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之旅 2000年7月27日,小雨 “朱老师,你今天的行为太过分了,我代表小陈她们三人向你提出警告,再有 第二次我们就罢拍了,后果你自个儿负。” 昨晚在餐厅吃过晚饭后,没等服务员收拾桌面的残羹剩菜,西部女模特的经纪 人老胡便大眼瞪小眼地对我说,也许是刚才喝了几杯白酒,他的眼睛有点红,说话 也带着酒气。 “乘着现在人齐,我也有几句话跟大家说说。” 我们是在包间用餐的,等服务员清理完桌面,给我们每人倒上一杯茉莉花茶后, 我叫刘荣把房门关上,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们11个人来自不同的省份,一个‘缘’字使大家走到了一起,尽管大家的 目的不同,但有一个心愿是共同的,就是把这次拍摄活动顺顺利利地完成,不要出 什么意外。在整个拍摄过程中,大家应当像亲兄弟亲姐妹一样和和气气,团团结结, 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今天你们几个女的在换衣服时我闯进去是不对,但也是有 原因的,我们的时间安排得紧凑,每到一处都必须争分夺秒,拖得越长意外的机会 也越多,再说你们三个是专业模特,应该有点职业精神。” “什么职不职业精神我不懂,但今个儿是你的不对,人家做动作时你上去弄人 家干嘛?她是你的情人还是媳妇?你想干啥就干啥呀,在美院里老师和学生都对她 们尊敬得很,你算老几,你买下她们了?” 老胡拍拍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 “砰!” 刘荣一拳砸在桌面上,“你干什么?话别乱说。” “乱说?你想打人呀,来呀,老子也在部队干过,谁怕谁呢?惹火了老子,第 二天就带她们走人。” 林雨红想说什么,但又欲言而止。 双方一下子闹僵了。 我喝了口茶,示意刘荣和老胡坐下。 “摄影模特儿与绘画模特有点不同,我们对动作要求得很严格,上前去指点修 正是正常的,以后你们动作做得不好我也会上去指点,你们要记住,我是付了工资 给你们的,这10个小时的拍摄时间是我买的,我有权这么做,这是工作需要,不是 耍流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花这么大的代价去耕种总不能没有收获吧,换了 老胡你站在我这个位置上试试你也会这么干的。” 我的比喻让大伙都笑了,老胡也低头不吭声。 “行了,朱老师,以后我和阿兰换衣服保证很快,今天嘛,大家都是第一次拍, 没什么经验,以后保证让你满意,保证不让你发火。” 林雨红一连三个保证结束了这场“短兵相接”,不过我注意到陈家梅她们三人 还是阴沉着脸,心里好像还不太痛快。 心病没治愈,以后拍摄肯定还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但她们一直都很沉默,没 把病因告诉我,这病没法治。我上个月第一次跟她们接触时还不是这个样的,为何 现在与上次判若两人?早知这样我肯定不会请她们,但事已到今,就是再大的困难 我也要迎面而上。 昨天傍晚中卫下了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雨,而且是大雨,雨下到晚上我们登车时 还没停,招待所的一名服务员很热心,借了把雨伞给我们轮流使用,为了感谢她, 刘荣将在西部省会买的一个工艺品小牛送给了那个服务员。 从宁夏中卫到甘肃嘉峪关市有600 多公里,上个月2 号我和刘荣考察长城时在 中卫坐197 次列车去的,途经干塘、武威、金昌、山丹、张掖和酒泉,这些地方岩 石裸露,山麓砾石堆积,为岩漠戈壁景观,地理上称“河西走廊”或“甘肃走廊”, 这条线路也是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有许多文化遗址。万里长城由宁夏进入了 甘肃,因为当地缺少烧制砖的条件—一粘土和木材,长城因地制宜地改为土夯,并 在砾石土中加上了石灰、草秆,这段夯出来的长城特别坚硬,特别经受得住岁月的 侵蚀,而且这段长城在顶上都加夯了一道女墙,为东部砖石长城所没有的。长城沿 着贺兰山脉边缘伸延,明显的是为了防止蒙古族骑兵的冲击而建,与之相连的古堡 (以前的兵站)也很密集,特别是报警作用的烽火台,在缓冲的地段一座接一座, 与荒凉的戈壁滩连合得浑然一体。