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大火灾 杨民青 王文杰 人类历史上不容忘却的日子。 当荧光屏上映出的卫星云图摹然多出三个鳄鱼眼般的红圈时,中国人亿万颗焦 虑的心被揪住了。星球上亿万双蓝色的褐色的眼睛惊愕了——大兴安岭发生特大森 林火灾!这是1987年5月6日。 我们乘飞机火速赶往灾区。大兴安岭仿佛一夜之间变得蓬头厉齿,衰朽老迈了, 连熟悉她的也陌生了:那飘浮半空述说火之威慑的黑蝶般的灰烬;那苍苍焦土上枯 立的根根秃木;那毫无戒备束手无策死里逃生的上万灾民;那埋在废墟下树林中蒙 难者的焦尸;那做出超人生理极限满脸灰尘伤痕斑斑的35000扑火将士;那被火光拉 长、缩短的形形色色的人影,以及属于他们的色彩斑斓的心;那种种怪诞荒谬令人 不可思议的现象…… 像这场大火不可遏止在一瞬间爆发一样,我们手中的笔按捺不住地要告诉人们…… 火魔导演的残酷战争 一、谁是纵火者? 近来人言:广州人没不敢吃的。上海人没不敢穿的。北京人没不敢讲的。东北 人没不敢干的。对此,我们不妄加评价。不过东北近年来事故太多倒是事实:亚麻 厂爆炸,车陷冰河,松花江大桥上列车被炸……这一次有人在大兴安岭纵火。 谁是纵火者?这是黑龙江省扑火总指挥部火灾原因调查组关于人因的调查报告: 5月6日至7日两天,仅漠河县境内就发生四起山火。5月6日上午10时许, 西林吉林业局河湾林场四支线16公里西500米处,清林作业人员王保敬、傅 帮兰休息时吸烟烟头没彻底熄灭就扔在草地上,引起火灾。5月6日下午西 林吉至古莲公路11公里路北200米处,清林作业人员汪玉峰给割灌机加油时 过量的汽油洒在草地上,割灌机起动时,高压线引燃机体表面及地面汽油, 引起火灾。5月6日下午2时,阿木尔林业局依西林场一至二支线25公里西1 000米处抚育伐清林点、合同工郭永武使用割灌机清林,加油后起动时割灌 机高压线电火花塞连接处打火,引燃机体外的汽油引起火灾。5月7日上午 9时30分,阿木尔林业局兴安林场22林班抚育伐清林点、作业人员李秀新在 作业地点吸烟,将没熄灭的烟头扔在草地上,引起火灾。 经认真调查和踏查,上述四起森林火灾中古莲林场的火灾后果极严重。 它是引起西林吉、图强、劲涛(阿木尔)三镇和部分林场、村屯火烧连营 的祸源。古莲林场发生火灾后,虽经当地多方扑救,终因风大火猛,火头 很快进入西林吉镇西北角……经当地部队雷达站提供,当时风速每秒15米, 相当于八级风左右。 经公安机关立案侦查,现地勘察,调查访问,审讯,提取的物证,足 以证明这四起火灾是汪玉峰等五人所为,证据确凿充分,本人供认不讳…… 行为人汪玉峰,男,现年十七岁,1987年3月27日自秦皇岛市卢龙县流入漠 河县。4月下旬,由古莲林场清林大队长李义私自将汪冒名顶替安排在清林 承包组。行为人王保敬,男,现年二十三岁。行为人傅帮兰,男,现年三 十二岁。二人均是1987年3月自山东省郸城县左营公社流入漠河县,由刘清 胜(自流人员)托人安排在西林吉镇第三生产队清林。行为人郭永武,男, 现年二十一岁,依西林场合同。行为人李秀新,男,现年二十一岁,卫98 6年6月7日自河北省丰南县流入漠河县,替其堂兄李秀才在兴安林场清林。 这份报告提供的事实告诉人们谁是酿成这场森林火灾的十恶不赦的纵火者。 但,灾因仅在于此吗? 我们刚赶到灾区时,目睹火灾给自然及人类带来的不忍目睹的惨状:黑土苍苍, 焦树枯黄。大兴安岭上空缭绕着令人窒息的烟尘吞没了往日的悠悠鹿鸣、鸟啼婉啭。 在火中丧生的无辜者的躯体痛苦地弓成斗拳状……我们的心快碎了。我们曾不止一 次地在废墟上,在灰没脚面的焦林地,痛心地流下泪!我们常常默默祈祷:上苍啊, 老天爷行行好吧,快下一场大雨,把我们浇成“落汤鸡”,把这场罪恶的火浇灭吧! 可当我们看到那些令人费解令人愤懑令人切齿的咄咄怪事时,常常泛动出一种不知 是对不知是错,疯狂反常的畸形心理: 大火,你尽情地烧吧!着吧!把这块国宝烧个一千二净毫毛不留吧!杀头的, 坐牢的,开除党籍的,丢乌纱帽的……谁也别想逃脱! 二、四个报警人 当大火吞噬漠河城的前几分钟,仅我们所知,就有四个机智报警者,向大兴安 岭地区首府——加格达奇告警。 报警者之一:漠河县公安局副局长曹克石。 “5月7日晚6点30分,漠河贮木场着了。我坐交通科长刘洪财的摩托车赶到。半 路遇见神色匆匆的县委书记王招英。我说:‘已经告诉图强的消防车来支援。’ ‘不赶趟了!’她回答。这时火突然过路,朝镇内扑来。我马上返回办公室,抓起 电话,接通地区公安局长家,把漠河火情报告了局长。此时浓烟越来越大,不一会, 火光冲天。再挂电话,断了。” 报警者之二:漠河县工商银行行长孙福泉。 “‘长途!长途!我要地区工商银行李富谦行长家!快!快!我有重要情况!’ “5月7日晚7时10分,我刚拨完电话‘113’,没等话务员回话,就对着话筒吼 起来。外面可街筒子是烟,是火,情况万分危急。 “‘啥时候你还要长途?’女话务员不耐烦了。 “‘我要报告火情!’‘那好,别撂,马上就接!’女话务员刚刚知道漠河在 大火之中。电话马上接通。‘我是漠河孙福泉,现在大火正袭击漠河!威胁银行, 账目已抢出去了,……’外面风很大,沙粒子打得玻璃‘僻哩叭啦’直响,我怕对 方听不清,可着嗓子喊!” 报警者之三:驻漠河81690部队司令部侦察参谋向永树。 “那天,我从办公楼向外观望火情,东边一条子,西边一条子。大火分两路夹 击漠河。我脑袋里马上反射一个信号:尽快向军分区(分区驻加格达奇)报告。我 蹬蹬跑下楼,摇出总机,把火情报告给了军分区作战值班室王参谋。” 报警者之四:漠河县气象站长周儒锵。 西北风八级!八级! 周儒锵又一次急切地抓起电话,拚命呼喊:“喂!喂!给我接县防火指挥部! 快!” 5月7日下午3时,就是周儒锵要电话前一小时,大火已从河湾、古莲两处直逼漠 河。他这个电话对即将遭难的全县两万多人来说多么重要啊! 足足17个月了。从1985年11月,大兴安岭这场奇特的大旱开始,周儒锵如坐针 毡,芒刺在背。只要一听不到资料室那台PC1500电传机“嗒嗒”响声,便凄凄惶惶。 连做梦都是风声火声,火声风声。 设在“北极村”漠河乡的县气象站,是我国参加全球国际气象组织最北部的一 个气象站。每天它必定九次与北京国家气象总局联系,电台传真畅通无阻,来去绝 不超过15分钟。然而和80公里外的县城联络却难上加难!通讯不畅反映多少次了, 谁也没解决。都不拿它当回事。 周儒锵是目前生活在祖国北极唯一的广东人。这位1954年转业的军人,1962年 就来此参加气象工作,是省里知名的先进工作者。此时,他只能祈祷,在1987年5月 千万别发生什么灾难。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抓起电话——没有一丝响声。 “真他妈操蛋!”这位地道的广东人气愤地说了句地道的东北话。 三根载着十万火情警报的通信神经,同汇于加格达奇,然而漠河以南的林业局、 城镇、车站却没幸免。大火烧掉漠河的时间,是晚7时左右,然后乘着八级西北风一 路扫荡,触之者焦,及之者亡,横冲直撞,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向育英、图强、 阿木尔扑去。到达阿木尔已深夜11时多。然而在长达4个多小时里,这些地区却未及 时得到警报。最为悲惨的是阿木尔人,人们刚刚离开电视屏幕,进入梦乡,无论如 何没想到烧掉漠河的大火,4个小时后又无情地把他们的家园化为灰烬! 倘若有统一畅通无阻的指挥,把火灾消息迅速传给图强、阿木尔,那么国家和 人民不会蒙受这么巨大的损失! 三、“神火”:漠河——图强——阿木尔——塔河 神火!大兴安岭人这样称谓这场山火。 确实神奇!从漠河到阿木尔,几乎眨眼功夫,一片焦土。过火地域之长,火速 蔓延之快,为世界火灾史少见。 5月7日晚8时许,图强上空烟雾弥漫。林业局长庄学义乘“伏尔加”直驱漠河, 想看个究竟。8时30分,车到育英林场,火头迎面扑来。他匆匆电话通知图强,急速 返回。育英离图强18公里,火舌紧咬车尾,车至图强,火也同时到达。 本来,图强对河湾、古莲的火灾早有准备。当天早晨,图强林业局书记迟仁太 和漠河县长高宝兴通话时,要求支援打火。 “怎么样?你们能不能顶住?不行,我们派人!”迟仁太知道此时火的厉害。 “没事,我们控制住了!”对方自信得很。 下午3时30分,图强林管局副局长关思成又给漠河去电话: “需不需要我们去人?” “问题不大。”调度科的回答。 晚上6时,图强又去电话,回答是:“火已经控制住了!”然而,鬼知道漠河是 怎样控制的! 确实神奇!在民宅化为废墟的漠河城,县委、县政府、旅游局招待所等公共建 筑,几乎不保自存。大火似乎长了眼睛,专与民房过不去。 确实神奇!大火对臭气熏天的厕所似乎特别厚爱。无论石垒的,砖砌的,土构 的,还是木板夹的,甚至连油毡纸搭的也不光顾。于是,在大火袭来的一瞬间,那 偶尔的蹲坑者,成了后来向人夸耀幸免的人。 “神火”造成的奇异现象,在科学面前,则不神了。公共建筑和厕所周围很少 有可燃物,往往幸免。专烧民宅的“回头火”,其实是大火燃烧时形成的“火旋”。 草丛、树林、建筑燃烧分别产生260摄氏度、360摄氏度和8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猛 烈吸收周围的氧气,于是产生了逆时针方向旋转的“火旋”,所有过火地带都必然 处于大火的可怕包围圈中。 人类三大自然灾害:飓风、洪水、地震。或许,还应加上一大灾害——火。 在大兴安岭,我们采访了40个历险人,他们对火的感受更深。 火——猛兽。 漠河人兰秀芬—— 哎呀我的妈啊!火那个吓人劲儿。我拽着我妈,拽着孩子,和孩子他爸钻进三 粮店大马道旁的涵洞里。涵洞不大,缸口粗,里面挤着老秦头一家三口人。坐,坐 不起来,趴,趴不下,膝盖顶脑袋佝偻着。我在洞口,衣服蘸上水挡火。就听见外 面嗷嗷叫声,不知是风,是火?