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鸡的情景 斜茧 我爸是一位杀鸡能手,我是他的得力帮凶。那时我们还都很年轻,一家四口分 居在县城的两端,周末在我妈任教中学的单间宿舍里团圆。逢年过节,宿舍门口有 时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我爸严肃着脸磨刀霍霍,不时一边用手指试探刀刃,一边瞟 地上的鸡。他看鸡一眼,鸡就懒懒地扑腾一下。鸡扑腾一下,我就要努力按捺住内 心的激动。 我在小泥炉子上生火烧水。一旦水开,鸡的大限也就到了。不过它会死得比较 体面,不至于很惨。——有人会指出我说这话非常虚伪,杀人家鸡也就罢了,还要 故意卖乖,惨不惨还不一样都是个死?这样说是不对的。死和死其实大不一样。请 看我的两个例子: 一、我妈有位同事,教高中物理的周老师,三十来岁,人长得高大肥胖,直爽 豪迈。有一次,周老师拎了只活鸡来找我爸,借刀。不巧我爸不在。这可有点尴尬: 菜刀哪里没有啊,周老师的意思,本来是打算连我爸一起借的,现在杀手缺席,逼 成了一个要亲自行凶的局势。周老师的杀鸡场面属于限制级,不方便描写得过于细 致。简单地说吧,看到没了脑袋的鸡喷着血满地乱跑的时候,我在想:那只砧板上 的鸡头,一定也能看见这情形,它会有什么感受呢? 二、几年后的一个春节,亲戚家的两个小孩留在我家过年,当哥的是个小胖子, 敢用手捏着炮仗点火,热衷于追求刺激。某日家里杀鸡,这小子积极请命,说自己 杀鸡很有经验,绝不会出半点岔子,希望姑婆给他一个机会——姑婆就是我那爱慕 虚荣的妈。小家伙果然没有浪费机会,表现得镇定成熟。实际上,他杀鸡甚至连血 都不见,直接把鸡的脖子拧成了麻花。 我们都不愿意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会这么残忍,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为了让大 家不受刺激,我妈做菜的时候特地把满是淤痕的鸡脖子扔掉了。但刽子手不满意, 他在餐桌上大叫:“姑婆,怎么不见鸡脖子了?我最爱吃鸡脖子啦。” 和这两例残酷写真相比,我认为死在我爸手里的鸡应该感到无比幸运。它们不 但痛苦少很多,更重要的是,不必在临死前丢掉小心保持了一生的体面。我爸在杀 鸡的全过程中,处处注意维护死者的尊严:首先,杀鸡之前就很认真地打扫场地, 铺上厚厚的报纸;水烧开了,我爸左手握住鸡的两个翅膀,右手把它的头一直向后 拉,藏在翅膀里,露出脖子。这时的鸡就好象不是一只动物,它没有头,没有绝望 的叫声和惊恐的眼神。我爸用手揪下鸡脖子上的几根毛,鸡很安静,暗红色一鼓一 鼓,里面的血液急于流淌出来。十几秒后,热血被锋利的刀刃释放出来,流进一只 干净的碗里,白底衬红,艳得很漂亮。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工作是抓住鸡的双脚。从宰杀的功能来看,抓不抓鸡脚似 无太大的关系。要理解我的职责的重要性,必须从对鸡的尊重方面来看待:鸡脚乱 踢乱蹬会显得既无奈又狼狈。正象鸡头要被藏进翅膀一样,阻止它的挣扎就是阻止 它的失态。杜丽在《谁比谁活得更长》里悲悯地叹息:“可人活着怎么可能总保持 那个‘态’?”事实上,不论人或者鸡,都是可能保持那个“态”的,就看有没有 人肯帮忙。我两手紧握鸡的双脚,瞪大眼睛紧盯住从断喉流出鲜血,闻到空气里立 刻飘起的一股甜腥的鲜味。鸡一般在喉咙被割断的当时不会马上挣扎,几秒种之后, 才好象突然发现了自己不幸的宿命,翅膀和双脚同时用力,但由于它们分别在我爸 和我的掌握,所以这种挣扎是暗中进行的。只有我才知道鸡为了自己性命所付出的 努力。我的结论是:每一只死在我手里的鸡都最大程度地表达了它们对生命的热爱 和依恋,无怨无悔。 鸡的挣扎越来越无力,最后一次往往象伸了个懒腰似的,热乎乎地软下来。我 放开鸡的双脚,手上满是汗水,不知道是鸡的还是我的。 鸡就这样死了。后面的程序是我爸手脚麻利地拔毛、开膛、洗、切块、下锅, 而我负责把刑场收拾得干干净净……当香味渐渐飘出来的时候,无论谁也不会再记 起:十几分钟之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桩谋杀案。路过的邻居笑嘻嘻地问:“好香 好香!你们家今天吃什么呀?”我回答:“吃鸡的尸体。” 我爸正忙着往锅里放盐,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我。邻居哈哈大 笑,夸奖我说:“老李,你儿子真幽默啊。”当时我十岁,上小学三年级,不懂什 么叫幽默。我说的是实话。虽然不排除有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动机。 必须承认,我这人从小就非常虚荣,喜欢出风头表现自己。不过这对当时的情 景来说,并不重要。邻居的笑声是自发而善意的,但紧接着就加进了幸灾乐祸的成 分。吃尸体?没错,呵呵呵。我爸在不知所措之后,马上也笑起来。这多少有点尴 尬:笑,意味着既承认我说的事实(怎么说也感到恶心),也承认了我的幽默(还 不如说是恶作剧)。我的“诚实”和“幽默”把我谋杀从犯的身份洗刷得一干二净, 而且供出了凶手——可怜的爸爸好象瞬间被送上了被告席。为了掩饰窘迫……那天 的鸡汤比较咸。 如果单是从构成情景的因素分析,事实(杀鸡)、伪装(干净利落的过程)、 证词(“尸体”)、承认(爸的窘相),已经完整清晰。情景的发生来源于伪装和 证词之间的矛盾,一旦事实显现,尴尬不可避免。然而这不过是表面,正如我在 《残局的情景》里分析出的结论,只有情绪因素才是支撑情景的关键所在。在杀鸡 的情景里,我爸的动机是尽量将血淋淋和香喷喷分开,越远越好,这是一种基于文 化传统的暗示:既然没法做到“君子远庖厨”,只好在这个过程加入一些修饰的成 分,以减少心理压力。我的“诚实”出卖了老爸,破坏了父子间既定的默契,同时 和邻居的笑声一起,造成另一种暗示。后来我爸在饭桌上的表现,说明了暗示的力 量:平时无肉不欢的他,根本没吃几口鸡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