80年代中央电视台《望长城》剧组在这“河西走 廊”拍过很多长城的镜头,特别是航拍的那些镜头特有视觉冲击力,公路铁路与长 城各距几十米,火车、汽车与长城并驾齐驱蔚为壮观,镜头一直追着它们,直到长 城消失为止。 “河西走廊”还流传着“五星杨”的故事。 红军长征时期,有一支部队被迫进入了“河西走廊”,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妇女 教导团,南方人因不适合当地的严寒和饮食习惯,加之被马步芳的骑兵围追堵截, 当地又没有群众基础和根据地,他们的处境比叫化子还惨,几个月后在山丹地区全 军覆没,女教导团的官兵更是惨遭马匪的挖心、剖腹、强奸,不少人还被迫做了马 匪兵的小老婆,一部分被俘的男战士被马匪押着沿途种植杨树,过着非人的奴役生 活,这段历史在“文革”时没被写进史书,因为这支西路军被当时的政治因素左右 定为“叛军”。80年代初,以邓小平为首的中央军委,为西路军平反昭雪,认为他 们是支英勇的部队,为牵制国民党的主力,掩护中央红军长征作出了伟大的贡献, 并在高台县建立红军西路军烈士纪念碑。消息传开,当地不少年老的哑巴突然开口 说话了,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们拿出了珍藏的红军帽,当纪念碑落成那天,许多 当年的西路军战士一早就来到碑园,他们哭够了,笑够了,走的时候留下了很多折 断了的杨树干校,一个管理人员好奇地上去抬起一根,发现折断处竟有一颗五角星 徽章,那正是当年的红军帽徽呵,原来被俘种树的红军战士把五角星藏在他们亲手 种下的杨树里。 “五星杨”成了杨树的别名。 那几年每到清明,“河西走廊”的许多杨树会被人挂上雪白的绸纱。 由于昨天下午和上半夜休息了一会,今天零时上车后我并不感到困,安排好模 特们的铺位后,我半躺在最下的铺位上,不知怎的,车子很摇晃,声音很响,睡不 着,我便用毛毡把身子盖上,把开拍第一天遇到的问题好好想一想,男女模特的形 体已全部曝光了,男模特由于长期做体力劳动,身上的肌肉比较结实,虽然他们都 比较瘦个子也不是很高,但他们是这次拍摄活动的配角,出镜的次数比较少,我对 他们的希望值不高,这样的形体将就着拍完全没问题。女模特是主角,她们的形体 对照片的美感起着关键的作用,虽然说可以扬长避短,但长处不多你怎么扬?五个 人中陈家梅的身材最高,但她的短处也很明显,由于生育过,乳房比较下坠;左贵 花身材适中,背后和侧面拍比较满意,但正面看上去比例又好像不太协调,因为她 上身短、下身长。邓小珍个子最矮,胸部也最平,要命的是她身上长了很多小痘痘, 拍单人照效果肯定不佳,这三个西部模特还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就是皮肤比较黑, 美院怎么会看上她们?我心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仅仅是满足教学,让学生有人体 可画了事,还是绘画本身对模特的要求不严,他们可以“后期制作”把作业本上的 模特改肥点或瘦点,修正她们的乳房大小,臀部之丰满曲线之弯曲,而且可以用色 彩的厚重来改变皮肤的光亮,让画面重新出现一个自己理想的模特?摄影则完全不 同,它是真实的还原,人体照片不外是三个条件出作品:一是特定的光影效果;二 是模特的形体美,气质佳,动作独特;三是特定的拍摄场景。看样子我只能在第一、 第三个可能中努力了,心中也有点后悔,要是在签合同前坚持看看对方的体形,验 验货就好了,林雨红是五个模特中形体最好的,有一定的身高、皮肤细腻白皙,有 一定的气质,难怪广州的张强见到她也“眼睛一亮”,约她从长城回到广州后上镜 试试。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可能半途而废地换人,也不可能换得到人,只有多发掘 他们的长处,降低自己的要求和期望值,拍好每一个动作这条路可走了。 摄影器材的使用也是一个问题,出发前我从一位影友那儿借了一台120 相机, 可在给男模特们拍第一张片子时就觉得很不顺手,机子是俄罗斯的基辅,十分的笨 重,举着它手不到一会儿就累了,它使用的是定焦镜头,我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为 了选角度一会儿蹲一会儿弯腰,男模特中的张永成还嘲笑我的动作笨得像狗熊。