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尚爱兰 父亲的死,标志着我出生的家庭从形式到内容已不复存在了。因为父亲死了以 后,公家催着把房子腾出来,好住别人进去,我不想带走属于这个家的任何东西, 就由早已离开这个家的嫂子把家里其余的东西全搬走了,搬东西的时候,我没有回 家。事实上,从父亲丧事办完,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虽然,我出生的那个家庭注 定是消亡了,我也没有什么留恋。 但我还是受不了搬家的“仪式”。后来因为什么事,我去了一趟嫂子家,看见 了我熟悉的那些东西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和她的东西组合在一起,只觉得那间屋子 令我莫名其妙,心在一阵阵抽痛。我只呆了半个小时就赶回了城里。 我对父亲唯一愉快的回忆是坐了一回父亲的小轿车。那时我似乎四五岁吧。现 在回忆的起来的就是被人从梦中唤醒。 我大概一上车就睡着了。睁眼看见的是家门口一条洁净的柏油路。把我抱下车 的是父亲的随员,有一张逢迎的胖胖的脸。 父亲那时大约还当着一个什么官。但不久我就看见父亲在一座高大的毛主席语 录的牌楼前,拿着大扫帚扫地。另外还有几个人跟在后面扫。一下一下,推进得慢 极了。几乎就在原地扫着,跟擦银器似的。我觉得奇怪。因为那块地方是大人们每 天“早请示,晚汇报”的地方,真是干净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扫。现在看来, 那并不是真正的打扫卫生,而是一种惩罚的手段。要是真扫,三两下就扫干净了, 被惩罚的人不就没事干了?我玩了一圈回家,看见父亲坐在桌子前吃饭。我无法回 忆起当时是什么心理,总之我一看见他就勾起我扫地的欲望。我抄起一只笤帚就在 他面前扫地,一下一下的,在原地扫,就像我看见的那样。我认为他应该赞赏我, 因为我扫过的地方跟舔过的一样,一粒灰尘也没有。母亲立刻没好气地训斥我,父 亲阴郁地给了我一巴掌。因为我扫地的灰尘落到他碗里了。 后来我去了一趟外地,回来的路上,碰见一起玩的小朋友,他们似乎盼着我, 等不急地对我说:“墙上画的有你爸爸,画得真像。”我和母亲一道去看,整面红 砖墙上又是字,又是漫画。我不认识字,画儿倒爱看。母亲只看了一眼就走掉了。 我和小朋友在一串漫画里辨认哪个画的是父亲,每一幅里都有,有一个人的,有几 个人的。画得真的很像,很容易辨认出来。但我看着心里很不愉快,因为我感到那 些形象是丑化了的。有的干脆画得让他爬在地上。上面有比他大几倍的人拿一只脚 踩着。母亲看我没跟上来,转回来找我,呵斥我回家去。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会有 那些奇怪的画。也没有人给我透露这将给我带来什么。我稀里糊涂地和小朋友快乐 地玩着。 有一天,我被母亲拉着,携着一大卷铺盖来到一个大的空仓库。我很吃惊,因 为仓库里已经满是人,乱哄哄地将被子横七竖八地铺在地上,人们都带着惊恐的神 情。我从乱糟糟的议论中判断出将要发生的事实是:今晚两派要武斗,为了不伤及 无辜,所以号召大家搬出来住一夜避难。而且这武斗的一方还是父亲的“队伍”, 他们似乎是一些被放逐者,要攻打我们那片被对手占领的地方。而且他们信心很足, 一定胜利。今晚会有一番前所未有的血战。这使我惊恐得全身发抖,脑子里充满了 鲜血和尸体。同时也有些困惑:如果我们那片被占领,我爸是胜利一方的“司令”。 我家好象没必要躲在这个临时难民营里。但是我一动脑筋就犯困。第二天早上四五 点钟,我又随母亲携着铺盖回家。大约是母亲惦记着武斗的结局,所以起这么早。 我看过战争的电影,边走边设想了一副血淋淋的场面,紧张地期待我设想的场面得 到映证。我的脑子格外清醒,像拿酒精棉球里里外外地擦过。