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忆之二十一:赌海茫茫 子夜。凄厉的北风卷着垃圾、灰尘扫过空荡荡的大街,倾诉着不可言喻的悲凉。 洪福木然地漫步在大街上,任腊月的寒风抽打他那瘦削的躯体。他腊黄憔悴的 脸上挂满了疲惫忧郁,发红的双眼目光呆滞,脑海里一片空白。在那凝固般寂静的 夜空下,惟有那五位数的阿拉伯数字像稀疏的星星在他眼前闪烁。 10000 元人民币! 昨天,妻子要到郊外巡诊,临行前把他俩一月的工资和几年来的积蓄全交给了 他,并一再叮嘱:快到医院办住院手续,妈的哮喘病不能再拖了。可是,他拿着钱 却鬼差神使地进了那间小屋。几小时后,在啼哩哗啦的麻将声中,10000 元钱全部 “献菜”。 自“下海”以来,洪福在赌场已小有名气。今晚本想操个大场合,狠狠捞一把 好痛痛快快过个年,但不想桅折船翻,遭此惨败。他慌了,懵了——他实在无法接 受这个现实,怎么会输呢?二十九年的人生旅途他可都是鸿星高照,一帆风顺呀! 七年前,洪福从省财经学院毕业分到商业局,一年多就被提升为财会科长。接 着有了佳期如梦、柔情似水的恋爱,月老用红绳把如花似玉的儿科医生任玲牵人了 他的生活。一年后,女儿晶晶降临,幸福的家庭更添了无穷的乐趣。那时,洪福雄 心勃勃,才华横溢,不仅把科内的工作搞得十分出色,闲暇之余,还常挑灯夜读, 与笔墨为友。随着他一篇篇作品的发表,人们钦佩的赞叹也愈加热烈。家庭和事业 为洪福支撑起了一个晴朗广阔的天地,他的周围风和日丽,祥云镣绕…… 但,当麻将这个销声匿迹三十多年的“国粹”在一夜之间又被国人崇为时尚, 并成燎原之势时,洪福的生活出现了可怕的断层:写字台上那盏台灯熄灭了,带着 换换脑筋的初念,他结识了“条、万、筒”;接着,上班时他“打一头”后便打道 回府,四处约人“搬砖砌墙”;后来,几元几十元的输赢已不过瘾,“场合”越操 越大。洪福一头扎进赌海,流连忘返。他笃信自己是命运的宠儿,在金钱的较量中, 赵公元帅定会暗中庇护。一上麻将桌,他便“四大皆空”,惟有赢钱的欲火烧得他 眼红耳热。贪婪与才华结合,罪孽便开始在洪福身上孕育。 终于有一天,老局长用嗔怒而陌生的目光将他曾十分信任的财会科长审视许久 后,拍着桌子骂人了:“洪福,你龟儿子嘟个搞的,接连三个月都把统计表整错!” 原本十分善良贤淑的妻子也“横眉鼓眼”了,家庭里那温馨的柔情渐渐冷却。洪福 头顶那片晴空垮塌了下来,落寂孤独从此便像眼前这寒冷苍茫的子夜紧紧笼罩着他。 路灯将疲惫的洪福的影子慢慢拉长又缩短,最后完全融人一片稀疏的树荫。他 将脸贴在一棵冰冷的梧桐树上,慢慢闭上了苦涩的双眼,冥冥中,他同妻子关于麻 将的争论又在耳边响起。 “洪福,为了妈和晶晶,不要打麻将了吧!”任玲的目光里流露出焦灼和哀求, 她不忍心看着丈夫掉进魔鬼的陷阱。 洪福却学着电视里“老外”的样子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问:“麻将是洪水猛兽吗? 你能说它不是愉悦身心,陶冶情趣的娱乐吗?”他爱使用反问句式。 “但把它用作赌博时,它便成为罂粟花和鸦片,就好像强身的人参、补血的鹿 茸吃过了量能把人吃死一样!”医生想用药理唤醒鬼迷心窍的丈夫。 “真有那么严重吗?真那么可怕吗?”洪福本想还说:“难到没听说‘十亿人 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吗?难到那么多人都吃错了药?”但自觉理亏,话到 嘴边又咽了回去。 任玲仍耐着性子劝道:“我们周围因赌博而夫妻离异,兄弟阅墙,朋友反目的 还少吗?洪福呀,不吸取教训,总有一天你也会赌掉才气,赔光家财,赌出后悔的。” 