那声音跟老虎,母狼,熊瞎子叫一样。一声声直锥 骨头缝! 外面火苗“嗖嗖”朝洞口钻,像野兽爪子搔。我赶紧用衣服醮水,紧着挡。多 亏洞下那点臭水了。火最厉害时,老秦头儿那么一把子年纪,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要是活着出去,咱就磕头。”大火过了,老秦头儿果真对着大马道,“咣咣”磕 了好几个响头。哎——人被人逼到这份儿上了。 火——岩浆。 漠河人崔凤兰—— 我都吓坏了。大火来时,我躲到沙丘后面。叫火烧红的砂粒子直往身上蹦,我 左扑搂右扑搂,衣服烧得净是大窟窿小眼子,可人好歹没烧着。火过去老半天了, 我又紧张又累,腿像两根面条儿,想歇歇,找块石头刚坐下,只听“哧啦”一声, 还隔着衣服,屁股烧坏了。这火咋这么厉害,石头烧裂了,差点儿成岩浆了。 (在加格达奇区人民医院手术台上,我们见到崔凤兰。她臀部左右两块巴掌大 褐色伤口,状如猩猩长久坐地立身坐出的紫红硬茧。) 火——原子弹。 漠河人包银山—— 我是县政府的小车司机。那天,开着日本万里特面包车,拉俺县副县长李振杰 去河湾看火。一到那儿,脊梁骨上就冒汗,胳肢窝都是水。火老大了,当时风还大, 根本靠不上前。不知哪儿来的老大吸力,好像有只手推你,别一只手拽你。 “赶快撤!保护县城!”李副县长一看这火打不住了,让我往县城开,他说去 贮木场,那疙瘩全是大木垛,好几座山高,着火可不得了。车没到贮木场,火就铺 天盖地了。车里烤得慌。这进口车密度好,一关门儿,耳膜像鼓振一下子。可这么 隔音的车,当时也能听见外面火叫声——像几百只老牛一起嚎! “不行,得赶快把车子停在安全地方。”脑瓜子刚有这想法,只见树林子里一 个大火球,被旋风从中间掏空,形成一个火囊,直奔车来。懵了,全懵了。手忙脚 乱,车也发动不着了。火越来越紧,车里烤得蝎虎,越急越出乱。平时鼓捣这车挺 灵的,那会儿光踩不来油。三捂扎两捂扎,火他妈到跟前了。知道躲不了,我两眼 一闭,手攥方向盘,脑袋一哈——硬挺挨烧。 约摸也就两三秒钟,火过去了。当时还没感觉疼。我怕车烧坏,下来看看,邪 门儿了,车丁点儿没烧,连白漆都没熏着。我还挺乐。可立时觉得脸疼,对着反光 镜一照,脸上四五个鲜亮亮的黄泡,鸡蛋大。再仔细一看手,脱皮了,一揭一块一 块的,肉都翻出来了。 火——泥石流。 阿木尔人张建敏—— (笔者附语:1984年,辽南连降暴雨,山洪突奔。松岭一带形成泥石流。笔者 之一曾目睹吉普车大的巨石在水中滚动。村庄、道路、良田,泥石流过处一片狼藉。 1985年,在川藏线上,遇见另一场泥石流:山变为谷,谷填为山,汽车眨眼功夫被 卷入,无影无踪。所及之处,令人毛骨悚然,采访张建敏,这两场泥石流惨状又在 眼前晃动。) 我们阿木尔商业局物资库烧的最惨。2500箱6万多听各类罐头都烧爆炸了,满地 琉璃淌着热泪;雅马哈摩托、永久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录音机全变成废铁了; 400个铝锅摞在一块,成铝锭了;上千日光灯管烧成乳白胶;一箱箱铁钉烧在一块, 拔不出一根;连马赛克磁砖都粘连了;一火车肥皂烧成石灰堆;白糖库成了沥青, 满地流淌,冒着黑泡;白酒铝桶,被火点燃,窜出蓝火,好几丈高。火整烧一天一 宿,铝桶上的铝都烧没了,只剩下几个破铁箍 (5月29日,大火已从阿木尔过去22天。我们到此采访时,看到废墟还有残烟余 火。瓦砾片片,碎砖累累,数里外能嗅到大蒜库被烧焦放射出的一种难闻的气味。 那狼藉的物资,如同泥石流袭过。) 火——瀑布。 漠河人叶学文—— ——哗——哗,火过好几天了,我耳朵里还响着这种声音。 我是县一中语文老师。那天没擦黑,我正给学生批卷子,大小子连喝带喘跑进 来:“爸,火来了,人家都跑了!”我出门一看,满道是人,有的朝东跑,有的朝 西跑。汽车没命地叫。这时,西北角滚过一股股黑烟,擦着房子,像一块黑布盖过 来。与此同时,我感觉一种声音,开始不大,愈来愈强,还有节奏——哗——哗, 那声音跟瀑布一样盖顶压来。我拽着儿子撒腿就跑。 火——机群。 漠河人刘民—— 都说才烧死了190多人,我估摸不止这个数。烧死的有不少是钻地窖的。钻地窖 的都烧死了,有一家子一家子烧死的。从地窖死里逃生就我一个。 大火来时,我家三口人都钻进地窖。窖里早有邻居家八口人了。我们这疙瘩窑 都在屋里。谁都认为窖里安全。我刚进去,猛丁觉得不对劲儿,赶紧拽我老婆。她 说:“我哪儿也不去,这里安全!”这时火进屋了,我一使劲,跳出地窖。刚踏上 地板,鞋烧化了,一摸窗框,手被粘住了。 从窗户跳出去,我疯跑,后面的火撵着追。房梁落架声,拌子僻叭响声,砖头 瓦块爆炸声,就像轰炸机来了。 火——飓风。 瓦拉干人刘玉奎—— 我和大家坐车打火去了。刚到火场,听说火抄后路奔瓦拉干了。打火队马上撤 离保家园。车刚到家,火也进院。当时火有几层楼高。一只鸡,扑楞着翅膀飞起来。 突然一种飓风,把鸡悬在半空,投进火里,成他妈的烧鸡了。