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黑洞 死囚监房。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跳荡在黎吻雪那黑森森的 瞳仁之中。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当今某些男 人的骨子里,已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他们尽可能地麻痹自 己的感觉,抽逃激情;即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脱爱欲的涉入所可能产生的焦 虑。 死是痛苦的,然而还有比死更为痛苦的东西,那就是等死。 ——摘自死囚遗笔 尽管黎吻雪心中积郁着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哀怨、太多的不平以及太 突然的冲动,但是这一切绝对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场惨案的理由。 这是一个隐秘凄绝罪恶而又真实发生着的故事,在生活的地下长河里缓缓流淌。 十度春夏秋冬之后,在一个必然中的偶然、偶然中又必然的时刻——1995年3月8日 深夜十二点,故事遽然停格!几乎所有上海观众的目光,都被电视台节目里播出的 镜头:“一只包”所惊骇! 这是一只崭新的有着格子图案的特大号轮包。警方人员将拉链打开时,里面赫 然蜷缩着一具女孩的尸体,失去光泽的头发蓬乱着。 接着荧屏上出现的是一名叫黎吻雪的戴着手铐的女子,那件格外合身的米白色 的西装,抢先透露了案情中某些迷乱的要点。 对着警方审讯的话筒,她文秀端庄的脸上热泪澎湃,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泣叫 着:他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不来对我说清楚呢…… 电视机前的观众马上明白,那个包里没有了生命的嫩壳,与手铐中的这双手有 关。这双手与她的肩一样在颤着; 她颤着声音说,相信他的为人与地位,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这十年来我的付 出,我为他及他家的付出……他…… 她说不下去了,但还在说,悔恨难当的脸上沸泗横流: 电视台的镜头当然也纪实到了那个他。他叫赖波,今年43岁。包里的孩子是他 的,他无法回避。但是他一定也非常生动的五官,却被电视艺术“马赛克图案”处 理遮掩掉了。他是受害人的父亲。他也许还有点难堪的故事,采访他的镜头,没有 将之“示众”般地暴露。 这档节目是在距案发有半年之久的1995年的9月初播放的。尽管镜头采访中的黎 吻雪心中积郁着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哀怨、太多的不平以及太突然的冲动,但是这 一切绝对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场惨案的理由。 在公正无情的法律追究罪人责任的同时,请读者随我的跟踪采访的手记,读一 读此案另外一些层面中发生的故事。也许我们会很久很久不能平静…… 死囚监房。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跳荡在她黑森森 的瞳仁之中。在此夜以前……记者,我绝不说谎,我与他情感的纯洁—— 如同兄妹。 1996年1月3日,晴,监所死囚羁押地。 办完复杂的采访手续,在警官的带领之下,跨过重重铁门,在一幢坚固建筑物 的里面再里面,我看见了粗圆铁栅后面的死囚黎吻雪。 见有人进来,她迅即动了动身子再慢慢站起身来,手上的铐子白光一闪,她旋 即拽了拽滑下肩头的蓝色的大囚袄。 女警官对她例行的讲话结束之后,我对她说,你别紧张。事到如今,你心里一 定有许多想说的话,我是来听你说的,你愿意吗?我们随便聊聊。 “随便”这两个字,用在这时这刻也许是极不恰当的。 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又是什么人?可是我觉得唯用这——随便,方能让她 找回一刻自己。 只见她静了静气,说你是否就是那个写《黑色蜜月》的记者陆萍? 我愕然,继而点头。 黎吻雪说,我从你写的这个案子中,对自己的上诉充满了信心。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我顿时从她的话意中感受到激荡在她胸中的那种强烈的 求生欲望。 《黑色蜜月》,是我历时十年跟踪采访一对杀人犯夫妻,写下的长篇纪实。但 是,我没有料到,我的万千读者之一,竟是犯下死罪的女囚。 我知道这个犯下死罪的女囚,在五天前的1995年12月28日,一审死刑的判决书 已经下达,而且她自己也已知道了。 记者,我已经上诉了,我还是有希望的,我的案子与你写的《黑色蜜月》有点 类似……黎吻雪用极肯定的语气对我说。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 跳荡在她黑森森的瞳仁之中。 我说黎吻雪,你就耐心等。当然会有希望的。上次我采访张亚莉,判这个刑前 前后后都三年了,最后还是改判成死缓,现在又改判成20年有期徒刑。 黎吻雪的眼睛深处立刻爆出一门希望的光焰。小小的死囚监房里,立时多了一 份人间的气息。 她说是的是的,记者,出了事体以来,白天黑夜我已经将自己的一生不知回忆 了多少遍了。想想我黎吻雪怎么就会沦落到这番地步,关在这种地方…… 她细长的手指捧着一只有绿色格子的塑料杯。里面的白开水,虚虚幻幻地在空 中冒着水气。 她说关到现在快八个月了。监里常听人奇怪地说,你卖相介好(指模样俏)怎 么会走这条路?我还有啥好讲呢?唉,我黎吻雪以前做人…… 我发现黎吻雪,并不像我以前采访过的重刑对象那样神思恍惚迷乱。我说你就 从头细细说起吧,反正今天时间充裕得很。 她说我们两家人在结婚前,都是十分要好的小姐妹,小兄弟。我丈夫郑岛嵋和 赖波整天形影不离;我与赖波的妻子马月更是在同一天报到上班的无话不谈的好姐 妹。我们四人都在一家厂子里工作。 后来连我们结婚的日子,也都选在1979年的5月1日。我们两家一起筹备,一起 忙忙碌碌上街选购用品,又在同一天里共同举行了婚礼。 赖波当时是团支部书记,在青年中威信很高。他谈吐风趣,举止潇洒。 他也曾经暗暗流露过对我的好感…… 可是我当时只把他当成思想很好的团支部书记在关心青年的思想,根本没朝这 方面去想。何况我那时还自恃清高。 后来,没想到马月在追求赖波。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心中未免有点悔意。可 转而一想,觉得小马平时大大咧咧,待人接物甚是随意,赖波不一定会看得上她的。 几个月后,我没料到马月和赖波非但正式好上了,而且赖波还改变了马月的脾 气和性格……我确实感到有点意外。 但是,我想想我们俩都是贴心贴肺、不分你我的姐妹。小马幸福也就是我的幸 福,我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并且从心里赞成他们,祝贺他们。 说到我自己,那时就开始有点惨了。 进厂不久上三班时,身上发出一颗颗小东西。医生说是牛皮癣,不大会好的; 再加上我白血球降低常常请病假,领导很可能要延长我的学徒期。 我当时情绪低落,心情十分沮丧,同厂的郑岛嵋悄悄看在眼里。他热情地向我 伸出了手,走进了我的生活。在上班前和下班后,他不厌其烦地帮助我去挂号又陪 着我去看病。风风雨雨一次也不拉。 后来我想,他如不嫌弃我的病,和我好的话,我也就算了;我也不要嫌他整天 脏兮兮的不爱清洁,说话又冲头冲脑的样子。 就这样,我们各自成家后,两家人亲亲密密来来往往如一家。 黎吻雪在回忆着这些事时,脸上红润了许多。 只是她慢条斯理诉说时的那份平静,确实令我暗暗有点吃惊。最初,我在电视 镜头里看到她的那种激动的神情,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了。 她说:事情或许就出在我的能干上。我会做衣服、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再忙 乱再复杂的家务事,到了我手上都会立刻变得井井有条。亲朋好友都知道。而马月 这方面就弱了一点。 可是,做一个女强人,从来就不是我的梦想。 我只是非常由衷地想做男人后面的那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前面的那一个女人。 想着给丈夫做衣裤时,总少不了赖波的份,反正我也会做,也不在乎的。两个 小人的衣服就更别提了,缝纫机拉出来做做也方便的。 做饭裁衣操持家务,我一直认为这是做女人的题中之义,也是做女人的一种幸 福。所以赖波他们家里所有的事,是少不了我操心的。几乎也没有一件是我不晓得 的。甚至连赖波的母亲过世了,他们也全由着我拿主意。从为他娘揩身、换寿衣, 直到张罗几桌豆腐饭,全是我一手操办。 陆记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巧得让我心惊肉跳。 那一天是1985年3月8日,也就是距离我现在出事情的日子——1995年3月8日,前后 整整相差十年,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那晚丧宴结束后,亲戚朋友都一个个走了。我留在赖波家的厨房里正在收抬着 碗筷和剩菜。这时,我感觉到赖波在身后走来。这本是件太平常的事,我根本没有 在意。 可他那晚,走到我的面前时,神情有点异常。我抬头一看……发现他呼吸粗重, 他盯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烈火……顿时,我的心狂跳起来…… 记者,我说一句心里话,尽管我极渴望能有一副男人坚实的肩膀,让我靠着憩 息;极渴望在我前头能有一个成功的男人,让我作灵魂的靠山,但是做大车床活的 丈夫,并没有圆我这个女人的梦…… 我是一个传统思想极浓的女人。事到如今,我只能默默地守着他,平平静静地 过自己的日子。在碌碌无望中过一天是一天。 我从来也不曾想过要离婚,更不曾想过要偷偷跨出婚姻的大门去寻觅欢爱。就 连失之交臂的男人赖波,我也仅仅停留在具体事务的义务奉献上。 在此夜以前……记者,我绝不说谎,我与他情感的纯洁——如同兄妹。我为他 家的事,做得心甘情愿、做得无悔无怨。当然,他也曾帮助过我家,我也至今不忘 他对我家人的好…… 听得出黎吻雪的话是出自肺腑。 在生活中做一个强男人后面的好女人,对于男性和女性,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 事。合理又合情,新一轮妇女解放的思潮,好像也有这个意思。 但是,命运之神却不是这样为黎吻雪安排的…… 黎吻雪讲,那夜赖波走来突然就抱住了我,他发狂地吻我,还对我说了好多好 多动人的话……他是那样热烈又那样激动,那样疯狂又那样温和……我始料不及我 猝不及防,这是连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发生了……他还说我 很早很早就爱上了你,只是你清高得让人无法接近,我只得爱上你身边的另一个人…… 再者,我觉得自己家庭条件差,经济能力欠缺怕高攀不上你,怕你受苦……所以也 就没有敢向你求爱……难道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心吗?我爱你,爱得多苦多难多累呀…… 记者,我不知道就在这一刻,我的命运将从此发生变故、发生逆转! 黎吻雪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仿佛十年前的那一瞬颤栗,至今还能让她刻骨 铭心地感受得到。 我说黎吻雪,那是恶魔缠身的一晚。 她转过脸,似乎不能接受我的这种评说。 她说那一夜我恍然若梦,真有点受宠若惊;但是又将信将疑,我不知道灵魂中 的渴求,竟然就是这样快地来到眼前了。大约见我有点犹豫,赖波就对我说,你不 必有顾虑,我早就同马月讲定了,她是同意我们这样的…… 我说黎吻雪,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呢?该不是姓赖的怕你不肯就范,哄你上钩吧? 她说我也这样想,虽然马月与我极好,对我非常信任与感激,但这不等于可以 将老公“奉送”出去呀! 我问马月可曾亲口对你这么说过? 她说没有的事。只是眼开眼闭,很宽容我们似的。 我说这仅仅是你的感觉而已,你对你自己的思想细细剖析过没有? 她说来到这里后,想得很多。如果赖波不首先跨出这一步,我一辈子也许只仅 仅在门外伺候伺候而已。即使家庭生活再不如意,粗糙的丈夫再一般,我也只会嫁 鸡随鸡、嫁狗随狗地打发自己的日子。 再说丈夫还算过得去。有时走在路上,厂里小姐妹会指着前面说,看,你家的 郑岛嵋有多英俊呀!这使我做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确确实实渴望过有一 个如赖波般的男人做我的丈夫;但这个念头十分清晰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丈夫了。 于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我安安静静过我自己的日子。 我说黎吻雪,我相信你起初是没有这份念头的,或者讲这份念头沉睡着。 她说记者是呀,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天,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赖波就这样一 下子捅破我观念里很硬的外壳,强劲有力地钻进我的梦,他拥抱着我、爱抚着我、 亲吻着我,我仿佛顿时就溶化在他的身体里了…… 他身上那力量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我不知道人世间原来还有这种通达灵魂的 快意! 