任玲的话声调不高,却带着无限的凄楚。 想到这里,洪福禁不住揪着头发直往梧桐树上碰,边碰边声泪俱下:“任玲呀, 都怪我没听你的话哟,钱输了妈的病咋办,我好后悔哟!”转眼间,洪福突然又有 了主意。“不能这样就算了,我要捞回来!”绝望中他抓住了这根稻草,抹掉脸上 的泪水后,他坚定地咬了咬牙:豁出去了! 第二天,洪福没去上班。那个一麻袋高两麻袋粗的赌友刘矮子在电话里帮他给 老局长请假说:洪福被自行车撞伤,在医院抢救。当老局长心急火燎地带人逐个医 院寻找探望他的财会科长时,洪福正同刘矮子、国产老外、李光头等赌友在“老地 方”疯狂对峙,直搓得昏天黑地。只见烟雾腾腾的小屋里,叼在四张嘴上的烟头像 浓雾中的红灯在不停地闪动,一双双直勾勾的眼里充满了诡诈、猥琐和贪婪,或痉 挛抽搐,或战战兢兢,或抖抖索索的几双手忙乱而机械地拿牌、出牌。小屋里不时 响起掷骰子的响声,“啼哩哗啦”的洗牌声和压低噪门发出的“碰”、“糊啦”的 狂喜声,但这,丝毫也不能冲淡那沉闷凝重的气氛。 洪福已连赢数盘,可他心里仍怦怦直跳,浑身的血都涌向脑门。在这不论贵贱、 官民同赌的场合,财会科长那雍容矜持的风采早就一扫而光,汗珠顺着紧绷的脸直 滚,几次把麻将搓到了地上。怎能不紧张呢?包里那5000元的赌本是自己中学老师 托他买彩电的钱呀! 这会儿洪福的手气还不错,要万来万,要筒来简,实在得心应手。当他又一次 摸起一个“三条”时,两眼一亮,变了调的嗓音失声高叫:“自摸!” “洪福呀,你龟儿今天翻梢喽!”刚从“里面”出来不久的李光头把30张“大 团结”扔过去时酸溜溜地说。财大气粗的个体户刘矮子也下“粑蛋了”:“洪科长, 手下留情哟,我自杀了要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哟!”国产老外把钱数给洪福时差点没 哭出声来。 洪福一边把到手的钱理好,一边拱手。“‘承让!承让!”心里激荡着一股难 以按捺的快慰。点烟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包里刚赢来的一大叠钱,暗暗算道:几 个小时,就是我两口子一月工资外加一年奖金的两倍,再糊五十盘是多少倍?如果 再自摸几回呢?唉呀,简直是……洪福的二郎腿有节奏地晃悠了起来。 又是数因过去了,赵公元帅突然起了偏心,牌桌上风云突变:一直未糊过牌, 刚才还把自己那头黄毛揪得乱糟糟的国产老外连连糊牌,战果辉煌的洪福不是给人 “放炮”,就是被人“吃起”。赢来的钱已完璧归赵,帮人买电视的5000元也支付 得只剩两“皮”。他的二郎腿没节奏地乱抖起来。 又轮到洪福坐庄了,看看手上的牌,除一个发字外,其余都是条子,只差一个 么鸡就能糊牌。他为之一振,暗暗寻思:这一盘东山再起,捞回输的钱就不来了。 他圆睁双眼,紧盯牌桌,屏住气,充满希望地抓起一个个牌,又皱着眉失望地将牌 一个个打掉。后来,他摸一个万字,气得又啪地打出,不料国产老外一把按住,兴 奋地高叫:“糊啦!”惊得洪福呆了。半晌,他才颤悠悠地问:“是不是糊了哟?” “嘟个不是!”国产老外哗地将牌放倒,大家一看,果然糊了。“真他妈的背时!” 刘矮子、李光头嘟哝着把钱甩了过去。“完了!”洪福把最后两“皮”钱扔过去时, 恨不得一刀砍下自己那只摸起万字的臭手! 天已很晚了,国产老外想鸣金收军了。但洪福一点儿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刘矮 子挑逗说:“洪科长,你已弹尽粮绝喽,再来就只有赊账了。”“老子家里还有彩 电、组合家俱,赊啥子账!”洪福瞪着红得怕人的眼睛吼。他心横了:不捞回来誓 不罢休! 