然而什么也没有,没 有丝毫战斗的痕迹。那天早上,还有月色,天幕垂落,罩着我家的平房,还有房前 一排高大的杨树,都是灰白清冷的颜色。似乎一夜之间,我天天傻玩的环境成了一 张冷酷人的脸。 我被月色惊骇住了,默默地走着,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似乎从那天起开始了一 个人默默地不快乐的日子。 不久,我上了小学,常常由老师带着和同学一起去会场看揪斗父亲。喊口号的 时候,同学们都不假掩饰地扭头看我举不举拳头。从此以后的很长时间,我最怕的 就是听见父亲的名字。因为同时带来的必定是难堪和羞辱。我觉得时时都要预备着 灾祸的到来,如果哪一天快乐地玩了一回,就觉得很羞耻。 随之而来的就是陷入家庭里不断争吵的恐惧里。有一天傍晚,饭已经做好了。 母亲和父亲争吵起来。父亲拿起一只小板凳就砸在锅里,声音很响,锅底都砸穿了。 我吓得大哭。父亲很责怪地对母亲说:“你看把孩子都吓哭了。”这略带温情的话 使得我哭得抽气,更加激烈地流泪。像一只抽足了气再推出去的注射器。同时也有 些不明白。因为明明吓着我的是那只板凳。并不是母亲做错了什么。但这句话毕竟 是我得到的唯一安慰。但再没有人来管我。父亲和母亲都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我一 个人坐在渐渐黑下去的屋里。因为没有人,我也没有兴趣再哭下去了。我很饿,但 面条都漏到灶里去了,板凳还在锅里倒扣着,凳腿上沾着些面条,看上去很脏,很 混乱。显然是不能吃了。我孤独地坐在墙角,操心着没有锅了,明天不知道拿什么 煮饭。 更让我觉得恐惧的是父亲患了精神分裂症。我放学回家看见家门口围了许多人, 有人把我拦在门外,阻止我进去。我在窗子外看见父亲正拿着一把刀在案板上剁瓷 碗瓷碟,劈里啪啦,就像剁饺子馅一样,似乎很快活。我躲到小朋友家里去不敢回 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剁我,吓得心一直在砰砰直跳,过了一会儿,母亲来喊我 回家,我看见事情已平息,父亲酣睡在床上。母亲拿了一条绳子,又递给我一条, 示意我不许出声,我以为要参与谋杀,哆哆嗦嗦地不敢靠近那张床。后来我搞明白 母亲的意思,是要我帮忙把父亲暂且绑在床上,免得他狂乱起来要伤害到人。我心 里想着,如果他醒了,发现我们的意图,是不是要恼羞成怒,把我们掐死。正战战 兢兢地要动手,父亲忽然醒了,说:“你们干什么?”我吓得扔掉绳子跑掉了。恐 惧是一方面,还有羞耻。随着父亲精神病的频频发作,我家门口时常聚着一大堆人。 要等到屋里平静了,才失望地散开,嘴里议论着什么。有人特地到我家转告我父亲 发病时在外做的种种奇闻轶事。说父亲三更半夜去了别人的猪圈,给每一位猪都起 了名字,用布条挂在猪们身上,还附上一句时髦的革命口号,以便猪们受教育。第 二天,全体猪倌看到猪们参与了文化大革命都大惊失色。我那时已懂羞耻,看着这 个人似乎在讲笑话的脸,对这个人十分厌恶。 后来有长久的一段时间,家里似乎没有父亲这个人了。他在监狱里,以后我看 了申诉材料,知道这段时间是六年。六年后,我上了初中,又看见他了,遥遥地看 见,又是在会场上,又是那些和我一同长大了的同学,扭头看我举不举拳头喊打倒 我父亲的口号。不同的是那些同学长到会掩饰自己感情的年龄了。他们大多数都能 硬着头皮不看我,忍不住的人看我一眼,马上又回避开。如果有人长久地看着我不 放,就会有人拿手捅捅他们。这使我对周围的人充满了敌意。我觉得自己全身都被 掏空了,像一个又硬又脆的瓷瓶子坐在那里。谁看我,我就拿投枪匕首般的眼神看 谁,盯得他坚持不住了坐回原样为止。除此之外,我没有办法表示自己的羞辱和恼 恨。看我的人此起彼伏。我就盯退了这个,再对付那个。像一个孤身作战,腹背受 敌,大义凛然的准烈士。 有这样两三次,老师终于注意到了我的自尊心。