我从此就是另外的一个人了……在起初的那几十秒里,我还在马月到底同意不 同意的问题上犹豫,可只一分钟后,我便从里到外全部崩溃了。 我想这么多年来,一个这么好的男人,竟在偷偷爱恋着我,爱我爱得那么苦那 么真,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自此,我彻彻底底地放弃了我自己,投进了他的怀抱里。 真的,记者,我说句实话,和郑岛嵋结婚这么多年来,这种难言的愉悦和快意, 我竟从来就不曾有过。我浑身上下被一种可唤作生命的激情所淹,这是我今生今世 的第一遭 黎吻雪的脸颊泛起些微红润,两眼闪闪发光。让人感受得到她当年得到的这份 爱,是这样真实和神奇,这样无法忘怀地镌刻在她的心壁上了。 我说黎吻雪,也只因为你内心具备这种渴求,让赖波一唤就醒了。如果他呼, 而你却不应,事情也许就不会这样发生。 她说是的,我当然是有责任的。他是“外因”我是“内因”…… 当黎吻雪从幸福的狂潮中清醒过来,她对赖波感恩般的感动,已升华为一种欲 为之献身的冲动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以“马月同意”作为一种借口,放纵了自己有悖道德的欲 望。正如她在狱中的日记上写的那样: “……可以讲,在感情上我是个失意者。尽管有家庭,但我仍然感到孤独与冷 寂。因而意外地获得的这份感情,我倍加珍惜,从此也开始了我们长达十年的交往 ……” 暗河悄悄开始流淌了。一天,正当我俩心满意足地走下楼来时,我 那傻乎乎的丈夫正瞪着血红的眼睛,守在我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然 而,命运为踏入这个“黑三角”中的女人,安排了一个令世人意想不到 的细节…… 就这样,在这个家的屋顶和那个家的屋顶之间,在油、盐、酱、醋,及生活琐 琐碎碎的借口遮掩之下,一条暗河悄悄开始流淌了…… 我问她,和赖波有了这种事之后,你的心还能平静吗? 她说,不。她摇着头,杯里的白开水被晃了一点出来,溅到了她那双暗红色的 高帮棉皮鞋上。 写至这里,我想起她案页里的一句话: “……我自问我还是一个很传统的东方女子,像所有的东方女性一样,一旦爱 上一个男人,就会用心极深,专注地爱他一辈子。” 我说黎吻雪,那么你又是如何处理这两者的关系的呢? 她稍作沉思,复又望着我说,现在我落到这种地步,也一直在回忆自己的这一 生。在郑岛嵋陪我去看病的日子里,其实我并不真正懂得爱情。 我感激他。我要知恩图报。我就嫁给他了。 凭良心说,郑岛嵋确实是一个善良热情的好人。但我和他之间没有电影小说中 说的那种激情,或者说他有我没有。有时,我甚至天真地觉得,他最好是我的哥哥; 但是,我与赖波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自从他冷不丁地给我一吻之后,我发觉我 立时三刻就是他的人了…… 记者,我其实弄不懂自己,当时每次与赖波……之后,我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丈 夫了,为了平衡自己,我就会拼命想郑岛嵋的坏处与不足。 恨不能将他的缺点,堆成一团足以分手的理由。 但是善良的丈夫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有时我们一不小心泄漏了一丝半点秘 密,郑岛嵋仍然以为是我们两家亲近的缘故。 直至有一天,丈夫家有事让我去办,我告诉他我今天有要紧的事去市东的银行。 其实这一天赖波与我有约,我怎肯错过这一刻千金的机会呢?我找了一个借口就抽 身了…… 谁料临近下班时,正当我俩心满意足地走下楼来时,我那傻乎乎的郑岛嵋正瞪 着血红的眼睛,骑在我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等着我! 是有人盯梢? 不是,郑岛嵋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发现我的自行车的。因我往日里的生活绝 对守时守约,这次被他撞见,忽然都真相大白,他又吵又闹还在家里打了我…… 这下你可收不了场了吧,他闹到赖波那里了吗? 是呀,闹我倒不要紧,离了就算了,我还巴不得离了呢。 闹到他那儿可就麻烦了。 为啥? 他那时正红得发紫,级级上升。从基层到公司、再由公司到局,当上了局的劳 动工资处处长…… 如果事情在那个当口闹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幕了。 但是命运——为黎吻雪安排了一个大细节,真是令世人想象不到。 黎吻雪用细长苍白的手指,将有着一枚扣子的国棉大袄,朝前拉了拉。 她说这事让我和他在舆论上很难堪。正当四周闲话沸沸扬扬之际,突然马月出 面了。 她当着办公室里众人的面,指着脸红脖子粗的郑岛嵋说,你瞎闹个啥呢!黎吻 雪是我叫她到我家楼上来的呀,那天我正在楼上呢,让你老婆帮我家小灵灵做滑雪 大衣,你怎么吃醋吃到自己人的头上了! 我问小灵灵是啥人? 她抬起脸,眸子里掠过一阵惊恐。 我说,噢,我知道了,她是赖波的女儿。 她说,是的。比我女儿小两岁。 我说给马月这么一来,事体就平息下来了是吗? 她说是呀,郑岛嵋愣了半天之后,就转怒为喜了。那日回家他特地买了好菜, 又亲自下灶间去烧。涎着脸朝我赔不是,百般讨好我。 你怎么说? 她说我在丈夫面前确实是个坏女人……我板着脸说,你坏我的名誉,闹得满城 风雨,没那么便宜的事!你要付出代价的。 我得寸进尺,给他看脸色……其实,这还不过是表面文章,我的本意是想顺水 推舟,把事情“搞搞好”算了。我一不做二不休,也不想再欺骗丈夫了。我不想让 自己在良心上再背着重负,我想离了婚轻装上阵。 郑岛嵋一听我要离婚,就再三再四解释赔礼甚至求我,我都不为之心动。我要 嫁给赖波,和他一起过日子。我是铁了心了。 我说黎吻雪你的心够狠的,“面子夹里”都要,明里暗里你都得好处,是这样 吗? 她说是的,这件事我对不起郑岛嵋。 今天,我的内心忏悔第一次对外人说。我黎吻雪今天在这里向郑岛嵋赔罪了, 我要到下辈子才能报答他了。 后来我和丈夫分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看看拗不过我就答应与我离婚了。 我的心确实蛮狠的,因为我拗不过灵魂深处的‘用D个我”;“那个我”只想以 此事向赖波表白我的忠诚、表白我对他爱我的回报。 一个女人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说马月怎么会这样来给你解围的呢?是不是赖波给她做了工作? 黎吻雪说我想也许是的。这事尽管我意想不到,但是却彻彻底底帮我和赖波周 全了面子。又为我堂而皇之地解体我的婚姻创造了条件。当时我对马月真是感激涕 零,也认为赖波有能耐、有责任感。 我为我拥有这份爱情而骄傲。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也就顾不得了。 我问其他的事情是指啥? 别人都搞不懂我与赖波一家人的关系呀,连我的姐姐也都觉得不对劲。 我说你们都喀费心思。马且是我的要好姐妹,看我和郑岛嵋疙疙瘩瘩,离婚前 后一个人拖个孩子孤苦伶仃的,就叫我住过去了,这有啥不正常呢!我帮他们一家 洗,帮他们一家烧,帮他们一家做,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单位里还有几个要好的 小姐妹都理解我…… 我说黎吻雪,那是你自己张扬的。 她迟疑了一下,说是的。我说你是否认为这份爱情有点伟大,甚至有点迫不及 待地想与人分享? 我与黎吻雪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监房的长廊里响起坚实的脚步声。 年轻的女警官一步步巡视着向这里走来。 监窗外太阳清淡的折光,将黑漆涂抹的铁门栅栏映得贼亮。 显然,将往事投入滚滚红尘之中的黎吻雪,这一刻又回到她的现实处境之中来 了。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来人,屏息不语,以因中人特有的敏感,在女警官身上捕捉 着感觉着一些于她来说是重要的信息。 女警官朝我微微一笑,问要不要加点水? 我说我不要了。又回过头来问,黎吻雪你要不要? 她摇摇头。复又点点头说,好的,那就给我再加一点水吧。 黎吻雪接水的神情极其虔诚,耸起的双肩有点夸张。无疑,这是在生命的极地 境界中,对生命的一种珍视。 等警官走后,她缓过神来。我说你再说下去吧。 她说后来我就成了他们家庭中重要的一员了。并且在他家中,当起了家庭主妇。 黎吻雪对自己的这段生活,在她的上诉状中是如此写的: “……在外界的知情者中,这个家庭的各方面也全靠我帮着支撑着。那时我从 未自感是第三者插足。我和马月是多年的朋友,进而又产生与赖的感情,一切都觉 得是那样自然。当然在这期间我内心也从没要求过赖波和马月的离婚。总觉得我与 赖波的这份感情,少不了马月的帮忙。在外界,她也总是做了我和赖波的挡风墙。 这一切我已满足,我对马月的大度,充满了感激……” 我想,这是感情婚姻生活中,一个极其畸形的”黑三角”。谁让这个危险的 “黑三角”,在现实生活中荒谬地旋转起来的呢?答案自在读者们的心中。 她说我把赖波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两个孩子与一家人的吃、穿、用,全成了我的分内事。我喜欢男人在外面搞事 业,家里小灵灵的读书等一切全由我自告奋勇地包揽下来了。我为的是不让赖波有 后顾之忧。 马月生性活泼,常常有跳舞什么的活动,一个电话回来,我总是“哄哄”答应, 让他们俩在外全都放心。 一到天黑,等他们俩回到家来,桌上都有现成的热饭热菜。至于吃用开销,更 是区区的小事。我的工资自然全都贴进去的了。我贴得心甘情愿,誓不言悔。 小灵灵对我是很好的。其实比对她妈妈还要亲……她从小到大,可以毫不夸张 地说,我化费的心思,不比马月少的……倒不说孩子不是马月亲生的缘故,她的事 多,爱玩一点…… 她没有再说下去。交贴着两只手的食指尖,支在鼻子底下。慢慢地回忆着以往 日子里的事。 我说黎吻雪,既然是你一点一点将小灵灵养大,你又如何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呢? 看得出有一种绝望的苦痛与难言,慢慢从她的心尖上刮过。 她坐在那里,承受着世间的请问。这是一个为人母的女人所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是她还得回答。 她尽量努力在回答着我,她说,我亲手犯下了滔天的大罪……记者,我能否将 前因后果说一说。 她说自1991年年底我和郑岛嵋正式离婚后,我就住在赖家了。开始的一年多日 子里,大家都相安无事处得挺好的,后来渐渐地,我发现马月,常常背着我与赖波 闹别扭。 我说黎吻雪,我插一句,在这一年里你与赖波的关系,又是…… 没等我把话说完,黎吻雪就说,我们本质上更像一对夫妻。当然,是趁马月不 在或者出差的机会,她不在家的时候也真是太多了。 后来我考虑再三,还是明智地搬了出来。我将属于我的一套单室户,化了三万 多元好好装修了一下,住了进去。而这期间,赖波与马月的争吵也到了要分道扬镳 的地步。 这前前后后大约又有一年。 自然在1993年的这一年中,我与赖波的关系一直暗中维持着,他隔三差五到我 家里来。可以这样说,我为什么不惜钱财装修房子购买家电,有意无意中的驱动力, 就是要与赖波“共度好时光”…… 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时光,一个40岁的女人,面对着自己赤裸的灵魂。 思念是一种欲罢不能,欲达不及惹人心碎的苦;是一种时刻驻在心 间的牵系,是一种温柔的心疼;是一种沉沉的忧郁。思念的总和,也许 就是鼓胀在黎吻雪心头的,欲为一个叫赖波的男人献身的动力。 写及此,我想起黎吻雪在接受我采访时,给我看的一篇带有摘抄性的文章。 文章的题目叫——思念的滋味。或许是一份印证,或许是一份灵魂深处的传真, 我不妨直录于下:(黎吻雪的文采真是不错,也许生命体验的本身就是一种带悟性 的雕琢。) “‘曾经和朋友一次次漫步在寒冷的冬夜里,听她排遣思念之苦。 清冷的月辉里,我常常看到她盈盈的泪光,她对我说那个被思念者的点点滴滴, 这点点滴滴都被她思念得肝肠寸断。 我虽被深深打动,却无法理解。她思念的那个人,才貌平庸,若换了我,也许 一辈子中都无法去爱他一天。但他却拥有了一个美丽女人的如此刻骨铭心的思念。 在静静的谛听之后,我常常小心翼翼地问她,不思念不行吗? 她抬起泪眼说,你不会懂的,因为你没有思念。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一点不懂。 几年过后,朋友来信说她已从那份思念中彻彻底底地摆脱了出来。她自嘲: ‘想想我曾经拉着你,往返在寒冷的冬夜里,反复诉说着撕心裂肺的思念是多么的 傻;时至今日,想起你的不懂才感到难为情。’ 读完此信,我心潮起伏,朋友可知,此时的我已对你当年的思念是十二分的懂。 思念是一种欲罢不能、欲达不及惹人心碎的苦;是一种时刻驻在心间的牵系; 是一种温柔的心疼;是一种沉沉的忧郁;是一种抛不开挥不去的渴盼;思念是茶饭 不思、夜不成眠,笑里、泪里、杯里、云里都有你影子的晃动。_ 思念会把你折磨得心力交瘁却又让你充满向往;让你想到去死又让你倍加对生 命的珍爱,在苦苦的期待与焦灼的忍耐中,那潜在的意识,总在鼓动着你去干点什 么,为被思念者做点什么;为不失去思念,又在默默不断地积聚一点什么。被思念 者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一个眼神,一瞬凝眸都在记忆的小河里反复流淌,是充 填心灵的唯一。” 