还有一条狗尥蹶子跑, 可那风像长线一样,一把给拽回来。 这时,火离我们有三四十米。车上的人纷纷朝下跳,我正要跳时,风裹挟着火, 把我从车上掀在地,结果腿摔断了。 火——海啸。 解放军报社记者薛仁—— 西线火最猛时,我和西线灭火总指挥军长马凤桐,乘直升机观察火情。从飞机 舷窗向下鸟瞰:被烧过的森林一片焦黑,犹如巨大的黑疤。未燃过的林带与燃过的 地方,黑绿分明,焦翠两清。正燃烧的火形成一线,似凶猛的海啸卷着潮头,向绿 色森林滚滚推进。升腾的火焰上,朵朵蘑菇云状的烟柱。当时飞行高度600米,最高 的烟柱从舷窗仰视还看不到一半,估计有1000米。无数烟柱恰似海啸溅起的巨大海 浪,气势极为磅礴。 火——蝗虫。 漠河人高艳霞—— 哪来的这么多红蚂蚱呢? 那天,我还在粮食服务部烙烧饼,为打火队备干粮,烙着烙着,抬头一看,窗 外通红。嗨!吓死人了。我跑出屋,烟,黑巴溜嫩的,火,紫红紫红的,还有“呜 呜”叫声,满天火星四处落,像一群红蚂蚱,从头上过,向身上叮。我在小沙包上, 脑袋藏在下面,没烧到,火顺着两侧跑,两条腿被烧了。 大火袭来的一瞬间 一、惊恐万状中稍显镇静的人 猩红的火魔点燃人们疯狂的血液,翻滚沸腾,肆意冲撞。浓黑的烟雾吞没着人 们的生存欲念。飓风般的死亡感末日感毁灭感掀翻希望的小舟。在生与死的激流里, 在人间通向地狱的一瞬间,多少人本能地再现出原始的动物的恐慌与狰狞。 几乎全镇所有的人,所有的车,在同一时间里一起涌上街道,其中包括平时镇 定自若的首脑机关。亡命的人,亡命的车。于是,出现了无法无天,无头无首的人 间惨剧:卡车、轿车、马车、吉普车、自行车……横冲直撞,汽车燃烧了,马车掉 沟了,被压扁的自行车铺了一层。男人、女人、老人、儿童乱作一团,狂呼乱叫。 人撞车,车压人,人挤人……横穿马路的孕妇被疯狂的车轮拦腰斩断,轮胎上 溅起孕妇的鲜血和胎儿的脑浆。一位老人来不及躲闪,卡车从她身上压过,血肉模 糊,无法辨认。一位壮年人被马车撞翻匍匐在地,侥幸在驰过的车轮中间漏过,但 不等再次爬起,又一辆卡车从他身上碾过…… 六辆军用汽车冲到西林吉镇外公路上。几个新战士吓呆了,有人惊吓得哭出声 来。 “不许哭!” 教导员董元生大声申斥,其实他自己那颗恐惧的心还在颤抖。 怎么办?走下车的副团长任金庆在惊恐万状中稍微镇定了一下,立刻把营长严 静和董元生找来。车上是某团二营四个连队的248人。失火前,他们在当地修路。贮 木场告急,被调来打防火道。“不好了,快跑吧!还研究个屁!” 他们没跑,或许,那头上沉甸甸的八一徽章使他们定了神。 “不要怕,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块。把车调回去,到县城救人!” 六辆卡车分五路冲进县城。 此时,街上烟雾弥漫,两三米外看不清。缓缓行进的汽车一辆接一辆,笛声没 命嘶叫。惊慌失措的人们见到汽车,就拚命往上扒。 “老人孩子先上,年轻的别不要脸!” 不管战士怎么警告,捷足先登的几乎都是青壮年,妇女老幼被甩下。妇女急了, 索性把孩子交给素不相识的战士。车上人满了。有些战士还不停地把老人孩子举上 去。 一次次往返,转移疏散。当最后一次返回县城的时候,所有房屋已经坍塌,天 空落起了火雨,来不及逃离的妇女老幼发出声声惨叫。连长宫连志、战士姚兴国、 张万杰听见哪里有喊声就往哪里冲。 “大哥……孩子” 一个青年妇女,双手双脚被烧掉,可断臂还护着一个孩子。姚兴国接过孩子, 另外两人连忙抬那妇女。 “大哥……求你,用石头……砸死我吧……” 可以理解,当这位年轻母亲看到孩子被救,最后一点支撑力完全丧失了。 二营——这是大火慌乱之中,难得的镇静的集体,就是他们,当夜抢救、转移 群众1000多人。如果当时多有几个这样镇静的集体,有多少人不致于成为冤魂。可 惜,这样镇静的集体太少了。 二、一盘散沙凝聚的屏障 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人影在火中晃动。大火把人影缩小,也把人影放大。卑 劣的,高尚的。低矮的,魁伟的。火光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为所有人的所有举动曝 光,存入历史的底片。 与大火周旋富有传奇色彩的要算他们——二十几个铁路退休老工人。 进入漠河城的火,分东、北、西三个方向,犹如三把巨斧,同时落地开花。北 面这把斧的劈击点是:西林吉火车站及站旁一片200来户弯成月牙状的民宅。 当漠河县里哭声四起,逃难的人拚命拥挤,车不得旋,人不得顾,一片混乱时, 铁路区则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景象:内燃机车从大火中穿越,一停在站台上,人们 便趋之若骛,蜂拥而上,职工、家属慌忙登车。机车起动,向安全地带——古莲疾 驰。 浓烟从窗缝、车门、便池的罅隙中钻进车厢。