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崔:我认为在中国目前的文化中应该铸进一种观念,那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是伟 大的。所谓伟大,就是指每个人都是一个具有独立存在意义和功能的人。中国人太 习惯于服从,这只会使人丧失自我,扼杀自己的创造力。其实,只有每个人都发挥 自己的创造力,用自己伟大的一面去建设社会,社会才会进步。 周:所以,在一个健康的社会里,艺术的作用应该上升到最高程度,应该是每 个人都能够欣赏和享受艺术。 质量无国界 崔:音乐是一种不可言传的对自身的压力,实际上这种东西在影响我做摇滚乐, 很深的影响,包括我的歌词创作,包括对整体音乐的控制和制作。耳朵里不揉沙子 了。 周:总想做出最好的音乐。 崔:没有做出最好的,就感觉你是在停滞,等于在妥协,或者在为妥协作准备。 实际上你的耳朵是有无止境的要求的,你听到后发现不满意,就还要较劲。比如当 时我录《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当我进棚时,我的压力特别大,就是我不知道它什 么时候能结束。一旦进了棚,我发现问题太多了。这方面我还得感谢那个旅游公司, 给我提供这么好的条件,让我一年中随便用这个棚,只要这个棚有时间,我就可以 用。当然他们也经常用,他们也很忙。一年呀,现在这简直根本不可能。 周:是哪个公司? 崔:中国旅游声像公司。这个公司当时有几个领导人,主要是汪京京,他支持 我们做这个事,还有编辑郑小提,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如录音师是老哥、陈庆,现 在都是很著名的录音师。当时我没有意识到,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条件太难得了。实 际上我们用了一百天的时间,我们泡在棚里的时间是一百天,但断断续续地是用了 一年。当时的压力是,这件事什么时候能完?我知道我的耳朵的要求特别高,经常 是把别人累得躺在沙发上睡觉了,我一个人在那儿听,然后自己一点一点试。这段 时间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训练,对录音棚的了解,对录音技术的了解,现在 我是在家里做录音,那时候打下了特别坚实的基础。 周:我听说你好几次放弃了已经录好的,一遍遍重录,九首歌录了接近一年。 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觉得我能够理解,因为如果你是在为自己做事,做你自己 真正想做的你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为了别人,不是要做给别人看,这时候你就会 成为你自己的最严格的监督人。只要你不肯糊弄自己,你就不会糊弄任何人,你就 一定会非常认真。关键是哪里有了一点毛病,你自己就不舒服了,不去解决就等于 让你自己永远不舒服。所以,和自己较劲是为了让自己舒服。 崔:有一句话叫质量无国界。真是这样的,质量就是你的亲戚,最好的质量就 是亲戚,最高质量的人都是亲戚。 周:都是一家人。 崔:都是一家人。因为懂得了别人,你尊重别人。哪怕亲哥儿俩,一个人有质 量,一个人没质量,一个重视质量,一个人忽视质量,张口对外人说“我们哥儿俩”, 这纯属大误会。而且到最后,在才华之后,拼的就是质量,如果两个人都有才华, 谁把制作搞得有质量,谁就是伟大的,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这样的。记得钱学森 当初从美国回来时说,中国不需要普及高等教育,应该普及中等教育,可见他早就 看到这个问题了,看到制作质量的重要。只知道发展高等教育,不好好普及中等教 育,最后就是制作环境里没有东西,都是粗质量的,没有一个东西能拿出手,MADEINCHINA 就是粗质量,变成这样了,想法是好想法,但很少东西是高质量的,从音乐到商品, 到艺术品。 周:创造性的人才总是少数,有一个创造性的人才,就需要譬如说几十个技能 性的人,去把创造性的想法付诸实现,按照建筑师画的蓝图保证质量地盖成房子。 崔:一开始我不理解钱学森的话,很多人也不理解。中国人不乏想法,中国人 想法成堆,其实想法谁都有,重要的是质量,中国这方面的行业最缺少,没人干。 我越来越注意观察西方社会,每一件事都做得特别细,否则就会被淘汰,没饭吃。 你看中国现在培养多少大学生,其中又有多少是给别的国家培养的。