这一些思念的总和,也许就是鼓胀在黎吻雪心头的,欲为一个叫赖波的男人献 身的动力。 她倾己所有,为赖波奉上一个女人的全部。 从赖波上下西装、皮鞋、衬衫、领带的颜色搭配以及冬天进补的“牛鞭子” (补品)、夏天驱暑的绿豆汤等等,无一不是黎吻雪的操劳。 赖波回报她的是笼在夜色下的灵魂与肉体。 自1993年至1994年年底,他差不多全在黎吻雪的家里与之共度良宵的。小灵灵 跟爸爸,她是赖波的心尖肉,黎吻雪爱屋及乌,将小灵灵上上下下收拾得干干净净。 在这一年中,黎吻雪和赖波过着夫妻般的生活。 用黎吻雪的话就是:“曾经有着始终不渝的承诺,千载不变的誓言,如两团精 神实体彼此依偎,相拥着走过人生的全部季节。” 有了这样的承诺,黎吻雪俨然是世界上的大富翁了。 甚至她不无骄傲地向姐妹和要好的同事,透露了自己的幸福。只可惜赖波那头 的事迟迟“不明朗”。她当机立断,与丈夫离婚已三年多了,而赖波那里却还是老 样子。 记者,说到他俩离婚的事,我其实心里也很矛盾的。我既希望他真下决心摆脱 出来,但真要这样了,似乎觉得对马月又不公平。赖波再三劝慰我说,他与马月的 缘分尽了,再合下去是失去意义了。我听了也就满心欢喜、一片痴情地相信他了, 有一天,赖波来与我商量,说现在局里正在落实处长级的房子,他的钥匙快要 到手了,是某处的三房一厅。但是马月离婚提出条件要房子,并看中一处别人的房 子。他想让别人家搬出来,让给马月;别人家呢,就不客气了,搬进我们现在合住 的一室户中来。我们呢,先克服一下,搬到外面过渡几个月,等钥匙到手之后,再 欢欢喜喜一起搬进处长的新房子里结婚。 我都巴不得快点呢,马上就满口应承了。 我为了让人家快点让出来给马月,当夜出去托了人找房子。朋友帮忙很快…了 过渡房子。我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尽管三万元惯进去才没有多少日子,但想到不 久可以与赖波搬进新房子里结婚过日子,心里就不知道有多少甜蜜……何况过渡房 里有赖波和我一起住,你说搬到哪里还不是一个家吗! 我说黎吻雪你说得对,家的内容不是房子而是两个人。然而,黎吻雪,你们俩 至今还没有去办结婚证,还没有法律的认可呀! 她说我当时认为,这是小事一桩。只要等房子的过渡一结束,我们就可以名正 言顺地住一起了。 那么后来的事呢,我问黎吻雪。 她说大约过了三个月的光景,一点好事的兆头都没有。 但我知道男人们都有外面的事业。他在外面整天地忙,到夜里回家来,我看他 累得不成样子,所以,我也就不多话了,心想只要耐心地等,不就是了吗!难道他 会骗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样一直等,等到有一天的上午,赖波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你那儿让出的房子, 马月现在不要了。 我一听,简直七窍冒烟!我想你赖波不要在揭什么鬼哟,要知道别人家已早早 搬了出来,并且已经住进了我的房子了呀。而且,当初为了能快一点,我又与别人 私下里谈定,我再倒贴二万元给对方…… 现在她……她马月又不要了,她轻轻吐出三个字——不要了! 她不要了!我又到哪里去住呢? 当初我连夜要搬出去过渡时,家里妈妈姐姐等都要我三思而行,不要轻易让房 子,我哪里听得进,死活要听赖波的;现在成了这副尴尬的局面,我不是要打落牙 齿往肚里咽吗! 我只有去找赖波了。可是,赖波从这个时候起,就不大来我们的过渡房了。而 且,我还找不到他,连个人影都找不见。 我问自己怎么办?!真正是苍天在上,天理何在呀! 当时,他们还未正式办过离婚手续,他们总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关系,我又能 算什么呢!我当时觉得受到了愚弄和欺骗,满腹苦楚只得往肚里倒灌。 我一个人呆过、傻过之后,为了不让旁边的人有闲话,为了无声无息不吵不闹, 在1994年10月,我强忍着心头的血泪,一个人悄悄地将家搬到别人原先让给马月的 那房间…… 那房子简直不能与我原先的房子比的。我原来的房子是朝南的,而这间却是朝 西,而且面积又小,地段又差。 我当时有个直觉——我是搬到自掘的坟墓里来了! 赖波后来也算来过。我是个不会吵的女人,见了他一声也不吭。他进来看看, 也觉得对不起我,捧着我的脸说委屈你了,马月她出尔瓦尔。但是为了我们的好事, 我也就只能迁就她,吻雪吻雪,你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吻雪啊,这些年头,你是知道我赖波的为人的。现在我手头的事,要多烦就有 多烦,这么多年来,还不是全仗你平日里体贴关照,不时还给我提个醒什么的;如 果没有你,我赖波能有今天吗…… 吻雪啊,马月不懂温柔和体谅,我的身边如果只剩马月的话,我再有能耐又有 何用?反正啊,你将就着住吧,我知道你离了婚都等我三年了,等我钥匙拿到了手, 我马上就来接你这个新娘子…… 记者,在他说着这些话时,其实,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对赖波说,马月不要房子了,你们会否真的离婚? 他说,离婚本来就是马月提出来的,何况我们已分居了一年了,我是铁了心要 与她分手的。 吻雪啊,这样吧,我今天把我的户口本交给你,劳驾你去为我跑一趟,替我与 马月办分户手续。这下你可放心了吧,事情你去办,成败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我第二天就去办了。还托了人送了礼,又跑了几次腿就成功了。 我想他对我是真心的,凭他的地位、素质、为人,相信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 人。但我心里却总不是那么踏实。有几次,我知道他要来家的时候,就特意烧了几 只好菜上了好酒。 我想等他酒足饭饱之后,正儿八经地谈谈我俩的事。我珍视世界上的这份感情, 我委曲求全地换房,我百般照应小灵灵,甚至,遇上我也有事的时候,我还将小灵 灵送到我的妈妈家,要求老人帮帮他的忙,都到了这个份上的事了…… 反正我与赖波的事,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是,赖波在酒足饭饱之后就呼呼睡了。 或者,他想做“那个事”…… “那个事”,自然是一个辉煌的生命的高峰,需要彻底投入、需要专注、需要 激情、需要纯洁,一切附在高峰之后的琐碎具体干巴巴的证明啦,签字手续啦等等, 都沦为区区不足挂齿的小事了。 是的,体验生命高峰时不能牵牵挂挂、拖泥带水,一向崇尚“男人要事业有成” 的黎吻雪,能在紧要关头变得那么俗气吗? 黎吻雪本就自恃清高,当然更不俗气。 她的小姐妹舒某某在接受我采访时说,她心里装的只有赖波一个人!赖波与她 又不是正式夫妻,但她天天盼他来,真是望穿秋水呀! 有时我们见她满面春风的样子,就知道她的满足她的心思。我们对她说“你的 波”一定夜里又来过了,是吗? 有时,吻雪就会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与幸福,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们说,是的是 的呀,他来过了。 她这人,好强,凡事都想求完美。不敢面对自己的失意和遭遇的冷落。我们真 是既为她担心又为她祝福。 常言道,当局者述旁观者清。我们看出赖波有时也冷落她,但她好像一点也没 有感觉,在我们面上似乎还是很幸福的样子。当然,这只是我们旁边人的感觉。 黎吻雪一直想趁赖波“事业不忙时”好好与他长谈一次。 可是赖波的“事业一直忙不完”,他没有给她机会。 性爱有时可以是灵魂的赤裸坦陈;有时也可以成为遮盖灵魂的一块破 布。被性爱升华了的情感高峰,往往会让一个女人,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自 己。而在经历这种高贵与深刻的同时,正埋伏着悲剧与危险。它不但可以 毁灭当事人,也有可能毁灭其他人。 黎吻雪自然只有倾尽心血,守着赖波在当时及现时对她立下的铁的承诺。 到了1995年年底的前后,黎吻雪终以“黑三角”境遇中女人特有的敏感,察觉 到一种极其可怕的信息——她赖以依仗的事业有成的男人赖波,有意无意地在疏远 她! 这话缘起何处? 缘起床头。不是常说——爱之舟的倾覆,最先总是在床上“触礁”的吗? 是的,近些日子来,她和他在一起时,感觉中的那“生命高峰”不再是那么辉 煌、那么灿烂、那么令她陶醉了…… 蜷缩着坐在铁栅后低凳上的黎吻雪,仰脸看着我,说着她心头最隐秘的话。 她那纹得极精致的下眼线和那两条细黑的峨眉,使这一刻浮现在眼里的绝望, 显得格外凄哀可怕。 她说记者,我是将我的身家性命,我一切的一切,都交付出去了呀! 是呀,被性爱升华了的情感高峰,往往会让一个女人,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自己。 而在经历这种高贵与深刻的同时,正埋伏着悲剧与危险。它不但可以毁灭当事人, 也有可能毁灭其他人。 我在黎吻雪显露的那种绝望背后,仿佛已读到某种血腥…… 她对我说,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感觉渐渐得到证实,但是赖波却一口否定。 他说我瞎猜多疑,说他这辈子唯一的选择就是我,他怎么能再回到那个叫马月的女 人身边?他说他一如既往地热烈地爱着我。 记者,我当时听了,我情愿因我的多疑,而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我 为他做牛做马誓不言悔。但是他没有打我,他从来就不会粗鲁动手。他还是那么好 声好气。 他还藏有我的钥匙,他可以随时随地进入我的世界。 我为他敞开了自己,却同时又拒绝父母好友为我张罗的许多许多次机会…… 我认为天平的一端放上了爱情,另一端唯有放上——生命! 哦,听黎吻雪这一说,我的心,在一瞬间有种惊惧。 要知道她,对爱的这份血性刚烈,并不仅仅是口头上的一句空话而已。 我想对黎吻雪说,生命并不是爱情的全部,生命应该是人生的载体,世界上原 本还有很多很多出色的男人,生活中还有许多许多你没有去领略的美好的风景; 我想对黎吻雪说,你生活着的那个世界太狭小太阴暗了;我甚至想说,你应该 设法留一点点给你自己,哪怕是一条窄窄的缝,只要够你转过身来就行。 但我终究没有说。 面对着她案卷中已变成历史的记录,我想说的话,只能写给亲爱的读者们了。 尤其是女性读者,记住:在任何时候,千万别忘了留一份给自己;在任何不幸到来 时,千万别忘了生活中还有其他更美好的站台,在等着你。 现在让我们转过身来,再一次面对我的采访对象。 黎吻雪说,我的不安惊恐与日俱增,赖波来我这里过夜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而 且,即使是来,也只匆匆一刻就离去了。他一味说工作忙工作烦心,有时我知道他 和我的“事”,纯粹是在“履行”某种形式。 性爱有时可以是灵魂的赤裸坦陈;有时也可以成为遮盖灵魂的一块破布。 我说黎吻雪,你明白之后是随时可以悬崖勒马的呀! 她说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陷在深深的感情泥沼里无法自拔了。 我看着黎吻雪说,你就守在自己这个阴暗的小世界里,拼命倾斜着自己去迎合 他? 她说是的。他不常来我这里了,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但我还是说服自己,一 定要理解一个男人对事业的追求,整天窝在家里、精通针头线脑的男人绝对不是好 男人。所以,我对他并无责难,我只是默默地静静地死死地守着他对我的承诺。 直至过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在寒冷的冬夜终于等来了赖波。虽然我曾仿惶曾动 摇过信心,但是当他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是欣喜不已……我像小孩 过节一样快乐……正当我们准备熄灯休息时,跟他“好久没有了关系”的马月突然 骂上门来。 我惊愕。马月她言词之粗俗令我瞠目结舌。 从他俩气冲冲的对话中,我听出了一点名堂,话中的蛛丝马迹告诉我,可能, 他俩想重修旧好…… 记者,当时,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险恶境地,真是又惊又气又急又恼 又羞。 我被眼前的事,逼到了人生的悬崖峭壁之上,真是进亦难退亦难。我当然希望 赖波对此事,有一个解释,也对我们的将来说个打算出来。 事后我捉住了一个机会,与赖波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我说我不为难你,你真 不想离婚,就明确给我一个答复。 但是他斩钉截铁地向我表示,一定要与马月离婚,与我结婚。我天真地认为好 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过几天就到了年关。一天,他对我说,他必须在大年夜飞北京某地催讨债务, 春节不休息了。我的心里酸酸的,但是又无法不同意他去。他知道我很看重男人的 事业,他是瞅准了我的心眼才这么说的。 久久期待的节日欢聚落空,我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在鞭炮声声的新春佳节里, 我被痛苦的思念苦苦煎熬着…… 终于,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找了电话,向北京某地打出了长途电话,欲向他 倾诉我的思念之苦。 然而对方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春节全部关门,无讨债一说……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几乎瘫坐在地上,真正是欲哭无泪。 