剧烈的咳嗽声、大口大口的喘息 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声,连成一片…… 该撤的都撤了。这时,车站及铁路民宅成了一座人寂犬吠,只等火烧的空城。 空荡荡的街有一块冰冷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冰冷的老人:身披皮袄,目光 呆滞,纹丝不动,状如雕像。远处渐渐逼近的火光一闪一闪,在他身上跃动。大火 兵临城下,巨祸临头,这老人似乎呆傻了。 “周喜?你怎么没走?”另一个老人问。 问话的老人叫谢保荣,是漠河县西林吉车站的老站长,已经退休。刚才,老伴 带着外孙乘火车逃离,他也没走。 “我不信这驴操的火有那么厉害!”可他没想到,不怕死的老骨头不只一个。 说话间,又出来二十多人,都是不听邪的老家伙! 可火绝不管你是什么老家伙,新家伙,照样袭来。老人一看不好,一块朝古莲 河跑去。那动作,那速度,绝不亚于年轻人。人临绝境,释放着超常的能量! 河边上,老人满身撩上水,刚松了口气,坐在沙滩上隔岸观火,可火一步步不 放,逼近车站。不远处房屋开始燃烧起来。 “过河!打火!兴许能顶住。”谢保荣从沙滩“腾”地站起来。 “好!”一言九鼎,一呼百应。 二十多人涉水过河,手持铁锹、扫帚、水桶,直奔烧着的房子,三下五除二把 火扑灭。 “这房子危险!得搬倒它!” 谢保荣指挥大家。锯,在高频率中不停错动。一阵深沉的号子声中,房子在老 人苍老的手下和坚硬的膀前倾斜,落倒。 这是一支缺少战斗力由老朽组成的队伍,然而,这又是一支充满活力,无坚不 摧的队伍! 大火过去,漠河城变为焦土废墟,他们——二十多个退休老工人,却把一个完 整的车站(除氧气瓶仓库爆炸外)完整的铁路家属区,完完整整地交给了人民! 三、一个藏族人和一个安全岛 恐怖燃烧的火海,残存着一个希望的安全岛。 “不许进了!不许进了,再冲就打死谁!” “咋咋”响动的枪栓声。持抢人不得不发出严厉的恫吓。确实太危险。虽说这 是个旷地,可一下子挤进密密麻麻五六千人。就连中央那个花坛也摞满200多人。人 们在争抢逃命很少相助的时候,头一次这样亲密无间,抱成一团。慌乱的人哪里知 道这里的危险! 逃命的人不害怕开枪,死,反正是死!人群照样蜂拥着!这个时候,即使至高 无上的人的命令也无人理会,而一句事关其身家性命的话,便足能把上千人镇住— —“这里有炸——药——库!” 一句话如晴空霹雳,五雷贯顶。鲁莽的清醒了,强硬的软弱了,胆小的更慌乱 了。更多的人顿时失去了毫无组织的固执,变得束手无策,极端顺从,一群无法指 挥的乌合之众,一瞬间,神奇地企望和绝对服从发话人的命令。 大声呵斥的是位名叫何平的年轻人,人们不会知道他是位藏族同胞。如果不是 投笔从戎,由军校分配边疆,他做梦也想不到在祖国北睡遇上这场灾难。 “不许乱动,就地——卧倒!”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动作不一,可何平觉得当连长时指挥战士莫过于此。 “万一爆炸,大家千万不要闭嘴!” 骚乱平息了,情绪安定了。说话间,何平才发现这几千群众中许多人身前身后 放着抢出的东西: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皮箱、被褥、自行车…… “电视机有爆炸危险,一律集中那边保管!” 副团长不知什么时候赶来:“这里人太多,火烧过来,再跑来不及,所有车辆 已经调来,立即疏散转移!” 一听转移,顿时,整个操场又混乱起来了:小孩的哭声,妇女的叫声,男人的 骂声,老人的哀叹声…… “你说我怎么办啊!家里人还没出来呀,叫我怎么活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 女像抱自己男人那样把何平抱住。 “哭顶个屁用!就你一家没出来?我们十口人还没个影儿呢,不知死活!”有 人申斥着。 大卡车一开过来,男女老幼“呼”地围上去,你争我抢。 “让病号先走!”人群中推搡着,吆喝着,扒开一道缝隙,两副担架费力钻出 来。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急得团团转,扑腾给何平跪下。 “驾驶楼里能不能坐人?什么不行!挤也得让她上!”何平用力把孕妇塞上车。 花坛旁人差不多光了,可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老老实实地窝在那里,如 泥塑一般。何平走近身边,她才抬起头,战战兢兢问: “解放军?你刚才不是说不让我动吗?” 何平没想到,自己刚才在她身边随便说的一句话,竟成了老人的“最高指示”。 四、小小“皇亲国舅”厂 如今在西林吉镇,找一个厂房、宿舍基本完好,人员没有伤亡的单位,恐怕要 算漠河第二木材加工厂。 奇迹。事情发生在这个只有63人的“皇亲国舅”厂更是奇迹。 平时,人们该称它“皇亲国舅”厂,也许因为巧合,姐夫是厂长,小舅子是 “后勤部长”;也许不是巧合,真有“皇亲国舅”的证据。