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还能握住那双手 原峰 爸爸参加过抗日战争,打过孟良崮战役,修过川藏公路,在西藏待到五十多岁。 他早早办了离休,因为心脏和肺都不行了。后来在病床上他曾对妈妈说:“我命苦 啊。”这话许久以后妈妈才想起来告诉我们。 刚考上大学离家远行的时候,心里竟有些解脱感。父母的爱,我明白。然而父 母也给我压抑和伤害。我至今忘不了父亲的训斥和耳光。这也是我最没良心的一点。 大四寒假,我写信说我不回家了我要考研。后来终于改变主意回到家时,已经是大 年初五的下午了。在肮脏的长途车站,我第一次看到爸爸流泪。他把我的行李捆到 自行车上,推着和我慢慢回家。我看到了他的眼泪,和日本人拼过刺刀的老人的眼 泪。我想我是个混蛋。我想我对父爱母爱的罗曼谛克幻想是一堆垃圾。妈妈说,爸 爸在车站等了好几天。那是他脾气最坏的一个春节。 毕业后第三年,爸爸的肺彻底坏了,住进了肿瘤医院。那是一个绝望的地方, 几乎所有的病人,姑娘和孩子,脸上或是身上某个地方都打着红色的印记-放疗的 标志。爸爸从来不提自己的病情,从来不问。我和他坐在医院的大树底下,说些无 关紧要的事情。正是盛夏,印象中却是落了一地的叶子。爸爸的头发全白了。我想, 每个人都会死去吗? 再后来,爸爸卧床不起了,不能上卫生间,不能洗澡。每次晚上陪床,都等于 折磨。除了听他困难的呼吸,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干不了。就是守在那儿,装 做睡觉或看书,等着,等着他死去...... 有几次,我给他揉脚,捶腿。他的双脚满是老茧,他的小腿到处是弹片和冻伤 留下的疤痕,躺了这么多天,肌肉已经开始萎缩了。他不说话,眼望着上方,想着 我永远不能知道的心事。一个人的记忆就这样消散在时空里,不愿传达,无法分享, 象一条在沙漠里断流的河。爸爸,我离你这么近,又离你那么遥远。 我后悔了。为什么那时不多给他揉揉脚呢?仅仅是因为,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 吗?那天晚上,他突然向我们要烟抽,我和二哥都不敢给他,他气得骂了娘。为什 么就不给他抽一口呢? 第二天,爸爸去了。床头放着我姐给他买的生日蛋糕,一口还没吃。阴历十月 二十六,恰是爸爸七十二岁生日。爸爸属牛。 有一回,爸爸说起过从前的事情。他们行军走到中尼边境,眼前忽然出现了无 边的杜鹃花,红色,白色,蓝色,燃烧着......就在山谷对面,就在悬崖那边,伸 手可得,却无人能采回一朵。 我知道,我会时常想起爸爸的杜鹃花,直到我老,直到我死。每年春天,我都 会照着穷乡僻壤最鄙陋的风俗,到爸爸坟上焚香烧纸,以酒浇土,认真地磕上三个 头。 我会让儿子骑在我的腿上,握住我的手,就象骑马在高原上奔跑。就象小时候 爸爸常跟我做的游戏。他微笑着,脸上布满皱纹;他嘴里的烟味儿呼到我的脸上; 他被苦难磨砺得奇形怪状的大手紧紧攥着我。我们跑过了黄泛区,跑过了长江,一 直跑到冰河的源头、世界的最高处...... 这一切,离我这么近,又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