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周:这个东西好像是黑人的一个特长,黑人说话特有节奏感。 崔:后来我还看了电影,监狱里面的。什么是音乐?一个人拍打着胸部,模仿 贝司鼓,另一个人张圆了嘴,完了两手在嘴前拍着巴掌,这就是军鼓。另外的人打 的是另外的东西,全是犯人,出现了一种节奏。然后,一个人开始说,那个震撼, 那种力量真是音乐了。接着有人打牢房的那个铁杠,打着打着监狱四周都随着节奏 打了起来,完了就都说自己犯罪的经历,这种力量真棒。 真正的音乐是什么?真正的音乐不是商业,不是年轻人所理解的,是什么呢? 你现在听吧。完了就是蓝调音乐,开始是铁链的声音,然后开始唱灵歌,唱黑人的 囚歌。你听了就知道,这才是音乐,音乐的意义是什么,音乐是因为你有你的嗓子, 你有你的压抑,你要反抗你的压抑,于是表现出来,这就是音乐。完了才有唱片公 司来卖,才出现了明星。黑人的音乐是这样的。当然你不能说《高山流水》不是音 乐,它也是乐器奏出来的,你不能说宫廷里的音乐不是音乐,莫扎特、海顿他们的 音乐不是音乐,也是音乐。 周:你做现场即兴说唱,有没有录下来的? 崔:没有,这东西一录音就不是即兴的了。很多东西发展到一定的时候才被人 们注意,最原始的东西都是没有记录的,到有了一定的规模,别人才意识到它在艺 术上是有价值的,当时我们并不知道。 周:如果当时录的话,你会受影响,就会表演了。 崔:对,会受影响,除非你喝得特别多。 周:你以后就搞现场即兴说了? 崔:现场说,但也得写,不写不行。 我坚信我没有老 周:从你的第一个专辑开始,你的作品就很有挑战性,你一定遇到不少阻力吧? 崔:当时就觉得每次唱都有挑战性,怎么在社会主义舞台上这么唱歌呢?我必 须得试,每次都试,每次都冒出一点头来,每次都做点突破。包括唱《撒点野》时, 发现同台演出的大家都在唱《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太阳岛》,都是唱这种歌的 人,我们怎么可能唱《撒点野》呢?就这种感觉,可是一点点试发现都通过了。包 括我们最后唱《一块红布》也是,我们在台上还蒙上了眼睛,也没人反对,就养成 了惯性。所以你看我们演出《宽容》,在歌里唱“去你妈的”,好像在唱脏话,现 在又唱《混子》、《春节》甚至更厉害的东西。 周:发生过冲突吗? 崔:特别简单的一次,是在深圳演出,主管部门说唱歌不能带“红”字,所有 带“红”字的歌不能唱,《一块红布》不能唱。这当然没有多大的道理,我们在别 的地方都能唱《红旗下的蛋》。他们就是想显示一下权威,跟我们特别严肃。深圳 的演出是我演出中场面最让我记忆犹新的一次,观众的素质高,热情,礼貌,而且 真是人与人之间拉近了。演出中,前排太拥挤了,我说舞台要出事了,请前面的观 众坐下来,观众自己就喊着“一、二、三”坐了下来,然后特别有礼貌。后来我们 反唱了两首歌,接着没歌了,就唱了《红旗下的蛋》,唱完以后就出事了,当时演 了第一场,本来还有第二场,说什么都不让演了。后来我发现,到最后真正比的是 娱乐性,真正和听众发生关系,他们喜爱看,许多事特别感人,让我看到希望。在 一刹那间你可能不会想那么深,但你会感觉到有说不出来的一种东西,当你在音乐 现场的时候,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音乐,那种力量就在你的心灵当中,在给你 撑架子,真是你的人生所有。 周:我相信会有许多热烈感人的场面。你和你的观众有没有个人的交流,真正 交上了朋友的? 崔:有啊,比如我的一个朋友后来告诉我的,他说你不知道听你的一场演唱会 对我一生都有影响,当时他听的是在北大的演出,说一生的生活都改变了,过去从 来不知道音乐是这样的,听了这场演出就全都撑开了,完了以后往里填,不断地听 音乐,收集CD,买唱片,听了很多音乐。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百万富翁,是国内一 个上市公司的老总。 周:你和你的歌迷之间有没有冲突? 崔:事实上到了后来,我们发现我们的尝试已经不是面对管理体制,而是面对 观众的接受能力,已经到了他们的极限了。实际上突破管理体制给的边缘,这是一 种非常非常简单的挑战,你不用想就知道他们的态度,我们也习惯了,就当成乐趣 了,就跟做游戏似的,有时就像小孩跟大人调皮一样。