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老相簿 品茗人 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或许这是让世界上很多人都感到幸福和快乐的一 天,但它对于我却是永远挥之不去的痛。二十五年前的今天, 母亲在郁怨中走完了 她全部的人生,从此把每一个“五一”烙上了深深的凄凉。 母亲去世那年我还不满十二岁,二十五年中,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早 已是一种失去了的亲情的概念,没有慈爱的抚慰,没有谆谆的教诲;没有微笑,也 没有眼泪,空灵的镶嵌在黑色镜框中,默默地凝视出一片苍凉。 关于母亲的所有记忆除去来自亲友们的回忆之外,就只有那本二十五年来被无 数次执着地追忆翻弄得残破不堪的老相簿了,苍白的母亲,只有在我打开那逝去的 岁月时,才把她全部的温情和挚爱写在脸上,印上我的心。 相纸已经干脆了,裂出几条长短不一的口子,照片上紧抱着周岁的儿子的中年 妇女的脸上很幸福地灿烂出一抹阳光。灰色的列宁装,配着一条收紧了裤腿的呢子 马裤,半高的马靴在柔情中透着威严。似乎母亲很喜欢穿马裤和马靴,几乎她所有 的在解放后拍摄的照片上,都是这样的装束。或许几十年的军旅生涯让她心中永远 抹不去戎马倥偬的情结。照片上的母亲永远是挺胸昂首,一派军人的作风。几张已 经昏黄模糊的照片上,她甚至骑了与她娇小瘦弱的身材极不相称的高头大马,全副 武装的让我自豪不已。每当看到这些照片时,我便忍不住翻寻出母亲生前珍藏的, 在“红卫兵”们抄家后幸存的五五年第一次授衔时她的那一副两杠三星的上校肩章, 眼前便飒爽地浮现出一个威严的女军官挺拔的身影,只是她的面容永远是那样苍白 模糊,那应该就是我的母亲吧! 相簿中唯一的一张彩色照片上没有母亲,但我还是把它收入了这残破的老相簿 中。那张照片的背景是北大图书馆,照片上的人物却是我和当年父母在延安时的好 友,与白求恩、柯棣华齐名的西班牙裔国际主义战士马海德医生。那是八十年代初, 我在北京大学读书时,马海德伯伯来北大参加一个研讨会,我去看望他时的合影。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战士,也是一个非常慈爱的好母亲!”马海德伯伯深情地对 我说。于是,我依稀地记起刚上小学的时候,一次,我得了“猩红热”,高烧不止, 那时父亲刚刚去世,母亲还被“隔离审查”着,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她冒着可 能遭受更加严厉的惩处的危险,偷着从“学习班”中跑回来,在寒冷的冬夜背了我, 步行将近四个小时的路程,把我送到马海德伯伯那里诊治。“你母亲在战争年代患 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五十年代后期几乎瘫痪,为此她才不得不离开军队,转 业到地方工作。那天夜里,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怎么背着你走到我那儿的!”马 海德伯伯的眼圈红红的,布满老年斑的宽厚的大手重重地按上我的肩头。 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七四年她从湖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时和我还有 我的二姐的合影,那时她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面容憔悴,但照片上的她依然慈爱 地揽了儿女们的肩,眼中闪着无限的温情,胸依然挺得很高,虽然没有了马裤、马 靴,神情中却是永远的坚毅和伟岸,于是,我知道了什么是“不朽”。 母亲离开我已经太久太久了,我甚至已经记不起她的音容笑貌,留在我的记忆 中的只有那本已经残破了的老相簿,翻开它时,我会沉醉在一片或许有些空幻,但 却实实在在地温暖着我的永远的母爱中。 母亲的形象已经苍白了,母亲的挚爱却永远绚丽,如同我的脉管中流动着的是 她殷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