用 120 相机费时太多,模特是按时计酬的,脱了衣服就开始算,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 金,拍第二组照片时我就不用了,这样全自动的尼康就成了“主力”,一台拍专业 负片,一台拍反转片。三脚架也挺累人,沙漠里不好支,就算选好角度支好了时间 也过了许多,西部的日照时间长,阳光强烈,测光表上的速度都在七百分之一秒以 上,不会存在曝光不足影响画片影响清晰度的问题,除非在一早一晚和光线很暗的 古堡内拍照。 将近3 点,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好一会觉得怎地好像不摇晃了,听一听 没见车轮响动的声音,敢情这车停了,可想想不对劲,中途停车不可能停这么长时 间呀。 没见到乘务员在车厢上走动,看看车窗的玻璃是一片水花,外面一片漆黑。这 是什么地方,列车为什么停车? 我再也睡不着,摇摇睡中铺的刘荣,他睡眼惺忪地应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怎么这么好睡? 天蒙蒙亮,一个挂着列车长字样臂章的乘务员路过车厢,我赶紧向她打听。 “没啥,昨晚的大雨冲垮了前面一段铁路的路基,现在正抢修着呐。”列车长 轻描淡写的回答。 “什么时候才能修好通车?” “暂时还不清楚,得等前方车站通知。”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过了干塘不远。” 我赶紧从行李架上拿下我的旅行袋,在里面找出文件夹,拿出地图册仔细查找 我们的方位,糟了,我们距武威还有一半的路程呐,冲垮的路基不知何时能修好,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到处都是一片荒漠,真困在这的话喝水都会成问题。 车窗外小雨,还刮着大风,见不到人家见不到树林,只有一丛丛的骆驼草在风 中摇,右车窗外的贺兰山脉还是光秃秃的,连荒草也不多长,裸露的大石冷漠地与 大风对峙。 无论如何都赶不上武威发往嘉峪关的那趟列车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 上午9 点30分,前方传来佳音,沉寂了几个小时的列车一声长鸣继续西行,在 下午一点钟到达终点站武威。 我和刘荣商量了一下,决定包租一辆中巴车赶往嘉峪关市,嘉峪关市离武威约 460 公里,按每小时车速50公里计算,晚上*点左右应该赶到嘉峪关市,然后人住 我俩上回住过的雄关宾馆。 “朱老师,你讲价心太软,还是我去叫车吧。” 刘荣自告奋勇。 “行,记住我们就在前面这间‘黄记’小饭馆里吃面条。” “朱老师,我跟小刘一块去。” 林雨红把旅行袋往马金兰脚边一放,不待我答应便几步走到刘荣身边。 我们的牛肉面刚刚吃完,刘荣和林雨红就完成了任务,他们身后跟着三台中巴 车,林雨红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朱老师,我和小刘刚到前面不远的停车场,跟一 个司机说了几句就围上一堆人,个个都争着让我们租他的车,我说谁便宜坐谁的车, 他们都争着去,你来定吧,他们连车都开了过来。” 三辆车刚停稳,三名司机和他们的售票员跳下车就朝我们吃面的饭馆走来,相 互之间还喋喋不休地大声争吵。 “我的车排头位,怎么说这生意也归我。”大个子司机的样子很凶。 “明明是我和那女的先谈,这生意怎么会归你?还讲不讲道理?”一个小个子 售票员的声音也格外的大。 “是那小伙子先找我的,不信你们问问他,搅了我这趟车跟你们没完。”另一 位穿西装短裤的司机抡起了拳头。 立刻有不少人围了上来,小个子售票员要拉林雨红的手讨个说法,吓得林雨红 花容失色躲在马金兰的背后,刘荣与那个西装短裤的也争吵了起来,大个子司机打 量了我一会后立刻走到我面前,又是递烟又是扮笑脸,说他的车是新车,价格优惠, 服务包满意。 记得有一年我在四川一个著名的风景区旅游,需要租马进入原始森林,一群马 夫争先恐后把马牵到我们面前,为争租吵了起来,后来发展成大打出手,幸好风景 区的保安及时赶到才把事情平息下去,出于人道主义我还给了50元的“医药费”他 们呐,眼下这几个司乘人员越吵越凶,发展下去肯定也会“不该出手却出手”。 “各位司机朋友别争了。” 我跳上饭馆门中的一张木凳上对他们大喊一声,接着说:“对不起,因为有三 位小姐晕车,我们改变了主意,准备搭过路列车到嘉峪关,搭不上的话多呆一天再 走,车我们不租了,每辆车给你们20元,权当请各位司机朋友喝口水抽根烟交个朋 友。” 