接着,我疯了一般,用电话打了他在北京的全部关系点,回答是令我绝望的。 记者,你们不知道……我可怜的一颗心在滴血,我跪在严冬的长夜里,凄绝地 向苍天祈祷着……就这样,我一个人哀哀怨怨地度过了新春佳节的不眠之夜。 那么过了春节,他来找过你吗? 找过的。我问了他,他说在一个你不知道的新开发的乡郊工作。无法与你联系。 我说你又相信了?她点着头说是的。 是的,她不相信就没有路走了,世界上的女人,就怕陷入男人的这种温柔井。 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醒世格言,难道不也是指失足在这个温柔井吗? 世界上的女人啊,为什么不可以找根树枝攀上山去;寻条小船下得海去,或者 随随便便转个向,都可以在大街细巷踏出条路来的呀! 黎吻雪继续对我说,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我都平平静静地放进我的身子里面。 没有声张,我也无权声张。法律保护的是马月而不是我。 可是随之四起的“舆论”,包括侮辱与谩骂,都沸沸扬扬地落到我头上。没有 一个人相信我的话。我名正言顺地成了插足他家的第三者,但是,我的家庭是被谁 拆散的呢…… 我说这个时候,你倒想起你的家庭了? 她说我是对不起我的丈夫的,我欺骗了他。今天的下场就是我的报应。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副锃亮的手铐,声音哀哀的。又说,当时事到这番田 地,我面前就剩_条路了,就是早点与赖波把结婚一事办了,第三者之说就会烟消 云散了。我只有嫁给他,才能将我“洗干净”。 那么后来事情怎么说激化就激化了呢? 她说那一天是1995年3月4日,也就是出事情的前四天,夜里我躺下不久,赖波 就用钥匙自己开门进来了。他已有好长日子没来我这小屋了。 我满心欢喜又满怀委屈地向他诉说…… 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向我信誓旦旦。我说这么多天来,我在舆论的包围 之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难道就忙成这样? 他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他和往常一样用手捋捋我的头,就与我睡下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这夜和他一起体验“生命高峰”之后,我这辈子就算过完 了……她沉下头,黑亮的头发溜溜地滑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无限伤感。 或许,这就是女人天性中的悲剧—— 总想将自己的头,依靠在一个男人坚实的胸前;总想小鸟依依般,跟在一个伟 岸的身影后走;总想将自己的全部,消融在男人的臂弯里。 似乎唯有如此,女人才感到活得实在、活得踏实、活得真切,也活得无悔无怨 了。 你黎吻雪,纵有天大的委屈天大的苦楚天大的怨尤,一旦你躺进他充满甜言蜜 语的燃烧着欲望的气息中,你就再一次放弃了天大的自己。 黎吻雪说,你说的是。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只不过事情过后,我又开始惶惶不 安,没有他我好像已无法活下去了。 我怕面对周围的姐妹们和为我忧心忡忡的亲人们。 那含摄着悲剧与渴望的内在冲突,已经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压抑,一种 远远比性关系更强烈更深入更广泛的心灵的需求,使她在某种困境中左冲 右突,狠命寻找着一条可以自圆其说的通道…… 可怜的小女孩哪里知道,这一天,她的世界末日到了! 我为了大着胆子往前走,我拼命捕捉着有关赖波分分毫毫的信息,生怕一个小 小的懈怠,赖波就被什么人,一口叼去。 接下去的三天,赖波又不见了踪影。 孤寂的春夜里,我无法成眠。我想赖波那儿的事,如果有个万一,我这里的一 副残局又该如何收拾? 她说到这里,一双白嫩细巧的手,从大四棉袄的胸襟边沿伸了出来,朝我无奈 地摊了摊。 我知道,黎吻雪那含摄着悲剧与渴望的内在冲突,已经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压抑, 一种远远比性关系更强烈更深入更广泛的心灵的需求,使她在某种困境中左冲右突, 狠命寻找着一条可以自圆其说的通道。 我问从3月4日那一夜之后,赖波就一直没来过? 她说是的。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天,但我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表面上嘻嘻哈哈不露半分。 3月8日早晨,是一个太平常的日子。一早起来,我就收到了他打来的电话,赖 波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我向你致以节日的祝贺,你快乐点。 我当时真可谓心花怒放,在茫茫人海能遇上这样的男人,真是福分。我想问他 今天晚上是否来,可我的话还未出口,那头就说我太忙,可能又要出差……他话未 说完,我就感到一种悲凉。从头顶心一直到脚后跟。 我反复在想,他是在出差吗?他是这么忙吗? 他以前忙的每件事情我都了如指掌,现在他……如与我隔着一片雾,他会否有 了另外的女人?左思右想不可能;那么他会否与妻子重归于好?想想也不会。赖波 是个守信用的好男人,要不,他也不会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工作人员,一步一个 脚印走到掌有全局劳资调配权的处长的位置上。 这样昏昏沉沉过了一天。临到下班时,我想又要回那个令人窒息、孤寂难耐的 房间了,心里不愿意,突然就窜出个念头来: 孩子不会说谎,何不去灵灵那儿问问情况。 这个想法一上来,我心里就一松…… 我问你心里有什么好松的? 她说让灵灵来证明她爸爸是出差了,工作确实很忙。我也好放下心来了。 我就守在灵灵的学校门口。小灵灵放学出门看见我,就飞快地向我奔来。 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呢? 她说大妈妈我真想你。小灵灵一直唤我大妈妈的。 小灵灵还快乐地告诉我说,我们已经搬新房子了,你怎么现在不来了?现在爸 爸妈妈也不吵架了,你知道吗,我真是开心呀!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还出去玩了, 住在温州的度假村……爸爸还分到了新的房子,真大真漂亮……爸爸现在天天回家 来吃晚饭,给我讲故事,我还在新房子里拍了好多的照片,全都夹在一本大的相册 里了,你快来我们家看呀…… 这个天真快乐幸福的女孩,哪里知道今天将是她生命的尽头了呢? 马上将变成魔鬼的黎吻雪,她自己当时也不知道。 黎吻雪接着对我说,我听小灵灵这么一说,犹如五雷轰顶、晴天一个霹雳,心 中的悲哀与愤怒,几乎将我置于死地,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往昔的一幕幕…… 我心中明白了——我受骗了! 我只觉得我的世界末日到了,我的心如绞、如割、如碎…… 连我现在告诉你这些话时,我的心仿佛还在滴血。 我要找到他,我要揭穿他伪君子的面目,我要他给我一个说法,我要与他同归 于尽!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升腾…… 但是到哪里去找赖波呢?他不来我又怎么说,小灵灵这时已放下书包,坐在我 房间里的沙发上。 我忽然跃身一起,一个罪恶的念头如毒蛇般窜了出来——我从我的床头小瓶里, 倒出了全部的安眠药,大约有三四十粒。这是我每夜用来对付失眠的药,我将它统 统倒进一瓶雪碧饮料里。 我对小灵灵说,大妈妈给你喝饮料好吗? 小灵灵说好的,就“咕咙咕咙”一口气喝下去了。 这个时候是下午六时半。我心里想孩子不回家,你赖波总要找吧,找到我这里 来,我就可以寻你算账了。 想想真是气人,你们一家人在青云里逍遥自在,我黎吻雪为你们倾家荡产在地 狱里煎熬,还说去北京郊外讨债呢,说得有鼻子有眼。 我分分秒秒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等,等你拿了新房子的钥匙与我过好日子……现 在你倒好,跟老婆和好如初,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过了一会儿,灵灵说,大妈妈我头晕。 我说头晕你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吧。 这些年来,我不知给小灵灵做过多少次饭,酸的、甜的、辣的、成的……你赖 波从心底里爱孩子,我也就为你而爱她…… 事至如今,我可没有心思了。我要夺你所爱,并且押在我这里,逼着你来…… 我问黎吻雪,赖波后来来了没有呢?你这是把小人当人质,不可以的呀! 她说我那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记者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从六点半起,我就期待着有人破门而入,那样, 我就可以像发疯一样,揪住他的胸口问个究竟,再狠狠地骂个痛快!…… 但是,我的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 按例六点半再找不到小人,就要当一回事来对待了,这是最迟的时刻了,该找 的地方都应该去找过,我想我对赖波来说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首先应该找到我 这里的。 但是,他没有来;等天色彻底黑下来,钟在“嘀嘀答答”地走,四周响起的锅 碗瓢盆声,也渐次消失了,我的门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就这样,九点……九点半……十点…… 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向我示爱的情境……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偷尝人间禁果…… 第一次随他出差到外地去寻欢,还有他说的生生死死共白头…… 我想他肯定会来的,或许他今天正好出去开会吃晚饭,可能这会儿正心急火燎 地朝我这里赶呢!想到这里,我起身走过去,替小灵灵盖了一条被子,又回到了桌 子边等…… 但是,我总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阴森森叫人心寒;叫人想 起被人无端地调走的我的老房子…… 我等——等——等—— 我想我等到深夜十二点钟,你这个爱女如命的赖波总要出现了吧……再迟就不 可能了!你没有把我当成你心目中重要一员,且先不去说它;你碰到生活中这等奇 事、大事、难事,不把我黎吻雪当成你贴心的人,不来与我商量,也不去说它;我 是知道你从心里爱这个你领养大的小灵灵的,灵灵是你生命中的生命,那么现在小 灵灵不见了,失踪了,你赖波真有难言之隐,也该到我这个与你休戚与共的人的屋 里来找一找呀! 我回头看着黑暗中的床…… 我没有开房间中的大日光灯。小桌上如豆的烛光灯凄凄切切悲悲戚戚。我想你 赖波在四十几个小时前还在这张床上睡过,现在怎么就忽然翻脸绝情到不认人了呢? 我想我大概是最后一天看着天亮了吧,我不能活了。我会被手枪在我 的后脑勺上打个洞……血流出来我就死了……死就死吧,我活着也已经没 有意思了。 我浑身冰凉冰凉。人索索发抖……我想我再给你半小时。 半小时你驾车可以赶许多许多路到这里来的……你来得及的…… 我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我只觉半小时后,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就要大祸临 头了…… 我等、等、等——忽然,我浑身上下像有无数火苗窜出来,我受不了,我要崩 溃了……结果十二点钟一到,我就拿起一只沙发垫子,隔着被子朝被子下的小灵灵 脸上狠命盖去。 我双手按住不动。 这时,我满腔仇恨和悲愤,完完全全从我的这双罪恶的手中发泄出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看见她的脚一动。我 突然吓了一跳,立即退后一步看,接着,她不动了。 这个时候,就看见有水从沙发上流下来。流在地上湿湿的一摊…… 当时我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就伸进去一摸,结果热热的,我发现是尿!这时 我毛骨悚然,一颗心在狂烈抖动。 过了一会儿,我又紧上一步,想将她抱起来。可是她的身子怎么也坚不起来, 整个人东倒西歪的。我唤她的名字,小灵灵,小灵灵……可是她紧闭着眼睛,没有 任何反应。而身体就是朝下沉、沉、沉……四肢朝下也软软地垂着,一点也没有知 觉了…… 难道小灵灵死了?不!不不!我怕极了,我的手脚抖得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相信刚才还好好的人,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这时,她沉沉的身子从我的手中 滑落下去了,蜷缩着朝前瘫在地上…… 我又慌又乱,我想,她难道就这样死了?赶快送医院吧……可是怎么送?谁送? 只有我去送。我,我……又怎么去送呢?我不是凶手吗?不,我怎么能是凶手呀? 我平时是多么爱她的呀…… 这时我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个声音清晰无比地对我自己说——你无办法了! 