但不管怎样,处于火头 风口上的这个工厂,在一瞬间,确实创下了值得炫耀的奇迹。 5月7日下午3时多,天上飘来淅淅沥沥的黑雨,这一反常现象被许多人忽略了。 “不好!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号称“大老粗”的厂后勤管理员孙少兴立刻找到姐夫——厂长胡守本。 “是啊,怪了,哪来的这么多黑灰?” “是不是昨天河湾、古莲那场火烧过来了?” “不能吧,县里不是组织人打火了吗?那边告急,县里他妈的也不告诉一声?” “就怕这火兜他们屁股烧,来不及了。”孙少兴不愿这样想,可突然发作了八 级大风,又不得不往坏处想。 来不及犹豫。胡守本当机立断,立即通知厂里所有人,所有家属关好门窗,清 理房前屋后可燃物。发动大家挑水,缸满了,锅碗瓢盆满了,厂里和各家里,凡是 容器几乎都装满了水。 “我在这死守,你把各家各户老婆孩子领到大河套,咱们半小时见一面!”胡 守本吩咐着。 6时刚过,西边天空像被人划了一刀,透着殷红的鲜血,逐渐扩展浸润。接着人 们明显感到空气发烫,近处的景物在灼人的热浪中,不安地抖动起来。 “谁也别离开!厂里人听厂长的,老婆孩子听我的!谁要临阵逃跑,就是大姑 娘养的!”孙少兴连说带骂。 野兽般的火头乘着狂吼的大风,变幻着奇形怪状的面孔,若狮若虎,如狼如豹, 似蛇似龙,残暴地咬向树林,扑向房屋。鸡蛋大,巴掌大,脸盆大的火球四处乱滚, 满天撒着火种。 厂房有二十多处同时起火。胡守本和早守候在厂里的职工端着盆,提着桶,一 阵狂泼。水和火在这里激烈厮杀。灼人的火头来到,四五米远外的一切木质立即自 燃起火,连砖头也一块块爆炸。水泼上去,砖墙发出刺人的“吱吱”嚎叫,转眼间 水成了雾气。 几乎同时,家属房纷纷起火,孙少兴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家属排命浇水,扑打。 落着大锁的一户住房眼看难守,孙少兴没命的叫喊: “给我砸开!出事我负责!” 一阵乱砸乱砍声,一阵紧张扑打声。刚刚打来的一桶桶水泼向火点。 当他们基本控制局势时,井水全被打干了。 在大火袭过的废墟上,“皇亲国舅”厂骄傲地挺立着。 事后,厂领导谦虚且发人深省地说:“我们就是提前做了点准备,这些,别的 单位也能做到。” 但不知什么原因,小小“皇亲国舅”厂做到的,那些据说党风已经端正的单位 却没做到,那些应起表率作用的机关也没做到。离这不远,是全县第一大企业—— 漠河大修厂,刚刚到货的140台新“东风”,全部烧毁,成为一堆斑驳锈蚀的废铁。 昨天,似乎已经古老 万顷松涛化作一片焦上。绿色林海凝固起黑色缄默。一根根炭树用木质的黑纱 拢聚着缕缕幽思。一片片旋浮的灰烬翻弄那枯黄的历史。一阵阵凄风吟唱着一首如 秋鸿般的逝歌。 当大火一掠而过,大兴安岭人从恶梦醒来,他们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昨天。 昨天?年轻的昨天似乎已经古老。 一、一个荒诞的传说和一个冤枉的预言 大灾后多传说,多寓言,多迷信,多童话,多假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犹 如一个光怪陆离的色彩斑斓的下花筒,令人难以置信,却又迷人眼目。 歌手费翔倒霉了。“这把火就是他春节晚会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方’来 的”。有人这么说。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暖了我的心窝……火光照亮了我……仿 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你就像那一把火……你就像那一把火……” 一把火,一把火,大过年唱什么一把火?不吉利!现在应验了:“你就是那春 天里的一把火,烧完漠河烧塔河……” 不知道生在台湾的年轻歌手费翔有何感慨。费翔——费想。万万想不到,当他 在幻影迷离的七彩灯下,歌喉突奔这燃烧的爱情之火时,也似乎喷泻着无情的森林 之火。 人们知道这是牵强附会的。但那荒诞的传说和冤妇的预言,在一些人眼里却再 贴切不过了。 今年春天,不知哪来的要饭老太太,破足,隆背,倚杖而行,在漠河沿街乞讨。 来到居民李喜家,李喜不喜,把老人撵走了。翌日,老太太又来,推门一看复见那 满脸怒气的李喜,神色悻悻,踅足而去,边走边叨叨:“怎么走在坟茔圈子里走不 出去了呢?” 大火烧毁漠河……这事传得更神奇了:这老太太是颗灾星,火全是她捣的鬼…… 也是春节。漠河大街小巷里,人们常见一个算命的老太太:双目微合,碎语连 篇,不知所云。漠河人或许知其行骗,很少有人掏钱去买胡言乱语。那天,人们听 到那老妪言:漠河有一冤妇,埋在西山,生前屈事无穷,死后百般伸冤,可告状无 门。冤妇说,如能把她埋在地下的身体调转向,头朝北,冤事不伸可解。