洪福已二十多小时未吃未喝,为节约时间,中午只啃了几块饼干,饥肠辘辘, 使他精神难以集中,加之惨败后那剜心割肺的刺激,更使他烦躁,牌也越拿越糟, 不是东西南,就是三、五、七。随着国产老外他们一次次“糊了”,“自摸”的叫 声,他和妻子苦心经营了五年的家产,倾刻间成了赌友们的囊中之物。 洪福耷拉着脑袋走出那间小屋时,天似乎更黑更冷。他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呆 呆地望着茫茫夜空,赢钱的美梦连同自己的灵魂,像一缕青烟,正消散在漆黑冰冷 的夜色里…… 对面高楼里不时传出呼哩哗啦的麻将声,一种鸦片瘤发作般的折磨使洪福困兽 样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四岁的小晶晶守在门口,惊恐、焦灼地打量着他。 “爸爸,不打坏蛋麻将嘛,我不要你去!”稚弱的语音里透出一种不可抗拒的 力量。洪福忍不住俯下身去抱起女儿,茫然而急促地说:“爸爸不去,爸爸戒赌… …戒赌……” 他戒赌已半个月了。春节的前一天,一伙赌友拿着洪福那晚写的“借条”强行 抬走了电视和家俱,任玲痛哭一场后,带着女儿和洪福那咳喘不止的老母跑回了娘 家。马年的三十晚上,到处都是耀眼华灯,烟花爆竹纷鸣,可洪福却一个人坐在冰 冷漆黑的屋里。那孤独凄凉使他产生了几多懊悔、忧伤。 春节后,洪福到丈母娘家,三番五次“检讨”、“保证”产能把妻子接走。几 个舅老馆小姨妹还忿忿地要姐姐“同没心肝的赌棍离婚”。老丈人则怂恿女儿“到 公安局告他个死不改悔的赌徒”。洪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任玲面前,泣不成 声苦苦哀求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样重复了两次后,善良的任玲心一软,终 于回去了。 那以后,小晶晶自觉自愿充当了家庭警察,专司纠察洪福的赌博事宜。每天, 晶晶都提前离开幼儿班到财会科门口“接驾”。下班后,在晶晶的监督下,洪福犯 人一样往回走,不得越雷池一步,否则,那风波便难免了。有一天洪福外出办事, 晶晶“接驾”时以为爸爸又赌博去了,沿大街哭着到处寻找。洪福刚回家,便被包 围,女儿又哭又闹,骂他是说话不算数的坏爸爸,母亲气得指着洪福直喘粗气而说 不出话,洪福急得诅咒发誓,费了许多唇舌,才算真相大白。 任玲用心良苦地给丈夫讲了一则古老的故事。她说:1860年,享誉俄国的名作 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德国巴登沉人赌海,三年输光了所有家财。一天,当穷困潦倒 的陀氏在赌场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的作品时,他的良心突然被自己作品中透发的良知 冲击和唤醒,从此脱离赌海,重新开始创作,于是,才有了《魔鬼》。《白痴》等 名著问世…… 任玲的故事使洪福感动得指天盟誓:我要做第二个陀思妥耶夫斯基!若进赌场 就烂手断脚,不得好死!信誓旦旦,其神态庄严,显得真切动人。此后的十多天, 洪福真的没去过赌场,他在戒赌的痛苦中挣扎着。上班时,办公室那啦啪啦的算盘 声与搓麻将的声音如此相像,诱得他惴惴不安,神不守舍。晚上,他强迫自己写作, 但写了很久才发现纸上写满了“么鸡”“三筒”之类,一烦躁,扔下笔摆弄起女儿 的积木,突然觉得那些小木块像麻将,气得他把积木甩得满屋都是。他忍不住要去 “老地方”,刚跨出门,一想起陀氏,又退了回来,心不在焉地胡乱翻书。 第十六天,他忍无可忍了。“只赌这一次!”