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如果让你在你现在的摇滚成就和顶级的小号演奏家之间只能选一样,你选 哪一样? 崔:现在让我选吗? 周:肯定还是选摇滚吧! 崔:我的年龄比较适合,因为它有创造。但是说实话,与玩爵士乐相比,我想 还是吹小号好。古典音乐就算了。现在我看WyntonMarsalis,听MilesDavis,这些 都是我心目中最高的音乐。如果能成为他们那个样子,那我就幸福了。童年的向往 你永远都忘不了。也许和我童年时自身的一种压抑有关,别人觉得你吹得不好,觉 得你笨,没有才华,你内心里边特别不服气,同时你又知道你没办法。所以我就想 较这个劲。当时好多次摔过号,我想吹好可是吹不好,高音上不去,声音不够响, 而且气息短,特别累。当时就非常想提高这个业务水平,但就是提高不了。找原因, 换老师什么的,都试过,还是认为自己不如别人。可能别人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 从小最大的压力就是我的水平不高,一见到好的东西就觉得那太遥远了。终生都有 这种感觉,就是我一拿起号的时候,便想如果我现在苦练,让我过去的朋友听听, 我现在是一个非常好的小号演奏家的话,会有特别深的满足。 最大的压力来自自身 周:你说你小时候特幸福,据我的经验,人一到青春期就不一样了,生理上心 理上都会发生问题,会充满紧张。你那时候怎么样? 崔:青春期一到,我感觉特别不好,我特别不喜欢我的青春期。压力太大了。 不知道做什么好,最大的就是工作的压力。不成功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行,而且不 喜欢学习,看别人比自己好,别人比自己壮,也觉得压力特大。看别人有姐姐,我 没有,也有压力。各种压力都有。到了会表达的时候,压力就好一点。 周:我在青春期也自卑,倒不是在工作上,我在中学里学习不费劲,是在别的 方面。我那时候比较弱小,性格又内向,就羡慕那些强壮活泼的同学,甚至还被他 们欺负。后来我发现,有一段自卑的经历也好,这样能让一个人更往深处发展,你 会琢磨很多事儿,没压力可能就不会去琢磨。可能你爱想问题就和这有关系。 崔:青春期都会有压力,青春期的这种压力太残酷了。而且童年和青春期的那 种力量是非常露骨的。比如我们那时候歧视残疾人,现在想起来觉得我们那时候真 坏,学残疾的孩子走路,学豁嘴说话,类似这种东西。别的孩子也欺负我们,比如 说我太瘦了,大孩子欺负我。还有玩游戏输了等等,都让我背负过于沉重的压力。 周:青春期的孩子好胜心特别强,就怕自己被别人压了。 崔:青春期的反差大,相对来说,小时候过得高兴些。上中学以后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做音乐以后。做音乐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吃苦的过程,对个人来说是非常孤独 的,个人要克服很多东西,你在训练自己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过程。真正做一个职 业音乐人,每天都要练琴,至少练两个小时以上,甚至六个小时、八个小时,状态 马上不一样。我经历过这种状态,所以特别能理解这种人。 周:你那时候是练号吧? 崔:对。我那个时候不是用科班出身的那种方法学习,我是自学的,我的意思 是说学音乐的过程是自身给自身的压力,实际上是一个非常苦的过程,就是你通过 练琴可以发现自己很多的问题,你不可能去跟别人说,去跟别人交流。每天都要经 历这个过程,练琴,手指头非常非常小的问题,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跟自己较劲。 练琴没有捷径可走,会有人耍聪明,但只是相对而言,实际上是一个很苦的过程。 后来我经常回想起来,当时的这种训练对自己一生都有影响,现在我坐下来听每一 个音,每一个细小的变化,拿鼠标来修改每一个音符,都跟那个时候有关系。现在 我们看谱子,那个时候的区别就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记下来,来回来去听磁带,听 十遍才能听出那个音来,才能记下谱子,然后再去演奏。 周:这是你进北京歌舞团之前吧? 崔:就是那段时间。学作曲也一样,做题,听和声,每一组音平行四度、五度, 不允许你自己发现不到,假如你听都听不出来,就根本做不好。完了逐渐发现理论 完善和听觉之间的这种关系,这个过程西方人真的有。