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崔:我觉得作为创作者只有两件事干,一个就是重复以前的创造,一个就是继 续创造不重复,或者说就是往前走,不停止。很多人一旦生活标准达到一种水平的 时候,他们就觉得停止的机会到了,所以我觉得他们实际上把创作不是当成一种乐 趣,当成目的,而是当成达到自己稳定生活的一种手段。在中国,很多的文艺实际 上就是这么个概念。一个艺术家是不是真正踏上了艺术征途,就看基本是个创造过 程还是表演过程,当然高质量的表演过程也有很多创造性。这东西在资本主义社会 里完全是用市场来摆平的,什么样的东西总是能够挣钱,商业原则上的追求和艺术 家的追求是一致的,就是你怎么样才能够真正卖和你怎么样才能够真正创新,商业 语言和艺术语言变成了一样的东西。 我坚持自己的活法 周:现在有一种提法叫另类。我当然认为你不是另类,但有没有人认为你在你 们这个圈里是属于另类的? 崔:我叫另类已经不行了,我是非常主流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种人。也 许可以说我的心态是另类的,但我的生活方式已经很不另类了。 周:其实另类和非主流是两回事,你可以是非主流的,同时又完全不是另类的。 崔:对。 周:另类是一种姿态,其实我觉得是很商业的东西,现在文学界的另类就很明 显,完全是媒体制造的。 崔:这个另类,当你在跟随一种形式的时候,你已经是在投机了。当你真正理 解或是自己开发的时候,别人这样评论你,那是别人的事。所谓另类,是跟随别人 已经开发出的形式。 周:你是很独特的,完全走自己的路,不去管人家什么样,潮流什么的你都不 管。 崔:但是一般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觉得我这个角度没有说服力,只有听 明白了的人才能接受,听不明白的会觉得我很没有根基的。 周:你遇到过真正的另类吗? 崔:有,不去说它了。后来我就发现,你就是你自己,没必要多想,众口难调。 你想得越多,你就越发现你是你自己,你就越高兴,其余全是扯蛋。所以喜欢你 (过去)的人,不喜欢你的人,你不喜欢的人,你都可以说去他妈的,你爱谁谁, 这就是摇滚。坚持你自己,这就是摇滚。特别是朋克,看英文上说的ifyoudon‘tlikeme, orIdon’tlikeyou,gofuckyouself ,这就是当时朋克早期的东西,后来变成时尚 了,甚至俗了,但里面透出一种不断背叛的精神。西方为什么总是有新的东西出来, 就是因为有些人真的不在乎别人说他,真是在不断地做。我们真是生活在应该感谢 西方的年代里,创造了太多的好东西,开发了我们好多东西。所以我们惟一的一块 土壤就是他们干不了的事,即真正地去改善自己的环境,如果你认为不好的话。这 一点是他们佩服的,一旦做出成绩来了以后,他们要羡慕你。 周: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个人越是没有自己,没有真正的个性和创造力,就越 是要给自己找个标签,越是要东张西望看别人在做什么,目的是把别人正在做的做 得更极端,好把观众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来。所以我说,所谓标新立异其实是随 波逐流的一种形式罢了。真正有自己独特的东西的人是不太在乎别人在做什么的, 他对别人抱一种平常心,别人做得好就欣赏,做得不好就不理睬。 崔:我是通过做音乐这个过程了解这个社会的,没有这个过程,我的想法就没 有自圆其说的基础。我就用这个东西批评社会。在这之前,我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社 会,我是一个生活在世外桃源里的孩子,没吃过苦,没有任何机会去认识社会,也 没有任何机会去跟人正面交流。我周围都是古典艺术家,在一起就是开玩笑,说笑, 侃,不着边际。你想像不到那种侃法,真敢开牙,但跟社会没有关系。现在我才意 识到那时候是那样,这个东西将来对于我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的话, 我不可能成功。我成功最大的财富就是这个。也许第一个财富是内心里自信,第二 个财富是接触社会,接触到很多高级的人才,他们质问我,引起我去思考。如果在 过去,那帮人可能不会理我,跟我聊天,不就是一个音乐家吗,不了解社会。现在 有的音乐家也一样,打打麻将,分分房子,斗斗心眼,做点小买卖,开个茶馆什么 的。我真的觉得,我成功以后最大的收获是有机会跟我喜欢的、我能学到东西的人 对话,跟他们交流,而且是无拘无束地谈,他们听我说话,倾听。