她的无名指短极了, 铺在键盘上有种滑稽感。她就用这一只手,告诉女孩怎么弹。看得出来,她的确不 会弹钢琴。琴键那么光滑洁白,她的手如此粗糙丑陋,这是在亵渎艺术,亵渎钢琴! 我觉得这简直不能容忍。 她肯定意识到了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又猜不透我的身份。她神经质地停止了 教琴,抽冷子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课呢?” 我说我是瞎找,顺着琴声找来的。她严厉地问我:“你进来登记了吗?” 我说没人让我登记呀! “我们这里是音乐学院,是神圣的地方,不能随随便便进来。这你知道不?我 们这儿有保卫人员经常来检查的。” 她站起身,给孩子留了新课,这堂课就算结束了。L 君说她每堂上课都给学生 打100 分,不知为何今天没给打分,或许是因为我的出现使她情绪不好? 她给那个女人递个眼色,后者跟她出去了。这时,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一问,也是来上课的。姑娘的穿戴打扮显得俗气,看上去没有多少音乐素质。也只 有这样的姑娘才能投师这里吧? 那女人重新回了屋,坐在沙发上跟我说:“沈老师是老教师,但这几年没有从 事教学,把精力都用在培养她女儿身上了。她两个女儿现在都在国外弹钢琴,都是 她培养的。” 再明显不过,此人是受了老太太的旨意和我说这番话的。老太太这样做,既是 为了掩盖她现在教钢琴的不足,也是为了炫耀一下她的女儿。正是靠炫耀她那两个 女儿,使L 君和这个女人等家长上了当。这个学生家长与我说这话,一来为了讨好 她,二来也的确出自真诚。她肯定至今不怀疑沈老太太会把她的孩子教到邪路上去 的。这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是受骗者,也是骗人者,不知道通过她的吹捧,有多少 家长投师于沈老太太门下。沈老太太多教一个学生,就多害一个学生。她仅仅是为 了赚钱,可她为什么就不讲讲良心,讲讲道德呢?L 君算是醒悟了,可这位女人却 仍然不醒悟,她会不会有醒悟的那一天呢? 我实在不愿再呆下去了,多呆一分钟,我都受不了。看那老太太一眼,气就不 打一处来。我告辞时,再也没装出笑脸,我已经装不出来了。这倒使她无比紧张。 我下楼梯时,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猛一回头,只见她那张老脸赶紧往回缩。她是 心虚的。她怕我去告她?我出了楼开自行车时,她干脆跟了出来,装出一副若无其 事的样子,但那双贼溜溜瞅我的眼睛,看得出她心情要多紧张有多紧张。我故意慢 腾腾推着车子,本想从校门出去,但一想何不继续演下去呢?我跨上车子朝校园里 边骑去。等转一个弯时,我回头一瞅,她还在那儿盯着我。我想,她回去肯定睡不 好觉。她那付惊魂不定的样子既可气又让我感到可怜。 这所音乐学院的校舍很宽敞,也很干净,在这里出入的多高雅之士,但为什么 没人去管管这位老太太?而沈老太太竟敢明目张胆地在那座小白楼上玷污圣洁? 我骑了一圈又回到小白楼前,发现那个中年女人和女儿从楼门出来了,一个身 穿军装的人扶着车子在等她们。她和女儿说了句什么,女儿坐到军人的车座上,于 是,他们一块儿说说笑笑地走了。看得出来,这军人是她的丈夫,他一定是回来度 假的。他亲热地用手搂着后座上的女儿,浑身漾溢着喜悦。这是个星期天,他们全 家人都为了孩子弹琴而来,他们高兴,是因为孩子上完了课。这个军人肯定不明白 钢琴,肯定在做女儿成才的钢琴梦。他兴奋得连说带比划的样子,很可以给人一种 感染力的。但我有点不敢瞅他。我心里很是难过。或许他在北国边陲,那么夜风掠 动的白桦林声就会使他想到女儿的琴声;或许他在南方海岸,那么潮汐的轰鸣能不 让他想念正在学琴的女儿吗?他会为女儿弹钢琴自豪,他会相信女儿能弹出名堂。 他会不会想到女儿在白白浪费时间、白白耗费精力呢?他会不会知道,由于他的妻 子的愚钝也把他拽进了愚昧的旋涡呢? 如果他们的女儿当真能弹好,不说成为钢琴家,就是能够弹得让别人夸一夸, 弹得比周围孩子好一些,那么这一切不愉快对家长来说都可以冰消雪融,可是,他 们的女儿算是白瞎了,她不可能弹好,她弹坏了,弹毁了!越弹越不正规,越弹越 不像样子。到头来,连纠正毛病都不可能了。 有句成语叫“滥竽充数”,说的是不会吹奏的南郭先生混入了会吹奏的人中, 让他出来单吹就混不下去了。人们用滥竽充数比喻那些混子。南郭先生虽然充数, 毕竟未对他人构成危害,可这些充数的钢琴混子、骗子们却危害太大了。一位钢琴 教授一谈到这种人,就气得不得了。他一再对我强调要好好把这种人揭露揭露,免 得再有人上当。我与上海、四川、北京、山西等地一些钢琴界人士谈到目前全国业 余教育师资混乱的问题,他们也都有同感。他们一方面斥责这种人无耻,缺德,败 坏了钢琴界声誉;一方面认为应该有管理的办法,比如对教钢琴的实行考核,而后 发执照。也有人对此表示失望,认为即使发证也控制不了。没证的可以找关系走后 门弄证,实在弄不到的,也可以伪造。假烟假酒假药都能造,一个假证算啥?就是 查出来也犯不了法。何况有的家长明知有的老师没资格教钢琴,但苦于求师无门, 也只有认可了。权且当一回黄盖嘛,愿挨打。乱教钢琴者实在太可恶了,谁来管呢? 怎样管呢?其实,真正进入了市场经济的运行,一切也就自然形成游戏规则了。大 可不必杞人忧天。 ①巴伦波英,即达尼尔巴伦波英,1942年出生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 他是钢琴家及指挥家兼一身的音乐家。②安德烈瓦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驻在美国 黑人士兵与流亡在那儿的匈牙利人所生的混血儿。八岁时,她迁到美国,成为著名 钢琴演奏家。被誉为“热情洋溢溢的”瓦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