中国的传统音乐有一定内容, 会加上一些文字的渲染,比如“高山流水”,但是你仔细听音乐,变化并不大,只 是气的变化,力的变化,技巧上的变化。可是你去看西方的音乐,特别复杂,真是 一种学问。从这方面说,我们小时候觉得压力特别大,因为我们从来不与比自己差 的人相比,跟一个好的音乐家比的话,就觉得自己没有才华,甚至觉得自己什么也 不是,有一种自卑心理。做音乐不是一种你积累很多知识的过程,而是你每天都在 征途上,你每天都得往前走,你每天都是一个开始。并不是说你懂了很多东西,你 可能去告诉别人,没有这种可能。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一旦找到以后 你就特别高兴。这更多的是在古典音乐中,但爵士音乐也是这样,真正掉进爵士音 乐的感觉里以后,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和声,每一个句子,你怎样去练习,每天也 要练几个小时,然后怎么样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去即兴地创作,去自由地创作,这 就是爵士乐。听别人吹得那么好,看别人玩得这么高级,自己跟别人一比就有压力。 跟别人合作的话,别人看你玩得不好,你的水平不够,适应不了这种复合节奏,就 不愿意跟你玩,你就会特别压抑。今天那人水平比我高,演出完了就不睡觉,开始 练,练得差不多了,自己觉得行了,然后才睡觉。第二天又去找人吹,结果吹得还 是不行。音乐就像一个世界一样,一浪接一浪。 周:可能区别就在这里。如果只是外界给你压力,只是父母和老师给你压力, 许多孩子可能就会发生抵触,最后不愿意学下去了。你的压力是来自你自己,你真 正喜欢,同时又非常好强,这种压力就会成为很大的动力。 崔:后来我发现这种压抑是非常自然的压抑,因为就是自身给你的,我那时候 没有老师给我压力,就是自身的压力。我喜欢听的、我想像中的东西表现不出来, 另一种世界里、音乐的空间里有太多的好东西,你眼高手低,你看到那么多好东西, 那些大师在那里,而且那么些比你好的小孩也在那里,那样一种压抑。就是同学之 间也有竞争,你的业务差,别人就欺你,就这么简单的压抑,你就会孤独。别人不 跟你谈论正经事,别人跟你开玩笑可以,一说严肃的问题,就不愿意跟你谈,因为 你不如我,这是非常残酷的事。音乐非常残酷,而且那么大的孩子是最残酷的,那 么对你开玩笑,就像我们小时候开残疾人的玩笑,学残疾人走路。现在还有很多大 人学这种东西,所以现在我看到这些就感觉不好意思,但谁也没想过,如果你的孩 子是这样,你会多么痛苦。类似这样的东西,自己想想你居然能对一个弱智的人、 一个豁子学他的说话,那种残酷心态在音乐里是一样的。当然,像这样的压抑不能 说就是痛苦,没有那么大痛苦,你会觉得这在任何地方都是非常自然的,因为这所 谓的压力、紧迫感是你自身的。于是你就玩命地练习,倾其所有,一旦你能独奏的 时候,你站在台上,别人为你鼓掌,那心里高兴啊。当时我们周围三个学校都有乐 队,互相比赛。我们小时候受的音乐训练全都是革命歌曲,但是在我们脑子里它们 不是革命歌曲,我们觉得歌词那些都不重要,听的不是那个,而是音符,只要我们 自己觉得它是音乐这就够了。 音乐给了我一个结构 周:对于一个创造者来说,早年经历在一生的精神活动中往往会起很重要的作 用。我自己回忆,我后来那种比较关注人生问题的哲学方向其实在十几岁的时候就 有了开端,那时候就已经自觉不自觉地经常想这类问题,被它们吸引和纠缠。以后 不搞哲学则罢,如果搞哲学,我的思路就必定会渐渐汇集到这类问题上面。你从小 生活在音乐的环境中,很早就开始玩音乐,你觉得你的早年经历对于你后来的发展 有什么影响? 崔:我可能从来没有深挖过这种感觉,不过我终于找到了一种解释,一种描述 的方式,就是音乐给了我一个大架子。我发现实际生活并不是创造的源泉,也许每 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反正我是这样。小时候我就已经把自己的结构像楼房一样搭 上了,后来的工作只是不断地装饰,就像生命先有了一个大架子,而后来你去放什 么东西,,怎么样去装饰,这东西是有变化的,每个时间都会有变化,我觉得音乐 就是我搭这个大体的架子的第一个工作。 周:你这个说法很好,有点像心理学讲的格式塔。的确有一种精神的结构,这 个结构往往在早年就形成了,后来基本上是不会变的。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