你无办法了……我知道我一个人是无法送她上医院的,我想哭,但当时眼泪竟一滴 也没有了。 我就在前面房里坐了整整一夜…… 外面又是凄风又是苦雨,有落叶枯枝折断的声音,有玻璃窗摇动的声音……夜 漫漫漫漫夜,这一夜长得竟如一个世纪。 我觉得世界的末日到了。世界的末日真的凄凄惶惶地到了……自搬进这里住后, 我就觉得自己像住进了坟墓一样。现在这里,终究成了我的坟墓…… 黎吻雪几近自语地在诉说,眼睛凝视着监房的一角。头上有光泽的黑发滑下了 长长的一络,遮住了她的右眼。 她说我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一直坐着。没有吃也没有喝。好不容易熬到早上, 眼巴巴地看着天一点点亮了。我想我大概是最后一天看着天亮了吧,我不能活了。 我会被手枪在我的后脑勺上打个洞……血流出来我就死了……死就死吧,我活着也 已经没有意思了,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看呀,到现在他还根本连影子也没有…… 可是现在……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就这样一直坐着吗?不!那我……我“吓丝丝” 地走过去,才轻轻一碰,小灵灵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整个地一动!哇,我 吓得倒退了三步!这……这是否就是人……人已发硬了?!肯定没有可能再救活了? 不好了不好了!出了人命大事了,人命关天呀,老天哪,叫我怎么办呀? 等到天一点点大亮,耀眼的光线已经透过窗玻璃,将柜子的角角落落照亮时, 我才真正知道天下什么叫真正的无助,忽然想起一句不搭界的话——生老病死谁替 得? 我晓得现在已经没有人可来帮我了,赖波你现在来了也没有用了,你会接死我 的……这时,我又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台湾八十多岁的姑妈又将在她的老家动身 去飞机场了,飞机很快的,两个多小时就到上海,到了上海还要来我的家里住。娘 家的人全都商量好了,我是离婚的,我能干,我会将老人侍候得舒舒服服的……所 以,这件事可万万不能让家里的人晓得。不让人晓得的唯一办法就是将眼前的这事 “撸”掉,天大的事,等姑妈走了再说吧。 反正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将“小人”先弄出去…… 我想说黎吻雪你的胆子竟然这样大,你的心肠居然这样狠;我想说你好好一个 聪明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愚蠢又罪恶的事来……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 了另外一句话—— 我说黎吻雪,这一夜你自己的女儿在哪里呢? 她抬起苍白的脸告诉我说,女儿在读书。她是在学校住读的,这一天不回家…… 出事的第二天,女儿要回到家里来。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件事能让她知道,我想我 不能、绝对不能让女儿知道这件事,吓坏了她可怎么是好……因为我不想连累、不 想祸殃任何人,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度过眼下的一关。 一个人在屋里伯一阵、惊一阵,失魂落魄地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办法。 突然我头一抬,看见大橱顶上的箱子……我的心一动,有办法了!我想就这么 办吧。 于是我便下了楼。在大约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叫了一辆小车,直开静安寺的一 家百货公司。到了那儿,车门一开,我就快快进去,在柜台前抬头看,相中了一只 有轮子的箱子。我只要大就可以了,别的一概无所谓。 我哪像我平时那样挑剔呀,用手指着一只最大的买了下来。 营业员讲!24元。我付了钱立即就走人。 我不想在外多露一分钟的面。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家里。 拖着箱子,进门时,我不觉心中又害怕得要命。脑子里只响着一个声音: 黎吻雪,你阁下大祸了!你杀了人!——现在你既然做了这种事体,就只有再 做下去了…… 于是,我只得走进去,在“她”头上将盖在她身上的那条棉被中的棉胎,一点 一点给退出来;再将被套留下包好“她”,再用尽身上全部力气,将她放进箱子里…… 心里一边吓,一边又感到太对不起她了……好不容易将她“安”好,见箱里还有一 只角是空的,我就将她的书包放了进去。 放进去后我又将书包取了出来,当时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我说出来,世界上的人或许要笑我了,笑什么?笑我猫哭老鼠……记者,其实, 我真的想留一个纪念。我曾经将小灵灵一点点一点点带大,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 连书包里的铅笔盒橡皮等都是我给她买的,发下的新书还是我在单位找了纸给她包 的呢!她身上的好多东西也都是我买的。可是,我现在做了什么事呢…… 她在“什么事”上用了很特别的悔恨不及的语调,听了真叫人毛骨悚然。停了 一下她又说,我……我……我不配……将书包留作纪念……说到这里,她的身子一 阵颤抖,声音哽咽着,眼里满是泪水,她用一块白得刺眼的手绢,擦着眼睛。 采访至此,我注意到,这是黎吻雪在我面前的第一次流泪。在整个采访过程中, 她的情绪一直处在相当平静的状态。这种情境尽管让人感到意外,但是却是真实的。 当时,我在心里想,你黎吻雪竟然还想留一个“纪念”,什么叫纪念,你知道 不知道?纪念的本身——是需要一个生命的载体的,难道……你犯了人命大案,还 想安享自己的生命?将阴世的一个可怜的冤魂,置放于你行走在阳间的生命的案头? 我注视着她,听她继续向我喃喃道: ……后来我不敢马上弄出去。我飞散的魂魄,无法聚拢来,面对这一已经发生 的事实……但是我终究得面对。我魂不守舍地一直等、等、等,等到晚上九点半…… 黎吻雪擦着眼泪,继续告诉我那一天里发生的事情。 也许,她平常做事很讲究持续性和完整性。尽管“这事”可谓惊心动魄罪恶滔 天,但是她断断续续,总是顺着次序围绕主题向我回忆追叙。我几次甚至不忍再听 下去,可终究也没去打断她。 因为,死亡与性一样,在生物层面上具有巨大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对人类经 验具有最高的意义。这意义于我,自然也有一种诱惑。它们两者都跟创造与毁灭具 有最大的关联性,无怪乎,在社会生活诸如性爱与死亡之间,竟以如此复杂的方式 纠缠着。 我的思路又走远了,让我们再回到原题上。 窗外风雨如晦,声声是黎吻雪的丧钟;门外夜色如墨,处处是黎吻雪的末路。 她说她胆颤心惊地下楼,出得门外站在路边拦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并与司机讲 好要请他搬一重物。司机一口承应,跟着她上楼来。 待司机随她进房门后,将那“重物”一拎说,“介重(这么重),啥东西?” 黎吻雪一听,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但是司机说归说,搬归搬,还是不由她解释就将 那箱子拖出去了。 ……黎吻雪说,当时我的心紧张得差点跳出来,手中攥紧的一张百元大钞,都 被冷汗湿透了。事情总算这样过去,我就随即同司机一起下了楼。 司机将那箱子朝后车肚一放,“啪”地下了盖子。 我的心稍稍停下来。 司机又钻进了车子,两手握着方向盘,声音轻轻地问我,去哪里? 我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但是我很快就镇静下来,我说你开到……开到…… 我讲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地方来。 司机说你先说个方向,我先开起来再讲。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从他的表情揣摸,他一定是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不幸。他 的内心有点同情我。我的心再度沉静下来,放心多了。 我说你就朝东郊的方向开好了…… 后来开着开着,开到一个什么地方时,我看看路边有很多树木,路人很少,光 线又特别阴暗,我就讲,差不多在这里了,你在这里停下来好了,谢谢你。 司机放缓速度,开了车厢内的灯,好心地对我说: 你不要急,你将地址拿出来看一下,我送你到门口好了,不要紧的。 我一见灯光大亮,心里不知为什么特别怕。 我慌慌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地方。我真怕他要送我到什么地方,事情就麻 烦了。我说给你100元,不要发票了,也不要找了,谢谢你了…… 司机真是个好司机,他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真希望你下次再乘我的车。 我在黑暗的花坛边,守着那“东西’”……看着司机倒好车,再开走。等他开 得很远很远时,我看看前前后后没有人,就扔下那“东西”,马上离开那地方,伸 手又叫了一辆小车,慌慌忙忙朝回家的路上去了。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我想等天亮肯定有人会发现,再讲吧……这一日一夜发生的事,也许是让我太 累了,回到家里后,竟然睡着了几个小时。 但是一觉醒来,想到这个事时,就不觉浑身冒冷汗。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 我想我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上班了。于是我挂了一个电话给小姐妹,请她 代我请假。反正我有每月一次的例假可请,事实上我也正是来例假。 这个时候,姑妈的飞机差不多快到了。我想,一切还得像个样子做下去。按预 先的约定是住在我家的,于是我赶紧整理房间…… 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地上的那摊尿液。 我不敢看那个地方。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空荡荡房间里这巨大的声音,真是把我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我还是让自己静下心来。我伸手去接电话。 一听,竟是他的声音,是赖波的电话来了……我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我 想哭,但是却没有眼泪。 黎吻雪的诉说不紧不慢,口齿清楚思路不乱。‘ 她说赖波总算来电话了。他说原本讲好由他驾车去机场接姑妈的,现在因为忙, 手里有点事,告诉我今天他不去机场接了。 我忙问赖波对你讲起他女儿失踪的事吗? 她把头一摇,眼光朝下一瞥以一种极其失望的神态告诉我说,赖波他竟然“一 字未提”。不由我对他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当妈妈不在意的时候,我就定定地看着妈妈、借机会依着妈妈的身子 ……这时,我就觉得自己飘浮不定的灵魂,好像有种回归感和安全感。我 想我的身子就是从妈妈的身体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真想重新回 到我出世的地方!我不要到这个世界上来。 黎吻雪沉着头双手抱胸,神情颓唐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又想着什么似地抬 起头来遗憾地对我说: 记者我告诉你,为小人的事,最早寻到我的不是赖波,而是刑警803。 在出事的第三天,当地的派出所就叫我去了。 一路上,我硬叫自己平静下来,问啥答啥。不要怕得让人给看出了破绽。我是 一定要回家来的。这几天,家中没有我可不行!如问到那天我的去向,我就说我在 家里来例假休息,反正我家那个坟墓一样的地方,与任何人都是不搭界的。 警方当然也很客气,大约是还没有拿到证据,后来就被我混过去了。 我们的这个姑妈,每次来上海,都是我们家的特号大事。全家人天天要上我这 儿来看望她老人家的,我怎么可以不在呢。(我想说黎吻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 比得上你自己犯下的这事大呢?) 等我离开那个派出所时,警察走近我,对我说,我们有可能随时找你了解情况, 你如果有线索,也请随时向我们提供。 我连连点着头说,好,好,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当时我心里只想离开这里早一秒好一秒……我也为我自己的行为深深吃惊。要 问我当时心里的想法,便只是一片空白。 ……记者,你问我为什么要将姑妈来的事看得如此之重?要晓得我的姑妈今年 已九十多岁了。她每年飞这里两次,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老人家的事情,全家人 全托付在我身上,我当然要服侍好,因为在小辈中,我算最能干的人了。 说到“能干”,她又朝我凄然一笑,算是自嘲。 我知道这案子历经艰难的两个月,才告侦破。在这两个月中,她在哪里呢?她 又做了些什么?于是我又问,黎吻雪,我知道你逍遥法外两个月,这两个月你又是 怎么过来的呢? 