半夜,他趁妻子熟睡后偷偷溜进 赌场。不到天亮,他将一张5000元的“借条”留给了赌友。懊悔中,洪福又“成功” 地戒赌两天。 第三天半夜,在溜进赌场前他自言自语地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再赌就遭五 雷轰顶!”很快,赌友们将写着10000 元总额的几张“借条”装进了衣兜,并通碟 他:没现款不要再去了。 洪福急了。这一个多月,五万多元钱和家俱、电视全被赌友们鲸吞,母亲病重 无钱住院,老师几次索要电视款,赌友们催命似的逼债……洪福用拳头捶着脑袋哀 嚎:这日子嘟个过呀!他觉得自己正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我们还年轻,只要你能彻底改了,几万元的债务并不是无底的深渊。”妻子 流着泪劝诫洪福。但洪福不这么想,他暗下决心:不把那几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赢 得人仰马翻誓不罢休! 为此,他忘记了饮鸩止渴的危险后果。那天,洪福麻起胆子在单位的基建账目 中动了一番脑筋后,20000 元赌资“筹集”到手。当天下午,他请了病假,猫抓心 似的溜进了那间小屋。 也许是赵公元帅被他感化,那天下午,他的手气好得不能再好,不仅捞回了以 前输的钱,还略有赢利。晚七点,洪福正赢得热血沸腾,一赌友突然闯进来说: “洪哥,不好了,晶晶为找你,在街上被汽车撞伤,现正在医院抢救!”洪福惊出 一身冷汗,扔下快“糊”的牌拔腿便跑。 赶到医院,一副目不忍睹的惨状把他惊呆了:晶晶躺在奶奶怀中已咽了气,头 上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还有什么事使她放心 不下。任玲昏厥在床上,几个医生正手忙脚乱地抢救。老泪纵横的母亲抱着晶晶的 尸体在一旁急剧地喘气咳嗽,见洪福进去,老人颤抖地站起来,指着他含糊不清地 骂道:“孽障,是你……害死了我的孙女……”老人还想骂,但急促的咳喘使她透 不过气来,她晃了几晃后,扑地倒下,抢救任玲的医生又去抢救老人,但,心脏监 护器上的曲线在一阵急剧的波动后,呈现出一条平静的直线,受尽病魔折磨而一直 未能治疗的老人带着痛苦和遗恨离开了这个世界。洪福如梦方醒胞着女儿扑在母亲 的遗体上大哭起来,边哭边挥着手里那一大叠钱:“妈呀!晶晶呀!现在我有钱了, 你们嘟个就走了呀?”这时,任玲醒来,她睁眼看见母亲和女儿的尸体,尖叫一声, 光着脚冲出了医院…… 从此,精神病院里又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病员,她常把女儿的积木搓得哗哗 直响,边搓边高叫:“糊了!”“自摸喽!”听了令人毛骨悚然。 洪福苍老憔悴了,胡须爬满了他那英俊的脸颊,痴呆的目光遮住了他昔日的灵 气。在输光了道德、良心和人格后,他的灵魂已无法安宁——他常做恶梦,梦见自 己掉进了无底深渊,走进了冥冥地狱。他觉得末日正向他逼近……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今年7 月,检察院和公安局查出了洪福贪污20000 元公款 与数次参赌的事实。他的名字从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花名册上消失了。接着,一辆 警灯闪烁的囚车呼啸而来。在接过警察递来的逮捕证的那一瞬间,一丝悲哀涌入了 他的脑际:完了,一切都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