我要是没有干出 成绩来,不可能跟这些人说话,只是聊聊天而已。我看你就是,写出了《尼采:在 世纪的转折点上》这样的东西,你的这本书影响了一代人吧。 周:主要是年轻人,尤其是搞艺术的,好像搞绘画居多。 崔:反正对尼采感兴趣都是从这本书开始的。反正我就是,没想到我们还能懂 尼采,我觉得尼采是不可懂的,看了以后,原来是这样的。你的书时髦过一段时间 呀。 周:跟你的音乐同期。 崔:没有,你早。 周:1986年9 月出的嘛,你的《一无所有》是10月出的,出来不久我就听到了, 觉得耳目一新。 崔:现在愿意跟我谈的人太多了。这跟音乐本身带给我很强的反思有关,没有 人有这么好的机会,通过创作认识你自己。我不是爱看书的人,也有爱看书的时候, 曾经觉得看书能看一辈子,觉得看书是一种幸福,但这东西很快就过去了。一本书 若是第一段没有打动我,我即使知道这是一本好书,还是死活都看不下去了。如果 它上来就打动我了,就前两个字,我会觉得这个真过瘾,就能看下去了。为什么喜 欢看《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就因为翻开任何地方都可以看下去。我不可能 去研究任何一个特别大的东西。我曾经抱着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看,看 了好几次也没有看完,看不下去。反而看普希金的诗能看下去,但也是有很大的压 力。中篇的,是小说,但是是诗的格式。这对我的影响特别大。 周:是《叶甫盖尼。奥涅金》。 崔:对,我觉得这样写东西过瘾,这格式很影响我。你又不用考虑交待每一个 细节,同时你又能把整个故事讲出来,格式很自由。我还爱看《牛虻》,看的时候 还流过泪。 周:你最早接触的西方作品就是《牛虻》? 崔:对。 周:真巧,我也是。 崔:那个女作者是意大利的吧?当时想,牛虻被伤害了仍然坚持,这种东西很 过瘾。 周:你看不看有关音乐家的书? 崔:当时崇拜小泽征尔,看他的经历。其中一段写他自己坐船去法国学音乐, 跟人套磁,坐船是免费的,这么去学音乐。学几年以后,参加在法国举行的指挥比 赛,当他听到他第一时当即晕倒。 周:很可爱,出名后就不容易这么激动了。 崔:古典音乐给我树立的对音乐质量的要求特别重要,这个东西也许是我的福 气,这真要感谢我爸爸把我带进了这个里面。 周:你对你的生活有没有一个总体上的考虑? 崔:我现在能做的事情,我知道就非常简单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我觉得 一是健康,二是爱情,三是事业。现在我对事业的理解比较简单,就是干自己喜欢 的事儿,又能够养活自己。有了这些,就足够了,不需要别的了。我发现,这是最 理想的生活了,很多人还不如我呢。 周:太好了,我也说过相似的话。我说,什么是成功,就是把自己真正喜欢做 的事情做好,尽最大的可能做好,让自己满意,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评价。最重要的 是要有你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许多人的问题就在于没有这样的事情,所以就只 好模仿别人,或者就无聊。 崔:当然,压力永远会有,非常暂时的、零散的冲击,不可能真正动摇我,这 种东西我不管它叫压力,叫什么呢? 周:干扰。 崔:对,干扰。我坚持自己的活法,我尽可能用自然而然的方式扩大自己文化 的那种影响,这就够了,基本知足了。我发现我们正在做的事不是为我们自己了, 我们上路了。很多人,我们认为有毛病的人,或者在我眼里已经不是有毛病,是一 直被压制的那些人,也会赞同我,这说明我们在做应该做的事。我们不是为了民族 了,就是一种非常简单的生存,就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个人生存状态,就是对个人生 存状态的维护。怎样维护自己的生存状态,非常自私的一件事儿,而且这种经验可 以介绍给别人,介绍给任何人。 周:我也觉得,你的作品在内容上与其说是社会批判,不如说是人生探索。在 风格上与其说是批判,不如说是最直接的表达。当然,前后期的重点好像有所不同, 前期主要是表达旧的理想崩溃时期人的精神的迷惘和解放,反对的是虚假,后期主 要是表达商业化环境下理想的缺失,人的精神的孤独和无奈,反对的是平庸。你的 主题始终是生命的真实,寻求一种真实的活法。我看过一个人的评论,他说你的音 乐具有一种令人不得不检讨自己是否虚度年华的力量,一种令人不得不怀疑自己是 否活得真实的力量,最大的价值是让人反省自己的生活状态,我觉得说得非常好。 (完) (此书即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