她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摇摇头对我说,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整日提心吊 胆、惊恐不安,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也算受够了……有时内心里实在伯, 我就到妈妈家去。 在妈妈家里,当妈妈不在意的时候,我就定定地看着妈妈、借机会依着妈妈的 身子……这时,我就觉得好像有种回归感和安全感。我想着我这个人的身子就是从 妈妈的身体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可能,我真是想重新回到妈妈的身 体里呵!我不要到这个世界上来……这种念头真怪,活了四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有 这种感觉,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有次大约被妈妈发现,觉得我有点走神,她叫了我两声:雪雪,雪雪! 我吓了一跳。神思马上从那个迷迷沌沌的世界中回来。 可是,面对妈妈慈祥的脸,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就又回去,回到那个 叫做家的坟墓一样的地方。 有时与姑妈说话,自知前言不对后语。反正姑妈年龄也大了,糊得过去。有时 又莫名其妙打电话叫妈妈来,马上来。但拨通了电话,妈妈说,雪雪雪雪你叫我做 啥时,我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上班时我克制自己,一点也不能流露出慌慌张张的情绪,我尽量杀灭那一夜的 恶梦,只想我是化费了多少心血将她养大的,多少次帮她看作业本、签字;给她烧 好的吃、给她做裙子、领她出去吃点心,现在她不知怎样没有了,我也会流泪伤心……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知道是——自己把她弄死了,灵灵真是太无辜太“作孽”了, 想想自己真是不要活在世界上了!想不出自己居然会这样伤天害理去“坏”孩子, 为什么不去“坏”赖波呢!小人是无辜的,甚至我可以老实讲,除去我失去理智发 疯的那一刻,我真是从心里对她好的……不,记者,我再讲这些屁话还有什么意思 呢?! 她大概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屑和疑惑,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世界上不会有人相 信我的话了,我落到这样的地步,也只想说说而已。我不想减轻我的罪孽。她用手 向后撸撸头发,垂下头不再言语。 稍过一刻,她抬眼看看我又说,姑妈在我家时,常常与我叨到深夜。谈她家里 的事、她小时候的事、她从前的事、还有伯伯父亲的事……这时,我会感到暖暖的 亲情,平平常常快快乐乐;我想人活在世界上为什么要自找这么多的气恼呢?我又 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男人过日子呢? ……可是,我忽然又会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我体会到什么叫作——魂不附 体了。姑妈自然不知我的内心。她哪里知道沙发上忽然会变出许多双小灵灵一样的 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忽然又会伸出多少只小手臂朝我要东西……我镇定自己, 喝一口滚烫的浓茶,摇摇头对自己说,没事没事,等老姑妈走了以后再说吧。 我看着姑妈慈祥和蔼满是皱纹的脸,我怎么可以告诉她,就在这间房间的沙发 上,我活活地杀死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老姑妈一辈子吃素念佛,如果被她知 道了,她真会吓得死去的!这真是我的罪过了呀!我不能说!无论如何,我要等到 她老人家离去的一天再作打算。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理负担一天重似一天,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在痛苦中彷徨,我在自首与保密之间徘徊,我到底该怎么办! 自首,我肯定会去自首的,但是什么时候去自首呢?眼下,我要服侍老人家, 肯定不是时候……记者,你说得对,或许这也是我的一种托词而已,也可以说是想 回避。毕竟,这是需要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的。 最后我决定,还是等姑妈回去之后再去自首吧。 于是就等姑妈动身的这一天。但是,在姑妈临走前的一天,姑妈在街上忽然碰 到一个美国来的老朋友。她们从年轻姑娘时就分手了,从此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 在她们的一生快要走到终点时,老天让她们碰一下头。于是,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的 老姑妈,作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吃惊的决定,要我立即帮她改变归程日期,去签转 延期的飞机票。 她决定在二十天之后再走。当时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诅咒,一时乐得要命, 一时又恨得要死。我惶惶,惶惶。反正我不知怎样才好……想到这个事,我简直不 相信是自己干的,好像是一场恶梦一样,可是梦怎么会是真的呢…… 我见黎吻雪在往日的回忆里重重复复、自言自语,就没有去打断她。一个人大 凡到了这个份上,都会回忆自己一生中印象最强烈的事的。 她说有时看到警车,就以为是来抓我的,走路的脚步也会“抖忽”起来;有时 警车开过了,我就想我该否马上追去,自己主动去找他们呢? 记者,我对你说实话……我还抱着侥幸、抱着幻想呢。而且不知为什么,我的 心中老是还想着赖波,一厢情愿地算计着,往后我和赖波及女儿,重新组成一个三 人之家后,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因为赖波还是很爱我的女儿的,我和他 的感情还是相当有基础的……可是这些想法闪过,心里又是一片墨黑。眼前又是一 片悲凉。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出事的两个星期后,赖波来找过我一次。在这之前我约过他,他说忙没来。 我说黎吻雪,他约你出来谈了些啥? 她说那一天傍晚,我与他兜了一大圈,晚饭都没有吃。后来到了他的家坐了下 来。不是他的新分配后装修的三房一厅,而是他的娘家。不知为什么,到这个地方, 我的心里很舒坦。往日的感觉又回到我身上。我当时心里在想,就是在这个地方后 面的厨房间里,我们开始了整整十年的生死恋情。 那天,我一见到他,就发觉他人瘦了好多,面色很憔悴,嘴唇还有点发紫。可 能心脏又犯过病了……我真心地说你自己的身体当心点,事情也已经是这样了,你 再伤心也没有用了,今后你还要过日子的。 我说话的口气异常平静。我自己也听不出破绽来。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只不锈钢的杯子,喝了口茶。我估计自出事后,这个 家里,已经很久不住人了。我晓得平时他这里是常来的,这里离市中心近。 在黎吻雪说着这些话时,我心里再次为女人悲哀,前一阵她对赖波的怨恨,这 时已荡然无存了。她的话语中透露着对赖波的殷殷关切和某种满足,或许因为—— 赖波终于又约了她,某种痴心的期待及妄想瞬间又斑斓起来。(另外一个层面是, 作为一个残害孩子的凶手,在见到被害人家属时的这种镇静,我这里不另化篇幅了, 自有法律会追究。) 黎吻雪说我们坐定之后,赖波就很温和地看着我。 这一瞬更使我想起以往的岁月,当时我的心情变得很好,想听听他自己对今后 的打算。(还幻想着沉浸在痴情中的她,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赖波约她,原来是警方 的意思呢。) 这个时候我很想对黎吻雪大喝一声:你知道你犯下的罪孽吗!一个冤死的灵魂 还悬在那里呢,你竟还奢望有什么“打算”?但我动了动坐久了的身子,终于还是 没有作如此指责。对于已经囚在深墙尺方之地的她,我还是作些如实的记录,这样 会显得更有价值些。 黎吻雪喝了一口早已冰凉的水看着我说,赖波讲: 我知心知肺的人吻雪啊,这个事我认为真正是一个大谜呀,我赖波这辈子没有 这样的仇人,今朝,你倒帮我来分析分析看…… 黎吻雪说完这句话停了下来。 我就讲你们先前在外面兜了一大圈,还没有涉及正题? 她说是的,我晓得他心里是难过透了。前一阵,每当我想到他会难过得活不下 去时,我就会感到痛快感到心里平衡了许多。可是一旦我们俩又面对面时,我就又 觉得对不起他了。而且想如果是灵灵还在的话,我们不是又很幸福又很快乐了吗? 所以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大家涵养很好的样子。 黎吻雪的两只手缩在披在身上的那件大国袄里。说话时,那大袄跟着一动一动 的。 她说这时,赖波很诚意地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避开他的目光,不知可否地叹一声…… 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起来,他说吻雪啊,我这一辈子中最最对不起的 人是你;我欠的是你,亏的是你。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我都不欠,莫非——这件 事……会是你? 我说黎吻雪,你听赖波这一说,心中怕不怕? 她说我心里一点也不怕,当时当刻浮在我心头最大的一件事——还是我与他的 事。他好声好气待我,我就满足得什么都好说了。 我问你当时就承认了? 黎吻雪抬脸望着我。好一阵后,朝我摇摇头。 我想,她到底还是没有说穿。求生毕竟是一个人的本能吧,这自然包括黎吻雪 在内。 我问,黎吻雪那后来的事怎样了,赖波怎么说? 她讲,他好像很体谅我的样子说,如果这事是你干的,反正小人也没有了,再 讲你也不是存心的……如果你今朝承认了,我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老天 对我的报应、对我的惩罚,你马上去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死算了…… 静默了几分钟。 我对赖波说,照你这么推测下来,小人肯定是我杀的……我问你,你小人失踪 的当天,你为什么不寻到我的家里来?!你为什么不打只电话来与我分析分析,你 为什么不把我作为你最亲近的人来问问我?如果你当天就来问了,寻了,那么事情 也就好交待了……现在你再来问我,我“那能”(怎么)晓得呢……记者,这时我 心里在想,如果你赖波当夜寻不到人,寻到我这里来问,那么小人送医院去救还是 来得及的。但是那日,我对他还是矢口不说,更没道出事情的真相。 ……后来到了五月八日,也就是出事体整整两个月的那一天早上六点半,我送 女儿上学。刚刚到房门口,突然门外站着两男一女的陌生人。 我的心狂跳着,耳边只响起一个声音——辰光(时间)到了!辰光终于到了! 我要求上一趟厕所并换一套衣服,他们很和气地同意了。但是那女的要我把厕 所的门打开…… 我一到公安局里,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就马上一古脑儿将事情过程,和盘托了 出来。我一边哭、一边讲,真是奇怪,我犹如遇着亲人般地,把我在这些年中受的 委屈苦难、受的无处可说的压抑,统统竹筒子倒豆一颗都不剩! 几个小时下来,我说完了,就像立时三刻吐出了一口闷气,卸下了肩头压着的 千斤重担,精神负担没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那个时候随便他们送我到哪 儿去,我都情愿,哪怕马上上刑场,我也感到一身轻松。只是我无法再承受这精神 压力了。我住在顶楼,搬来才半年,相互之间都不认识的,女儿住读,父母也不大 往来,而警察要我讲三月八日的这一日的去向,我如果不说,破案也许再会要一些 日子的,可是我顶不住了,心理承受已到了极限,我宁可不活,也不想再“屏”下 去了。 我说黎吻雪,任何再可怕的结局到了结局时,也就不再可怕了,是不是? 她闭着眼睛沉着气,点了点头。 这时窗外有一阵风吹过。几根枯枝在监窗外摇了摇,西下的夕照渐次淡了下去。 灰灰的监房里更是暗了下来。 陪我采访的女警官要去忙收工开饭的事了。我收起笔记本站了起来。 黎吻雪也站了起来,带铐的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前。 我说黎吻雪,我还会再来的。我相信你还是有希望的,女儿等着你,你家里的 亲人也等着你。 这时女警官问她,你揭发检举的材料写好了吗,她点点头说在写,他(赖波) 有好多好多的经济问题,我知道的。 女警官说,那好,你定定心心写,根据法律,如果检举有功,可以给你带来希 望。 我在黎吻雪忐忑不安的神态中,还真希望她能揭发出什么重要的线索来,但愿 这能给她带来生的希望。 我妹妹要面子,马月也要面子,这就成全了这个男人。他先拆散了我 妹妹的家庭不算,这十年来又要情人又要妻子,为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寻欢 作乐…… 1996年1月门日,夜七点五十分。 接电话的是黎吻雪的姐姐黎亲雪。 知道我是《法制报》的记者时,忙不迭地说,是否为黎吻雪的事?电视台播出 以后,知道检察院法院都非常重视这个案子。我们全家都相信法律的公正判决。 