不然,漠 河必有大祸! 于是,又有人添枝加叶了:冤妇说的那句“必有大祸”就是“必有大火”的谐 音。 尽管大兴安岭属远乡僻壤,不比内地那些通都大邑,但可以肯定也不至于愚昧 到此种程度。倒是有不少普通老百姓,用深邃的思索,敏捷的触觉,在探寻“传说”、 “预言”之外的,而与这场大火紧密相连的细枝末节—— 天灾乎?人祸乎? 二、被忽视和被埋没的人 假如大火一个月以前,他未被忽视,大兴安岭可能和往常一样,依旧出现嫩绿 的肤色,不会出现那焦头烂额的山林,结痴成疤的草甸——损失1/5的林地,相当 大兴安岭这个少女被砍去一只臂膀和半个胸脯,1/8的群众家庭财产和40万平方米 住房,几乎全部化为灰烬,上万个万元户顷刻成为穷光蛋。有人计算其损失,至少 等于全国一半人向火坑里扔一张十元人民币。 假如没有这场火,他所在的大兴安岭森林防火中心不会成为人们嘲笑和指责的 目标。他,金可参,防火中心的副主任,实际的主要负责人,中加合作的中方经理, 或许有资格坐在表彰护林防火先进单位的奖台前,接受照像机友好的问候和闪光灯 灿烂的笑脸。 防火中心!防火中心!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大火过后,他真希望有人这样严厉 责问。 自1964年,他随大兴安岭的开发组织者、原林业部长罗玉川来到这里,二十多 年来,为森林防火的奔波和苦恼无法一一细说。这项涉及森林学、气象学、生态学、 机械学、化学、通讯、电子等多学科的综合性科学,在一些人眼里,只能和“捕鼠 办”、“爱卫会”划一个等号。多少次冒犯上司的呼吁,被人看作大惊小怪。他甚 至差点想拦住来灾区的李鹏副总理,把苦衷向他诉说。 4月7日,就是这次大火一个月前,在大兴安岭地委、林管局党委的常委会议上, 他不顾一个个领导是否有足够的耐力,单就大兴安岭护林防火问题一气儿讲了两小 时四十分钟。 或许,会议室里缭绕不断的烟雾,模糊了人们的视野,或许浓重的茶汁冲淡了 并非耸人听闻的告诫。以至最后,他不得不振聋发聩地呼吁:“护林防火如果再不 被重视,机构、人员、装备、经费如再不落实,将来发生大火,你们在座的常委受 处分,我这个管防火的内疚,那样,历史不能饶恕!” 很可惜,这两小时四十分钟——凝结他24年心血的两小时四十分钟,却未能给 防止这场历史灾难赢得一分钟时间! 被忽视被埋没的不仅是金可参,大兴安岭许多人认为有一位值得一提的人物— —自称“老员外”的原地区行署副专员、防火办主任单成玉。 “呵!老金哪,那是我大徒弟!” 听我们提起金可参,单成五第一句话就令人吃惊。不知他事先是否征求了身为 工程师、西北林学院毕业的老金的同意,他爽朗直率地以导师自居。 看上去,单成玉像个老农。维紫色的脸泛着酒精和烟草的沉淀物。即使不喝酒, 也让人觉得满脸酒气。单凭这出口不逊的语言和不拘小节的形容,大约不会受到某 些人事干部的青睐。 “在大兴安岭,你打听老单头儿,没不知道的,我对护林防火有创作,一般人 拜我当师傅我还不要呢,得挑挑拣拣。大学生?教授怎么样?写好论文给我老单头 儿寄来,恭恭敬敬地说,请单老师斧正!没两把斧子,还敢正?”单成玉没容人插 言,滔滔不绝。 当今森林防火的四个先进国家——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的防火专家, 在编写通用性森林防火教材前,曾来大兴安岭,会见单玉成。这套教材序言提到, 曾征求吸收了中国北方森林防火专家单成玉先生的意见。仅这一条,恐怕对老单头 儿就不能小视。 “人家不相信我土包子,只相信洋鬼子。那年《光明日报》来了个记者,对我 左个调查右个调查,把我那20万字的专著翻个遍,称我是当今地市级干部知识化, 自学成才的典型,准备回去大吹大擂。可一回北京,上边风变了,说我没文凭。刚 要烧香,老佛爷调腚儿了。一会又说我超过五十五,年龄大了,让我退了。——啥? 这么大的火,我咋不早来?我当‘老员外’咋那么不知可疹呢?人家又是部长,又 是书记,又是指挥,又是副指挥。我老单头儿来干啥?人家一讲就是十八般武艺, 我老单头就三般武艺,可我这三般称得上火林高手。哪三般?我是‘三不灭’理论! 这场大火,不下大雨不灭;不烧到这儿不灭;不改变现在的战略战术不灭!领导一 听就反对,说我消极。我没客气,我说你积极?大火烧了快十天了,你战略方针对 头,怎么火越打越大?在总指挥部逼得省里那书记说,老单头儿我不和你争了。你 不争就不争,反正我现在是指挥部的顾问。 “这么打下去,不下雨没个灭!我说错了,你们抬我扔到黑龙江里。历史上不 是没有过。交给我打,我立军令状,15天拿下来,拿不下来,法办我。但一切服从 我的,其他人靠边儿。我打防火道,火头过去,马上派专业队伍上,其他人撤离, 这是最经济办法。现在可好,人海战术,解放军挺英勇,可拿老树条子扑扇,一个 连三把斧子两把锯,一把铁锹四人使。现在外国有三家也着火,人家为啥不像咱这 么救?那是经济脑瓜!