那一天,同学们全都开批斗会 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办粉碎“四人帮”的板报。刚办了一会儿,有人来通 知我,让我回家去拿父亲的铺盖,立刻送到指定的办公室,赶快赶快!我跑回家, 妈妈和姥姥正在神色不安地谈话,看我回来便什么也不说了。东西已经收拾好,就 在地上。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要拿铺盖。大约我的意见和想法没有任何价值。我只 是一个搬运工。我一个人扛着挺沉的被褥,端着盆,提着桶,挑选了一个没有人的 田埂走。但耳边还是传来会场上的口号声,脸上像被硬硬的鞋刷子刷过一遍,感到 发热刺疼,我有一种想发疯的欲望。想痛痛快快地扔了东西发疯。但我长这么大除 了默默地不快乐,似乎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更不知道如何发疯。况且一个人也没有, 我到了办公室卸下行李时还是没有遇见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跟谁发疯。 那似乎是在法制并不健全的情况下开的一个审判会。会一开完,就连人带行李 装进汽车拉走了。但这次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宣判的是十五年。我放下行李回家, 有人向我姥姥描述会后的情景。看到我在一旁听,就补充了一点情节,说我父亲上 车时四处张望,肯定是在找我,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眼泪滚 滚地流下来,我有见见父亲的强烈的欲望。真的就跑出去,不自量力地追汽车,被 人拉回来。我怨恨不让我开会的老师。也许是长久的隔离使我感到自己生活的不圆 满,于是强烈地要求父爱。 我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努力使十五年缩短为二年。有一天放学,我看见父亲正坐 在家里的门槛上吃一大碗面条。我扛过的铺盖放在地上。他蓬头垢面,专心致志地 喝面条,也不和我说话,好象十多年没喝过面条一样。我觉得他很陌生,也不理他。 我不喜欢他坐在门槛上吃东西的样子,我觉得只有窝囊的人才会那样。我凭着直觉 感到的不快是有道理的。虽然父亲从此就在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但因为复杂的 政治背景和小地方的权利斗争,他不可能再出来工作了,只靠一点少量的生活费打 发余生。这就是他的将来。他从来都是官场上斗来斗去然后失败的战俘。他从此萎 缩了。多年积攒的委屈和怨恨,使母亲常常责怪他对家庭没有尽到责任。他从不辩 解,似乎是默认了这一点。只干母亲安排的家务活。他成了一个在社会、家庭里都 没有地位的人。 他定时拎一个大锅到食堂买早餐,等我们吃完了,就洗好锅,等着买中餐,傍 晚定时去挑水。以前这些事都是我干的。但我姥姥说他干活实在不行,扫完了地, 就顺手用扫帚扫桌子,而不是拿抹布擦。拉了一板车干树枝,横七竖八进不了院子 的门,就把板车扔下了,还是我出去把树枝拉了回来。他还勤勤恳恳地养了一大群 小鸡,我相信这给他带来一定的乐趣。但不知为什么,小鸡接二连三地死。那时我 家比较困难,舍不得扔掉。隔两天就要吃一盆死掉的小鸡,总有七八只。 一股中药味道,吃得人作呕。父亲虽然干不好家务,但态度总是兢兢业业的, 定时定量,从不少干,但也从不多干。天一黑,就自觉地吃抑制神经的药,早早地 睡了。虽然夜里常常突然地大声呓语,但精神病渐渐就好了。父亲呓语时常常把我 惊醒,我就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联想着我小时侯他剁瓷碗瓷碟的惊恐的一幕。这 种回忆常常像寻路的狗一样寻过来,挥之不去。