你知道吗,有 的大使馆是怎么建起来的,让你一次次签证,一次次交四百块钱,还有什么知识移 民,投资移民,清华一个班一个班地往外走,辛辛苦苦培养的大学生全都外流,现 在就是这么一个局面。因为留在国内,毕业后最好的情况就是留在北京找个好工作, 一室一厅分个好房子,一个月能挣个三五千块钱,这是最好的了,内心里面不承认 自己的价值了,这没办法。在有的国家,很多人在为艺术家工作,看软件就知道, 真正内心里面没话说,真是科学,就跟艺术家创造出来的似的,他按艺术家的要求 去做,如果没有艺术家的感觉,怎么可能知道艺术的需要? 周:中国过去许多手艺人是讲质量的,他对这个祖传的手艺有一种自豪感,他 不肯败坏祖宗和自己的名声。现在许多打着传统名义恢复的东西,由于没有这种自 豪感在里面,往往就成了挂羊头卖狗肉,同样不讲质量。我觉得一个人做事是不是 认真,能不能敬业,就在于他做这事时有没有自豪感,是不是把做这事的过程看作 在实现自己的价值,完成自己的人格。 崔:我觉得爱情就是一种震撼,当她把你震撼了,你就是爱上她了。艺术也一 样,有些东西你选择不了,当一个人把你震撼了,你就知道了,没震撼的时候你不 知道,还老觉得自己最好。《鬼子来了》就是一个震撼,开山炸石。 周:是你做的音乐吗? 崔:做音乐不值得一提。我觉得在片子里甚至没有音乐会更好,会更强,从片 子的角度特别饱满。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是姜文的片子是奇迹,这是中国独资影 片的一个奇迹,他拿奖就跟跑百米撞线一样,你是穿着一身非常漂亮的运动服,身 上背着号,你撞的线,后来我跟你同时撞线,我身上带着泥巴,我成了真正的赢者, 姜文的电影就是这么一个冲击,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震撼。这个电影既然出了,得奖 不得奖已经不重要了,在中国文化史上已经是个奇迹了。他深层地观察人生状况, 一个民族对和平的爱好,无拘无束地拍出了一代艺术家的感觉,把所有严肃的问题 都谈到了。而且幽默,招人看,你看完电影后就觉得中国人光荣。姜文真是英雄, 到位,现在的摄制组都是他自己搭起来的,开发演员,写剧本,导演,制片,就像 当年的游击队打开下。 周:你还想在电影音乐上做点什么吗? 崔:我不想做次的,要做就做好的。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专业做电影音乐的人, 我对电影画面的想像是空的,很多东西仍然是挑战,我不愿花太多时间在这方面, 不愿接受这个挑战,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是被动的,是别人给你规定好的。只有好 的电影刺激我,只想过把瘾,将来有好电影我会写。这个电影确实好,我特别高兴 出来以后有我的名字在里面,我觉得特别光荣。 周:在拍的过程中你就知道这是个好电影吗? 崔:我知道。这个片子,很多西方人很难理解,中国人这么自嘲,从自嘲里发 现美,所谓自嘲并不是骂自己。有些人认为对话太多,他对话是用中国人的对话方 式,西方人听不明白,不明白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一个逗乐,但又让你疼,让你 哭这种感觉,从头到尾就是这么过来的。看完以后,你会觉得让你特别疼痛的东西 在勾着你,很严肃的东西在勾着你。这个片子是给中国人争光的,它还证明了我们 的艺术家是和全世界的艺术家站在同样的高度去看待那场战争的。 周:你说质量是取决于什么? 崔:你要说是取决于社会,可人家姜文也做出来了。质量就是一种品质,天才, 加上一种很大的体能。姜文的体能不得了,他自导自演,多累呀,很多制片的事自 己做,腰累坏了,空余时间在床上躺一躺,一说开拍,马上爬起来。他自己都说了, 才华很多人都有,但是我的成功是有我的原因,我比别人更努力。姜文外表也是嘻 嘻哈哈的,内心里面非常严肃,想得非常深,非常无拘无束的同时又非常严谨。你 跟他说话,你可能意识不到,弦绷得特别紧的。你看这电影,日本人自己也没话说, 他能够玩转这个。质量面前是人人平等的,我们要买鞋,就买adidas、耐克,你会 觉得你买高质量的东西是一种鼓励,买一个低质量的东西你会觉得鼓励颠倒过来了。 在音乐上有一种非常明显的质感,中国的创造质感低下,卡拉OK是最低下的。 周:对,其实质量的问题说到底就是人格的质量。你做人是认真的,你做事才 会认真。你的内心世界是宽广的,你处世才会有大格局。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