经过电子计算机把全部数据一统计,得不偿失,投入的人力 物力超过森林本身的损失。我们把救灾大锅饭当优越性吹,现在灾区救火一天起码 消耗一百万,要交给外国大老板,人家才不干这么哩! “这大火究竟什么时灭?上次我不是说三天后告诉你吗?现在该下结论了。这 三天,我掌握了20年的气象资料,和现在的植物资料。可以肯定地讲,6月上旬到6 月中旬大火熄灭。前两天有人说,上面来了死命令,22日之前要扑灭,不管谁讲, 那是睁眼睛瞎说,没根据。我有根据,气象资料预报,5月下旬,6月上旬有小到中 雨。火区气温高,降雨云也可能被冲淡,不下中雨但小雨肯定下。6月后气温升高, 植被迅速生长,水分增多,可燃物减少,火险等级降低。三呢?有五万扑火大军控 制。现在光讲人定胜天,那是精神胜利法,还得天人合作!火肯定能打灭,可教训 得吸取。不着火的时候,你讲防火,从下面到中央,钱口袋急扎,财神爷甩袖子— —镚子儿皆无;一着火抓瞎了,钱口袋冲下,哗哗倒,财神爷喝醉酒,要啥有啥, 浪费多去了。” 三、慷慨激昂标语下的思索 大兴安岭地区的标语够多的了。或红,或黑,或白,木板上张贴的,墙上油饰 的,搂于石上的。民宅上有之,半山腰中也有之,究竟有多少,很难统计。现在, 即使在瓦砾遍地的废墟上,也能见到一幅幅标语。 “护林防火,人人有责”。这是笔者在漠河县城新华书店墙上看到的。里面书 橱上玻璃早已成了一堆绿泥。铁架变形。一摞摞书全变成羽毛状的白灰。 “保护森林,造福人类”。这是笔者在阿木尔一幅宣传画上看到了。咫尺相邻 的是阿木尔林业地区防火指挥部那被大火烧过的残墙断壁。防火,防火,谁也料想 不到防火指挥部也毁于大火中。 “上山不带火,出门不吸回”。笔者在图强残破民宅上看到的这幅缺字的标语, 似乎更有讽刺意味。最后那“烟”字,早被大人吃掉,真正成为烟雾了。 面对这一幅幅慷慨激昂字字珠玑,读来朗朗上口,掷地铮铮有声,听来心安神 宁的标语,我们心潮难平,泛起泡沫般的思索…… 思索之一:柈子问题。 一年前,我们曾到过漠河县。这真是一座“柈子城”,家家户户,门前屋后, 道路两旁,堆积如山。换句话说,这里遍地都是干柴。全大兴安岭地区每年要烧掉 60万立方米木材。这不仅是极大的浪费,而且给大火埋下了隐患。 清理林区柈子,这是从国务院、黑龙江省,到大兴安岭地区林管局,乃至各个 林业局的共同决心。省里曾三令五申,下达文件,各级检查组也几次去林区。林区 少煤,运输困难,以柴代煤,还有老百姓靠山吃山思想,动员谁谁也不干,结果, 样子问题成了“胡子”问题。 我们有多少项工作是靠惊天动地的口号、天衣无缝的措施、轮番轰炸的工作组 这种方法去指导。实际上往往相反,甚至连领导本人也不拿他倡导的口号、他自己 订的措施当一回事。我们在漠河,亲眼见县长家(大火来时,他家住宅被消防车和 推土机打防火道保住,在下篇里我们将详细披露)的房前还有一堆成山的样子。 思索之二:森警问题。 森林武装警察,为许多人陌生。这是一支专业化极强机动力极快的队伍。漠河 县原本有一个森警中队,不知为何被撤销。半年前酝酿重建。但据说因为“关系不 顺”、“花销一笔钱养活这支队伍不上算”,久拖未决。当漠河林火突起时,这个 县竟无一森警! 这一切仿佛是事后诸葛亮。然而,我们这个社会事前诸葛亮太少了。 一个单位,一个地区,天灾人祸出现时,有多少领导者引咎自责?他们如果还 像计较个人房子多几平方米还是少几平方米那样,对国家财产人民财产锱铢必计争 斤夺两的话,那什么事情还能办不好吗? 思索之三:消防车问题。 事情是这样不可思议。 漠河大火临城,县消防中队五台消防车全部去抽水灭火,有一台消防车还抽不 到一车水,就瘫痪了。一台消防车,对于十万火急的漠河来说多么至关重要,可它 瘫痪了,就像军人打仗时要面对敌人勾动扳机时突然遇到一个臭弹。 这台车是火前17天接到漠河的新车。途中就发现水泵盖裂缝,变速箱坏了。立 刻发报厂家:带件来人速修。但是在全世界都引起震动的大兴安岭山火已经燃烧第 26天时,厂家仍然无动于衷,人信两沓。 我们不得不攥着咯嘣咯嘣响的拳头向全国人民披露这台消防车的产家:沈阳消 防车厂。 一台消防车对于这场大火固然是杯水车薪。但面对这台红漆油亮、外表华美、 败絮其中的消防车,我们联想许多,许多…… 思索之四:打火队问题。 惟其是问! 漠河人一双双愤懑的眼睛喷发着不可遏止的怒火,向我们介绍:5月6日、7日, 古莲、河湾最先的火源,如在起风前极为认真地组织扑打,哪有如此大祸! 一天拿一两张“大团结”的打火队员却在那喝酒,打扑克,聊大天…… 思索之五,思索之六……我们还有许多思索——关于明天的思索。 昨天,曾是一个揪心的回忆。 昨天,像一只失去血肉的海螺,被遗放在今天与明天的沙滩上,但它对着未来 始终不渝地呼啸着那过去的风风雨雨,雨雨风风…… 为了明天,为了明天的明天,记住今天! 昨天,并未古老! (选自《爆炸!爆炸!》,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