这群司机大佬们颇感意外,他们看看我,又相互之间瞧了瞧,好像突然明白了 什么似的,对我们和平友好的建议不再吭声,拿到钱后纷纷把车开走,只有那个小 个子嚷了一句:“广东人太小气了,多给一点不行吗?” “广东人的钱怎么啦,凭什么往你口袋里塞?” 林雨红小声地回应了一句。 很快,我以600 元的价格包租了另一辆中巴车,那是小饭馆的老板介绍的,司 机是他的亲戚,40来岁,话不多,看上去很老实,饭馆老板见我们之间“成交”, 心里一高兴给我们的11碗牛肉面打了七折。 中巴车停在小饭馆对面的一间小商店门口,我们把所有的行李集中到车厢的最 后两排座位上,这时,张永成过来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我想起出发时在工地办公 室那一幕,不禁地问他:“你又有啥新名堂?” 张永成摇摇头,低下头小声地说:“朱老师,我的袋子给人偷走了。” “什么?你的袋子给人偷了,什么时候?” 我吃惊地追问他。 “刚才围观的人很多,我看小刘在和司机争吵时就过去劝开他们,袋子放在小 饭桌边,刚好有几个袋子都放在那,文军和文超都坐在袋子的旁边,可能是在他们 俩上厕所,我去劝小刘的那会工夫被人偷走的。” 张永成把头低得更下了,显得十分难过。 “里面有什么东西?” “我的一套衣服,一块黑布,手电筒,应急灯,一个道具铜锤,还有……” 我的心“格登”猛跳一下:“还有什么?” “还有你说收起来不用的那部大相机。” “基辅60. ” 我大声地喊。天呐,那台相机并不贵,也就是1000多元,但两个“蔡司”镜头 每个都2000多元呀。 “朱老师,这都怪我,本来想替你省点钱,没想到事与愿违。”林雨红听说后 哭丧着脸,十分后悔地对我说。 人不走运时,喝口凉开水都塞牙。 东出武威,公路笔直平坦,两旁都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杨树、柳树,这些杨柳 树跟中卫沙漠里的树木不一样,全都生长得高高大大,柳树的枝条特别多,叶子特 别密,像一把巨大的绿伞耸立在公路边,杨树特别的高。如一把把翡翠玉石做的剑, 剑尖直指苍天。这儿算是江南了,有的小河涌里还长着茂密的芦苇,许多鸟儿在芦 苇丛中飞翔嬉戏,小面积的林场、果园一个接一个,上午我们的眼睛看厌了戈壁滩 上的冷黄,眼前这一大片一大片的浓绿让我们的心舒适无比,我也把被偷相机的不 快暂时忘却,目光贪婪地“掠取”那一片片翠绿。 土夯的长城像一条土色的黄龙,一会儿在车的右边拧首,一会儿在左边现身, 它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千年历史的巨龙呵,你知道我们的心属于你 吗?你知道我在你的身边注视着你,抚摸着你,让你的旧姿焕发新彩,让你的沧桑、 你的风骨在美的人体中重新塑雕? 长城以内是村庄,是良田,是成片的绿树,是儿童的欢笑牛羊的长鸣,是一排 排的电线杆电视天线,而长城以外呢,是连绵不断的山脉,是荒草,是布满小石粒 的戈壁滩,是冷风是寒月,是孤鸟飞过的长哀。 这就是长城内外的对比,这就是我们要开发的西部,这也就是我们祖先驱着马, 赶着装有丝绸、布匹、茶叶,许多生产资料的小车前往哈萨克斯坦、阿富汗、巴基 斯坦的“丝绸之路”? 在这条道上再也听不到悦耳的驼铃,听不到马队的蹄声了。 渐渐地我发现,公路虽然宽阔平坦,但交通事故却频频发生,不少货车还翻倒 在路基边。在山丹,我们看到一辆搬家的小四轮车上的煤气瓶着火,几个人正手忙 脚乱地扑救;而在快到张掖时,一辆刚被烧毁不久的双层卧铺大巴车来个四轮朝天, 我们的中巴车在一旁停住了,司机一个人下车走到大巴车的车头门边,点着一支香 烟放进烧得黑乎乎的驾驶室里,合着双手在胸前,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说 完后返回车上默默地发动车子。 林雨红有点害怕地问:“朱老师,我们的车不会出事吧?很快我就要成为新娘 了呢。” “放心吧,你肯定会有新婚之夜。” 马金兰小声地说,但这句话还是被三个男模特听到了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林雨红伸手就拧马金兰耳朵:“死妮子,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等到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