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崔:对,创造源泉绝对不是后来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不是这样,是早 就有了,我只是在填补这个空。填这空的时候要有一定的说法,这个说法刚好被我 看到,是这么一个过程。所以我觉得我下边要写的东西我还是在写,但架子早就有。 我创造的动机绝对不是来源于周围正在发生的事,这事已经确定了,做音乐的结构 已经确定了,我只是在填点什么东西,当时看到的,平行的,发展的,我想是这样 的。当然,人总是在变化的,人的感情是非常软性的东西,只有看到什么东西时你 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我觉得一成不变的那种英雄模式太过时了。人都是投机分子, 但是有一种投机是有原则的投机。人都在变化,人的宽容是人的进步,当你真正要 宽容人的时候,就会发现你自己有很多的东西可以写,可以描述。 周:有没有一个内在的精神结构,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了这个东西,你到社会 上去,经历着各种事情,那时候你都会有你自己的视角,自己理解问题的方式,你 的心灵是一个活的机体,能够不断地把外界的东西变成营养吸收到自身中来。在一 定意义上可以说,每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一辈子只在思考一个问题,每一个伟大的艺 术家一辈子只在创作一部作品。不过我想,这种结构形成的机缘是综合的,就你来 说,当然更多地来自音乐。 崔:我对音乐的要求,对音乐结构的了解,实际上对文字有特别大的影响。这 种东西是不可言传的,只有在你做过这种训练以后,它才给你打开了一种空间,等 待着你运用文字去组织它。音乐把我的张力都打开了,当时我说不出来,很害羞, 说话结巴什么的,但它把你的空间像帐篷一样支起来了,一旦你有机会接触文字或 社会的时候,它全都对号入座。 周:有点像气功里说的开天目,音乐把你的天目打开了。 崔:这种结构能力,特别是古典音乐给你的,对人很有好处。这好像也能体现 在儿童教育上,据说做过一次测试,就是对一批五岁半到七岁的孩子,一个班上古 典音乐课,一个班没有上,后来就发现受过音乐训练的孩子各方面的能力如语言能 力,记忆、表达和判断能力都不一样了。所以我想,也许我和现在搞摇滚乐的这批 人,就在我们训练音乐的过程中,实际上也在训练一种整体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 周:还有感觉方式。 崔:对,就像一种嗅觉一样。接触一个人,有没有这种东西,一下子就会感觉 出来。 我要说的话都在歌里 周:从你的音乐作品,包括你写的歌词,还有从你从事音乐活动时的那种严肃 态度,其中所体现的一贯的精神追求,我都感觉你不仅是一个摇滚歌手、音乐家, 同时也是一个思想者。就我来说,我对音乐和摇滚是外行,我不是乐评人,我是作 为一个哲学家对你进行访谈的。在这个语境中,我们的交流也只能在思想层面上进 行。作为中国摇滚乐的奠基人,你在中国当代音乐史、文化史和心灵史上的地位无 可置疑。然而,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一部研究你的真正意义上的专著,只有一些 零星的采访和报道,我觉得这种情况与你的重要性是很不相称的。你应该是一个研 究课题,应该有人专门研究你。当然,写这样的专著的合适人选不但要有开阔的文 化视野,还应是音乐和摇滚方面的行家,不是我能做的,我只是想推动一下。 崔:现在有许多人约我采访,做口述实录。我自己觉得有点尴尬,首先我没有 觉得自己戴有这么多头衔,我有点尴尬是因为这些东西真让我说的话,我可能说不 出什么来,我全都是随便说,旁敲侧击的,比较松散。我也不愿意马上跨到另外的 领域里。这些东西也不过是我另外的一小部分而已。我在生活中只不过是坚持了一 下自己应该坚持的东西,我也不研究这些东西。所以,如果不谈音乐而谈学术,长 篇大论,我就觉得自己在做自己干不了的事,我对这事比较慎重,很多人约我,我 都没有轻易答应。一是因为我还年轻,二是我认为音乐的部分太重要了,如果我不 强调音乐的话,等于我说的都是废话。因为这些角度本身,包括感性的和理性的东 西,实际上都是音乐给我的。如果不谈音乐,不谈一些专业性的东西,有些东西就 没法谈,说出来也空洞,甚至会应和一些专门搞文字的人,跟他们发生一些不必要 的冲突。