在黎亲雪说及“公正判决”的声音中,我还是听出了在希望渴望后面的那份悲 凉与无奈。 我问现在黎吻雪的女儿情况好吗? 她说正由妈妈陪着、带着,还可以。 我说赖波这人你一定很熟悉吧…… 她讲当然。近十年来,我家所有人每年在妈妈家团聚时,他每次都到场的。最 后一次就是出事前的那个小年夜。我晚上七点到妈妈家时,他已到了。他还举杯和 我碰酒,说干了马上要赶飞机去北京催债,我妹妹在一旁郁郁寡欢。 事实上赖波他是欺骗了我妹妹。我妹妹平时做事沉着有条理,话不多工作能力 强。这十多年来,由原来的车间工人,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上来做打字员,又 做了资料文书。十年前赖波看中了我妹妹,或者说是我妹妹懂得了爱情后,就全身 心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从此事情就没有好过。 我妹妹要面子,马月也要面子,这就成全了这个赖波:他先拆散了我妹妹的家 庭不算,这十年来又要情人又要妻子,为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寻欢作乐,另外,又可 以有个不化钱的保姆,他又想着法子谋着计策,让妹妹住到他的家里去。 妹妹在电视台记者采访时说,她在这家庭里是特殊的成员。其实呢,我可怜的 妹妹哪里晓得,她是赖波家里“倒贴的老保姆一只”(倒贴:意为自己掏钱;一只: 意为一个)!他的小灵灵领养回来后,马月并不是十分喜欢的,我认为这也正常, 不去说它了;可我妹妹就忙了,洗澡、剪头发、买鞋子、穿衣服等等,全是我妹妹 的事了。 如果他们两夫妻不在家,加上我妹妹有事,这小人就被妹妹送过来由我娘带, 小人成了我妹妹的责任了!赖波的娘过世,也是由我妹妹去操办,从给老人揩身穿 寿衣到办豆腐饭,都是我妹妹的份。这公平吗? 由我妹妹帮他在家撑着,赖波在外面就可以无后顾之忧,步步高升,钱包也鼓 了起来。有次我就不客气地与他开玩笑说,你不要衣服名牌皮鞋名牌,以前穿的中 山装保暖鞋放放好,万一“跌”下来,旧衣服还好穿穿。 我说黎亲雪,你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话呢?难道你晓得后来的事? 她说,不,我怎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只是看妹妹离婚这么多年等他,而他 又迟迟不与马月离婚,与我妹妹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外面都风言风语很长日子了, 妹妹又这么死心塌地跟他,我是忧呀,给他一点点意思听听。 我说黎亲雪,他现在倒真从高处跌下来了。 她说记者,你真该将这件婚外恋的悲剧好好写上一篇,现在社会上情人呀,第 三者呀,搞得多少个好好的家庭,家破人亡!这种男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 盗女娼,真叫人恨透了! 记者,话是这么说,可我妹妹已经惨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沮丧起来。说妹妹去犯这种事,也实在让我们吃惊,她与 赖波之间这么深的恩恩怨怨,我们只是在法庭上才知道的。妹妹从来没有向我们透 露过一丝丝真相,否则我们全家怎么也要劝妹妹回头走,再讲她做了这种伤天害理 的事,如果我们知道,说什么也要劝她去自首呀。 小人出事的第二天,我到过妹妹家,听妹妹说赖波的小灵灵给人家“弄”掉了, 我当时脱口而出: 是你弄的? 她矢口否认说,我怎么会去做这种事呢。说大约赖波在经济上与人结怨,别人 报复他的吧。记者你看,万万没有想到结果真会是她!唉…… 我说黎亲雪,你父母亲现在的情况如何?这个打击对老人来说真是太大了。 她说还有啥好说的哟,父母亲过去是干过公安的,晓得案情的性质,哭死撞死 也没有用。只可怜她自己的一个女儿,一出事就对我说,要去寻爸爸,说要爸爸去 想办法救妈妈出来…… 我听了,心不禁为之一酸,世间亲情何价? 我妹夫真大老实了,其实人不比赖波差的,长得又长又大神神气气的,我妹妹 真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迷上了这么一个人!十年大好光阴,竟然暗地里全送给了 这个男人赖波…… 去年7月20日。我妹妹案子开庭。按例,赖波肯定也要到庭的,但是,他竟然没 有来。说这一天要去法院,与马月去办离婚手续。但他们夫妻俩又作为被害人的家 属,写给法庭一张条子,意思是对凶手要严惩不贷,血债要用血来还! 我搁下电话,思绪起伏,立即打开采访本,作如下记录: 黎吻雪是杀害无辜的一个残忍的凶手。作为受害人的父母,提出这要求是完全 合乎情理的,凶手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然而受害人的养父——赖波,作为曾经是 凶手十年中的情夫(或者称情人或者称第三者或者称姘夫,随社会的宽容度接纳。) 问题就不仅仅是一句“血债要用血来还”,就可以一了百了的。 真希望有无数个来生,让每个人轮换着各种角色。即使轮到我做天底 下最丑陋的人,我也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做一个最好的“我”,让所有 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也会心服口服地赞叹说:她是这类角色的最佳典 范。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仍然会为美丽而祈祷,让我做一个绝色的女子, 有一段哀怨动人的爱情。今生无论如何,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自己 做到——最好。 1996年3月27日,雨,监所死囚羁押地。 三个月后,我隔着铁栅与黎吻雪再度见面。一时相视无语。她沉重地朝我点点 头,我点着的头也觉得有点沉重。 黎吻雪上诉已经三个多月了,高级法院的二审判决还没有下来。用句通俗的话 来说,黎吻雪是生是死还不得而知。 仍然带着械具的黎吻雪,穿着一套白色的薄绒衫裤。脚上仍然是那双紫红色的 高帮皮鞋。人比三个月前略略胖了一些。棱角分明的嘴唇倒显得比过去红润多了。 还未待我开口说话,她说记者,我今天回过头来想想,发现我自己原来有许多 条路可以走的。走这些路,甚至简单到——我一回头就可以了! 我只要一回头……一回头就可以的! 我发现黎吻雪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声调在讲极其后悔的话。 这是否就是一种大彻大悟? 面对黎吻雪的大彻大悟,我真一时无语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得百年 身”,此时此刻,这句话不是用来比喻,也不是用来开导,这句话就是我眼前的黎 吻雪的此时此刻的全部写真,我还能够说什么呢? 在前几天黎吻雪写的一份“思想汇报”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话: “我现在深深感到,在没有法律保护下产生的感情,并不是一块可口的点心; 不会有结局的结局,是种种困扰种种难堪,甚至会扎进漩涡,不能自拔。我心痛如 裂、如焚,没有一种具体的失去和肉体的痛苦,能与之相比。意识到这是实实在在 的失去,而自己又确确实实地拥有过,忘掉他,告诫自己又谈何容易。 “记忆不是一句话、一个手势、一种决定就可以从脑诲中根除的东西…… “记忆是过去生活的见证,渗透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空中。他无时无刻不在 提醒你的失去,我在煎熬中忍耐等待,我在酸楚中无奈地打发日子……如果我是个 泼妇,会穷凶极恶地打闹,那么我也许会幸运地破茧而出,但我不是;我只能困在 错了又错的情结里,在痛苦又痛苦的思念中挣扎了又挣扎……” 黎吻雪最终还是没能在自己织就的茧壳中挣扎出来。她的字里行间,于绝望中, 还是对赖波倾注了一份难以言说的痴情。 这“痴”的本身,就足以告诫人们千千万万不能步及生活的悬崖而“失足”。 面对眼前囚在牢笼里的黎吻雪,我知道她身上太多的事情已经发生,走过的路已不 能再更改。那么我只能在这里再作一些琐碎而忠实的记录,让它成为我们时代变革、 世纪交替之际,竖在生活悬崖上的一个醒目的警示吧。 我坐定下来对黎吻雪说,二审还未下来,也许你还会有回头的机会。 她这次微微一笑点着头说,是呀,都说我会有希望的,在这里“住”的时间越 长,倒真正想——这样了。我知道“这样”的意思是指能活下来的意思,或许“能 活着”对她太具诱惑了,她便有点“羞怯”而不敢直言。 记者,下月六日,是我女儿16岁的花季生日,也正好是我判决的100天,话未说 完,她已两眼潮红,她用一块白手绢在脸上吸干眼泪又说,女儿不知怎样了?我非 常非常想她,我实在是对不起她。 我曾经想使女儿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这十年来,赖波确也对她呵护有 加,赖波早就成为女儿心目中的慈父了,我当初不能想象女儿没有他……所以我才 钻了牛角尖。说着她从一本书里取出了枚信封,从中倒出了一张照片让我看。告诉 我这就是她的女儿。 照片上是一个活泼快活的女孩。边上绿绿的树叶里盛开着娇艳的小花朵。她把 照片放近胸口说,女儿读书是很争气的,假如……我不是异想天开、不是想入非非, 等希望成真时,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日子要过。她将来学业有成,一定会出去有出息 的,我一定争取有可能跟她一道出去,我们都离开脚下这块浸满恩恩怨怨的土地, 离开这里…… 想象的翅膀是自由的,它可以飞越高墙铁窗;也可以穿越边境国界。 我觉得不管一个人因何种缘由而面临何种不幸、何种劫难,在可以给她(他) 希望之时,不妨给她(他)希望,不管这希望是如何渺茫,或者怎样难以达到,给 希望与她(他),不啻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人道。 监房深处的一股特有气味,不时一阵阵送进鼻腔。大凡同性人群的聚集之地, 总会散发出这种气息来。 我环顾着四周对黎吻雪说,这三个月来这里生活怎么样? 她说生活很好,这里的警官都很照应我的,洗脸擦身换衣服是经常可以做的, 昨天太阳好,政府队长就让人将我的被子搬到楼顶去晒了。 我是自己作孽作死(自找灾难),家里的好日子不要过,要到这里来戴副“白 金镯头”(手铐)! 听得出黎吻雪不无自嘲的口气里,蕴含着对二审判决的希望。又说这事对父母 的打击太大,父母都在,我怎么可以走在他们的前头呢……她交叠着双腕,尽可能 叉开两只手铐间的铁链抱紧自己的身子。 随采访时间的增长,她内在的情绪显得松软多了。我觉得在这戒备森严的狭小 空间里,已没有必要不断刺激、不断强化她这种死囚的角色感。 她说记者,我说句心里话,现在一点也不恨别人了,更不恨他了。我恨的就是 我自己一个人。想想他,他也有他的难处,我是单身一个小民百姓,他就复杂了。 老婆没有离掉、又是共产党员、又是局里大干部,外面闲言碎语、满城风雨时,他 欲先在现实中保护自己,也是人之常情。我应该是能理解的,只可惜在当时,我太 冲动了,太感情用事了…… 我说黎吻雪,你能反省自己,有这种平和的心态是很好的。我这一说,不想她 的声音里冒出些微兴奋,她说在以前的日子里,我做任何事情,都力求完美,有始 有终,说着她脸上好看的五官,也生动起来。 我在心里说,黎吻雪你的“力求”过于执迷,一完美”就成了你理想世界中的 图腾;当现实中的事件已经一败涂地惨不忍睹时,你还是要求事件完美;当这种冲 突已经血火开仗,你还是强行力求“善终”。你的悲剧的一部分,也是你对爱情的 理想主义造成的呀! 黎吻雪又在脚边的几本练习本中,找出一页纸递到我面前说:记者,我写的。 我看见那页上的题目是“如果有来生”。此时此地的这个题目,具有醒世的意 义,我一目三行,大致意思如下: 真希望有来生,我一定夜夜祈祷。 如果真有来生该多好,那么今生我会安安心心将自己做得最好,即了无遗憾。 (我想说黎吻雪呀,到了这一步,谈何最好?但是,后来的事情告诉我,我知 道你的意思是:在目前沦落至此的处境中还在努力力求,比如说你一直比较平静地 面对现实;比如说,你还平静地、有条有理地写了遗书;甚至在——“那一天”你 离开“这里”的时候,都还精心地涂了口红……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时候,人类、世 界、社会对其的评判,已经浸润着人道的温情与宽容。你表现出的一种对生命的珍 视与善待,尽管你的人生处在不该成为“收尾”的“收尾”阶段,但仍然有种令人 感动的积极。) 真希望有无数个来生,让每个人轮换着各种角色。即使轮到我做天底下最丑陋、 最愚蠢、最无能的人,我也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利用自己所有的条件,做一个最 好的“我”,让所有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在看了我的生活之路后,也会心服口 服地赞叹说:“她是这类角色的最佳典范,换了任何一个人,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与 条件下,都不能做到如她那般。”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仍然会为美丽而祈祷,让我做一个绝色的女子,有一段哀 怨动人的爱情,今生无论如何,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自己做到——最好。 抬眼看黎吻雪,她正以“最好”的样子,期待着我的肯定。 我不是上帝,我也不知道有来生;或许为了今生的解脱,那么就让她自己解脱 自己吧。 