真正的挑战是面对曾经拥护 过你、支持过你的人,你的亲朋好友,他们责问你的时候居然这么不理解你,那种 挑战真是个人的挑战。 周:摇滚作为大众艺术,在大众接受与个性之间也许会发生矛盾。因为越是个 性的东西好像越是难以被大众接受,可是摇滚,它的确要求现场的轰动,听众的热 烈参与,媒体和大众的议论纷纷,最好是让每一场演出都成为一个事件,似乎这样 才算成功。在理论上,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耐得寂寞的,但是在实践上,摇滚经不 起寂寞,寂寞意味着被遗忘,意味着失败。你做音乐时,是不是考虑大众的接受? 崔:最多在我做音乐之后,我用很小的一部分精力关注一下就完了,我根本不 在乎。我按我的想法做,他们接受了就接受了,不接受就跑吧。 周:摇滚演出的一个鲜明特点是群体的狂热,这种狂热一方面来自摇滚乐本身 的强烈节奏和音量的挑逗,另一方面来自歌迷对摇滚歌星的神话式的偶像崇拜。对 于这种现象,可以听到两点责难。其一是说,摇滚的革命性是虚假的,歌迷们在群 体的狂热中完成一种反叛仪式,获得的只是宣泄和麻醉,类似于一种成瘾,对于社 会现实不可能构成真正的挑战。对于这一责难,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你的看法,你恰 好是赞赏摇滚的和平功能的。其二是说,摇滚的个人性也是虚假的,在群体的狂热 中,不但歌迷丧失自我,而且歌星也会被崇拜仪式改造成一个符号,不再是一个独 特的个人。在一切崇拜仪式中,信徒们的自然倾向是要与所崇拜的神或偶像合为一 体。在摇滚现场,歌迷也有这种自然倾向。但是,歌手却必须与听众拉开距离,坚 持内在的独立,如此才能保证演出的艺术品格。你在现场对观众的态度是怎样的? 崔:我爱我的观众,但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做偶像。 周:你好像不太给自己做宣传。 崔:不用靠媒体,演出就是宣传。现场演出就是给发录音带做宣传,发录音带 又是给现场演出做宣传。 周:现场演出时,你平时听到的媒体或者听众的议论会不会对你形成干扰? 崔:我有时也会受干扰的。比如我在舞台上笑,人家说,你不该笑,你笑是对 观众的亵渎。我说,我喜欢我的观众,我为什么不能笑呢。又比如我唱《一无所有 》,有人说,你没事儿老唱《一无所有》。我觉得,人家买票进来的,我应该照顾 人家,我应该表现出来我在乎他们,他们想听,我就应该唱,我有什么理由不这么 做呢。所以,这些事儿都是干扰,而且我现在说这些话也一样,有些人会非常狠地 批判我:“你他妈的就是城根底下的人,你和老百姓的惟一区别就是多走了半步, 你跟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这就是干扰。后来我根本不理他们说的。我像你 们一样读书吗?我不想,我不可能,我没有时间。我现在发现恰恰大有人在,沟通 非常容易,轻而易举,我演唱比过去轻松多了。 周:这么说,你是在创作的时候不考虑大众,在演出的时候是很照顾听众的。 崔:对,所以有很多人批评我在制作上比较商业化,比方说我跟观众关系比较 好,挑逗观众,唱些老歌。有些极端的听众不喜欢我唱老歌,认为不应该唱《花房 姑娘》、《一无所有》。 周:希望你唱老歌的是些什么人? 崔:他们其实是大众的代言人。 周:现在经常有媒体说崔健老了,该退休了。也许搞摇滚毕竟需要年龄的条件, 不说别的,它还是一件重体力活。你自己怎么看? 崔:媒体有一种人是非常有爱心的,他们听我的音乐,曾经冲动而现在确实感 动不起来了,他们就会发言。这里有他们的音乐修养的问题,但也有我制作的问题, 确实没有感染他们。这有很多问题,其中一个是硬件制作,音响不够,功率不够, 新的音乐具备震撼人的音响条件不够。你要说相声一个话筒就够了,你要唱情歌, 唱卡拉OK,有电视机就行了,你要唱摇滚,过去重旋律的话现有条件是够了,但现 在的东西需要如雷贯耳,我认为已经进入到这个水平的制作的时代了。我想演出的 话要真正去震撼,看到观众被震撼的反应,同时让他们看到我内心里面的反抗,而 他们看不到,他们觉得我唱《混子》就是唱我自己的,一点都没明白。我觉得我说 这句话也许残酷,但我确实想到了,也许真的太老了,我曾经有过的那批年轻的听 众,现在已经30岁左右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