我就在黑暗里流下泪来,因为无声 地哭,嗓子里有一种干渴的焦痛。 我上大学,工作以后,就只是星期天回家。我从不向他汇报什么,他也不和我 讲话。但我感觉的到,我回家,他是喜欢的,虽然他什么表示也没有。母亲还是常 常训斥责备父亲家务做得不合要求,推而远之,还有过去的失意和失败,还有由此 给家庭带来的种种变故和贫穷。母亲把这一切全都絮絮叨叨地归罪于父亲的主观因 素。我心里便常为他辩解。我在社会上做事,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我知道那大部 分是当时的政治原因和社会原因找造成的。实际上,那时我已经谅解和同情他了。 单是因为他每天接替了我担水的工作,我也不愿意参与母亲对父亲的评说。 后来,母亲病了,父亲似乎振奋起来。这倒不是说他幸灾乐祸,而是他认为这 样母亲和整个家庭很需要他了。他很尽责地陪母亲看病,给她敷药,给她做饭,而 自己吃剩下的。但这个时间不长,母亲设想了自己的病越来越重,最后瘫痪的结局, 自己提前死了。 母亲去世到父亲去世这三四年时间里,父亲就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虽然我 回去,但是他不到我这来。没有嗜好,和邻居几乎没有来往。没有人交流的日子, 使他说话像失语了那样含糊不连贯。我总是在有太阳的星期天回家,因为那样就可 以把被褥拆洗一下。常看到外面满世界白花花的太阳,邻居家的鸡冠花无情地红着, 我家只有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屋外衰草丛生,屋里一股潮湿霉臭的味道。我回家的 时间通常是上午十点种,总是看见父亲躺在床上,我这时就很烦躁,认为这是他懒 惰的缘故,催他起来到外面的破藤椅上坐着晒太阳。我就动手搞卫生。地下的尘垢 要用铲子帮忙才能扫尽,厨房里一摸就是一手油垢。我的手都快要洗破了。我去鸡 笼里看仅存的几只小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瘦骨嶙峋的鸡,鸡一看见我就跳着小 步,目光炯炯,动作表情像练过芭蕾一样,看得我心悸。后来鸡笼就空了,我想鸡 是饿死了。 我知道父亲的生活费刚刚够一个人吃饱不饿死的水准,曾为他奔走过几回,后 来略有些增加。我临走时总要留下一些钱给他。我知道他不会花这些钱,就算是一 点安慰,让他觉得有一点可靠的东西。这是我唯一能表达感情的方式。这时父亲就 催我走,怕我赶不上火车。我不知道他对我有没有一丝留恋,从他的表情上一点也 看不出来。长久的孤寂和离别的隔阂已使我们不善于向对方表达感情,我们的心承 载不起丝毫的温情。温情只能使现实变得更加不堪,流露温情成了最大的打击。只 有冷漠是我们的保护色。我坐在汽车上,心情就非常灰败,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从母亲死掉的那一天起,我父亲就死掉了。三年后的 死,只是履行了一道死亡的手续而已。 我知道他们一生都不和睦,但就在母亲临死前的那几个月里,我感到他们像真 正的老夫老妻一样不舍…… 父亲死的那一天,下起倾盆大雨。我浑身湿透地赶回家。他的死似乎大家都预 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天,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有我一个人抑郁落泪,四岁时坐 汽车看见的那一条洁净的柏油路一直伸到眼前。 我父亲爱不爱我,我不知道,也许晚年觉得有点对不住我,也许临死前对我有 一点依恋。但我知道,我是有一点爱他的,我那一点残存的爱,随着时间的推移, 像一滴带色的水,一点一点地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