我有过这种经验,发现他们的确不懂音乐。如果让我谈的话,我的攻击性 主要在这上面,从音乐的角度上产生出一些文字,去攻击纯文字的东西。我还真没 想到许多人愿意听,愿意听来自吉他的一种批判,对文字的批判,来自音乐的批判。 第二,我会觉得我自相矛盾,我的感染力不应该放在这上面。我要是真的想把我真 正的想法表达出来的话,我觉得我主要的东西还应该在音乐上,主要的力量使在音 乐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是在音乐里。有些东西是直接的,只有在直接的形式里内 容还在。我发现做音乐比做文字难,并不是对所有人来说,而是对我来说。如果我 跟文字打交道,碰到困难我能跑,因为我是做音乐的,可是在音乐里碰到困难,我 就只能解决它。就文字来说,我只是看到一些我不喜欢的,一些甚至我不懂的恰好 我又不喜欢的东西,我就开始去说。 周:我的意思不是绕开音乐,你就用音乐来谈,谈你做音乐的感觉。 崔:但是如果你不懂音乐的话……所谓懂音乐,就是我说出一句来,你要产生 五句以上的联想。比如我说出Funky 节奏,你不但要知道这个词,而且要听过这种 音乐。我发现,当我谈论西方东西的时候,很容易得罪中国的国粹文人,比较保守、 反对西方先进思想的文人。我心里也不是完全想说这个词,只是我说的东西你不知 道,很自然地产生冲突。我经常在饭桌上与一些人争吵,就是因为这个,非常枝节 的东西变成针锋相对的,最后发现互相争吵的东西并不是我们想坚持的。 周:我们的领域的确很不同,我是搞哲学的,对于音乐是外行,你是搞音乐的, 大约很少读哲学书。不过,我还是想看一看,这两个领域能不能沟通。其实,哲学 也不完全是文字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内心的感悟。而你呢,事实上对于文字的感觉 也非常好,我一直觉得你的歌词是一个奇迹,用字那么准确有力,直入本质。当然, 可以看出来,你的文字是直接从音乐来的,不是盯在文字本身上下功夫。 崔:实际上是音乐,特别简单。谈音乐是很困难的一件事,音乐确实不是谈论 的,你要是真要谈论起来的话,再多的语言也不如真正去听。 周:我注意到你和别的歌手很不同的一点,就是你极少在媒体上露面。我相信, 原因不完全在某种外部的限制,而更是你自己的一种选择。 崔:我不想成为一个偶像型的歌手。作为一名艺术家,我希望人们首先是关注 我的创作。其实,真想要了解我,也只有去听我的歌,我要说的话都在歌里。 周:的确是这样。我觉得这对从事任何一种精神创造的人都是适用的,你真正 有实力,你就必定会宁愿用作品来说话,不屑于在作品之外说三道四。但是有时候, 从事不同方式的创造的人互相之间做一点交流,也可能会有收获。从我来说,我是 更想听你说,因为从我看到的不多的文字材料中,我感觉到你的想法和表达都很有 穿透力。 崔:我觉得我们共同关心的可能是,在我做音乐娱乐之后,惟一残留一点严肃 性,可能我多一些,别人少一些,你们更多一些,造成的一种气氛。这种东西我有 很强烈的心理障碍,就是我们有没有资格去谈论这些严肃的问题,已经谈出来了, 又以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待,是挑毛病呢,还是真正去想?按社会地位、文学水平、 知识水平来说,我没法跟你们比,或者说没法跟很多人去比。甚至我都没上过大学, 连高中都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是不是我们就没有权利去讨论这些问题了呢?有很 多人批评我,觉得我们做音乐的人不应该太严肃,我们是玩世族,这些严肃问题不 应该是我们谈的。讨论政治的人应该是什么什么样子的,讨论社会关心社会的人必 须是正经的人,不认为年轻人有以自己的方式关心这些问题的权利,也不给他们机 会,好像只能有一种方式去关心,就变成这么一个状态。最后比谁有学问,谁看的 东西多,就是上帝,上帝来了,五体投地。后来我发现,也许这就是我在情绪里带 出来的批判,我们怎么样去扩大矛盾,让矛盾激化。可能没有那么大的矛盾,但我 越来越发现,实际上这个矛盾是很大的。 周:我自己特别愿意听像你这样的艺术家谈,不喜欢听学者和文人谈,我觉得 自己从两者所受的教益是不可比较的。我还特别愿意替你做一点记录和传达的工作, 我真的觉得,你的许多想法不写下来,不让更多的人知道,就太可惜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