我仍然以人道式的认同对她说:会的,黎吻雪。 无法想见那些于她生死攸关的重大瞬间,记者甚至对定夺这种瞬间的 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剥夺过某些人的生存的 权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给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她当属前者 还是后者?目前我们不得而知。 1996年6月初的一天,晴,监所死囚羁押地。 又是一个季节过去了。黎吻雪的二审判决迟迟没有下达。据说有关方面在一次 次地深入调查,反复就黎吻雪的上诉与揭发,方方面面正在倾注大量精力与心血, 合议着最后的裁定。 作为我,无法想见那些于黎吻雪生死攸关的重大瞬间,我甚至对定夺这种—— 瞬间的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剥夺过某些人的生存的权 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给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黎吻雪当属前者还是后 者?目前我们不得而知。 还是在那森严壁垒的狭小空间里,我第三次见到了黎吻雪。 她说时间越长我就越想活了。记者,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女儿……我不 敢希望,杀人抛尸是我做过的事,我还能希望什么……如果“结果”不好,我坚决 不在上面签字,我就马上回来……她在设想“某天某刻某时辰”到来时的情景。 “结果”是指二审下达的裁定书。“不好”就是生的反意了。至于“签字”与 “回来”能抵挡正义之剑的无情吗?! 求生的本能的显现,我直录于此。愿人世间不幸步上悲剧之路的人,也可对照 着,在悬崖上勒马收缰。 这一次,我发现黎吻雪的脸色发青发白,显得很是可怕。 她停了一会,声音放平静了对我说,前几天,我听到过叫隔壁的……我与她的 罪孽重,曾在看守所关在一间的……她先判好,临走时对我说,你活得下来的,我 会保佑你的……我对她说,我真为你可惜,才22岁……你只不过是为了钱,就去做 这种事,叫你的父母如何受得了?我在经济上,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你自己想 想,偷来抢来才一个月,就出事了,一下子“走”了三个人…… 没想到“旁观者”的黎吻雪,会这么“旁观式”地告诉我这事,旁观得如我写 文章时,在我前面走来走去的人。我原来以为触及生命大限的黎吻雪,已经大彻大 悟了,然而事实上却不是。 为钱也好,为情也好,沦落至“死囚监房之两隔壁”,本质上还不就是一回事? 黎吻雪终究还是黎吻雪,她无法超越她自己。 我想对她说,在你为戴某惋惜的同时,许多许多人又在为你惋惜。或许法律也 有可能朝你启开一条小缝,但是长年或是终生的囚禁,与戴某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呀! 生活中耸立在海边或者隐在云雾里的悬崖绝壁,原本就不仅仅只有一处。 滚滚红尘里有那么多的颠颠倒倒、阴差阳错,就没有被你识破被你预料;漫漫 岁月中有那么多的琐琐碎碎、真真实实的小错误,就没有被你更正被你拒绝,于是 偶然间罪恶的冲动,所铸成的遗恨,早在十年前的那同一日的夜里,就埋定了必然 性的祸根。 黎吻雪看着我又对我说,如果那样的“一天”到来,我肯定不会点菜,肯定不 会吃。她那脸上淌过泪的皮肤,在紧绷的眼窝里,呈青黄色,并浮着一层虚光,半 边脸面被滑下的头发遮住了。另外半边脸,在夏日几经折射相映的室内暗光里,变 得青灰灰的。 她又看着我说,我常做到赖波的梦…… 说他心底里不原谅我。我国前一段婚姻不称心,后一段……当时称心……就钻 了“牛角尖”。她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沉着头,用葱管般的指尖,敲敲自己的 脑门。 我知道这个“牛角尖”,曾经是她执着追求的誓死不肯回头的唯一的一条路。 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无望时,她还在走。甚至她还责怪马月。 她还对我说,她搞不懂马月为什么这样出尔反尔。为什么最初答应后来又反悔; 看看我与她丈夫好上了,又回过头来再给我黎吻雪这致命的一刀! 在某些问题上,黎吻雪这些认知与常态下人的认知,有着太大的落差。或许这 就是所谓的“牛角尖”情结吧。我想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纠正她的这些 认知偏差了。 黎吻雪将话头一转接着对我说,这十年来我心甘情愿地默默为他守候。我为他 付出得再多,心里也永远是平静的……不管怎样,我在良心上也要求改判,因为小 灵灵不管是他赖波亲生的还是领养来的,总归是他的女儿,现在既然已经死不能复 生,我就想以我——有生之年的努力,给他补偿也为我赎罪;只要他愿意,我允许 我的女儿去孝敬他伺候他,如果他真要与妻子离婚了,我决定让我的父母去看望他。 这样,我在里面活着的话,也就有“盼头(有明确目的而等待)”了…… 黎吻雪真有点一意孤行、说话前后矛盾。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话,还真让人不相信。 她想活下来是为了赖波;想赎罪还是为了赖波;甚至发动女儿发动母亲,也还 是为了赖波。而如果她能活下来,她在里面的“盼头”是什么,又是为了赖波。 采访到这里,我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采访下去的了。说句我采访的直觉, 她的心至此——还是一直牢牢地系在这个叫赖波的男人的身上。 一个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爱爱恨恨的大圈子兜下来,脚下的终点又复合了最 初的起点。 ——我为世界上痴情的女人悲哀。 更悲哀的是,我在采写或服刑、或临刑的女犯时,这一句话已多次写及。 而且还不得不是这同一句话。来自也是同性之我的感慨,真是哀哉!看来这个 问题的深刻答案,不得不有求于家庭、婚姻、心理学的专家了。 “枪决”这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女人 在生命之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人。如果这男人当在去她那里看一看, 两条人命就可以挽回了……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 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1996年6月21日,多云转阴。 这一天我有事很晚回家。车里有人告诉我,你采访过的那个黎吻雪,今天已经 执行了。刚才在电视的日播新闻中听到的。 尽管我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忙止住朋友的话头,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想他将“枪决”这两个字说出来。虽然黎吻雪罪有应得,可这 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 我想说黎吻雪,你在最有滋有味的人生阶段,以最不寻常的方式“离开”了这 个你爱着的世界,你难道还不“凄绝动人”吗?你在认真的“渴盼坦然”中离去, 也算寻得了一份不寻常的“价值”。黎吻雪,只因你太是一个绝对的女子。不是说 女子应该是这样,而是女子的本质中的内核,往往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仍然要 为女人悲哀! 1996年6月24日,晴,监区办公室。 一名资深女警官对我说起了黎吻雪。她说黎吻雪心里可能有份寄托,“走”得 坦然平静。她不同于一般的死刑犯。她说“执行”这一天早上,我例行去那小监巡 视,每次有人要“执行”时,我总要亲自去一次的。那日我看见她穿一套雪白雪白 的薄绒衫裤。 我问衣裤哪里来的? 女警官说,这是她们自己的衣服。一般去“那里”时,不规定穿什么,更不规 定要穿囚服的。6月21日这一天,天已经转热。她穿这一套衣服过于热了一点。但既 然是她自己喜爱,我们也就由着她了。那一天等我走近时,竟意外地发现她嘴唇上 涂着口红,而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当时没有吱声,径直在她前面巡视着 走了过去。但是这情这景,在我不算短的工作经历里却是第一次见到。 我听了,同样深感意外。转而一想,女人在生命之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 人。女人在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生命绝境中,还在爱着美,是否在预示着人世间很 通俗的那种“女为悦己者容”呢?那么,“悦己者”谁也?在我几次找她“聊”的 感觉中,似乎还是那个他——赖波。我猜想,她想留给世人最后一面的“好印象” 时,这个世人之一肯定有那个赖波。 女警官告诉我说,一直到九点,楼下有人来“带”了。 临上车时,她对我说,“我走了,谢谢队长。” 一切平平静静,平静得让人刻骨铭心。 其实——平静,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更是一种对生命的崇拜。 而死囚黎吻雪的平静,或许是她认为自己到了这番田地,一切已做到“最好” 的份上了。 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他们作为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法律神圣的指令。 面对他们帽檐上闪闪发亮的警徽,和肩章上的威严的蓝盾,我肃然。 1996年10月2日,夜7点30分,电话采访。 对象:黎吻雪原工作单位女同事某某。 我刚言明身份,说及黎吻雪时,对方就感慨万千地说,我们都和她同时进厂的, 也是要好的小姐妹。我们了解黎吻雪的能力与为人,但是,她的结局本不该是如此 惨的呀!她有能力,不糊涂而且办事相当精干。绝不是马大哈式的人。 最后走到这样不可收拾的一步,赖波是要负责任的。 据我们知道,赖波在外面要好的女朋友,并非仅黎吻雪一人,我们平时都暗示 过吻雪,说对人要留一点余地,不要太痴心了,要留一点给自己。但是黎吻雪却一 次次地打断了我们,说赖波对她是真心的。 黎吻雪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在她捉进去的前几天。言语之中,听得出她对 赖波没有死心。还老惦着他,想与他缔结秦晋之好哦。 我曾不客气地对黎吻雪说,赖波女儿的案子还没有了结,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赖波哪里还有心思和你谈什么什么,你不要再去想他的事了。 你应该想想你自己的事,今后到底该怎么办…… 我说某某,出事后的这两个月里,你们与她这么要好,难道就没有发现一点蛛 丝马迹? 她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讲是有的。只是当时我们没有足够的警觉去识破她, 否则我们早点劝她去自首,或许法律也可以对她从轻一点处理吧。 我问有哪些可疑呢? 她说这事情发生后,我们听说小人是被人强奸的。黎吻雪一听就马上火气冲冲 地嚷,别瞎说!后来想想,黎吻雪凭什么说不是强奸的呢?再如小人死后,黎吻雪 确实很痛苦的样子,整天萎靡不振。我就劝她,你别悲切,别一天到晚很伤心,小 人又不是你害的!快去把头发剪一剪吹吹风,精神一点。 破案后,我一直觉得很内疚,好像我当初的话是“怂恿”了她似的。我们是怎 么想也不会想到是她下的毒手呀。刑警803来单位抄更衣箱时,抄到了小灵灵的书包 与红领巾。我居然大声说,她衣箱里发现有书包红领巾,并不能说明小人就是她害 的!她平时善良乐于助人,你们可不要搞错哟…… 其实她们这三个人组成的“畸形三角’”,我们小圈子里人都有点晓得,开始 总认为是黎吻雪不好。后来的日子里,看到黎吻雪对赖波这样忠诚这样专一,也就 被她感动了。你想想,每到冬天,外面市场上不管价钱多贵,吻雪总是买了甲鱼、 河鳗什么的,烧好了炖烂了,让赖波每天带到单位里去吃。每季轮换着补品不说, 她还心甘情愿地替他带孩子。她化在小人身上的心血,可能比马月还要多。处处体 贴赖波,照顾他。他的衬衫一洗一烫就是十件,只要男人在外闯事业,她是在家做 牛做马也无怨无悔的。 我们几个也都是女人,都做不到对丈夫这么好,为啥要苦自己,家里又不全是 我们女人一个人的!记者你说是不是? 我们都嘲她,说你的精神太伟大了,对男人这么无私,这么默默地奉献,何况 你黎吻雪还没有名分呐!可是她这个人,却处处袒护赖波,水一点都泼不进,后来 赖波一点点疏远她,她真是死要面子,从来都没有在我们面前承认过,其实我们也 不是不知道,她是不敢正视这个可怕的问题。一个人间在心里。就连事情出了以后, 她也太有心理承受力了!你想在中午打牌时,她还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牌一甩说, “臭路子”什么的……在电视镜头里她哭诉说,我实在没有面子去面对朋友了,实 际上就是无法对我们这些朋友交待呀。 她就是说他赖波好呀,你有什么法子呢! 我说大约赖波这男人很有魅力吧? 她说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人的魅力,恐怕只有在吻雪的眼睛里啰。 照我看,这赖波猪狗不如! 开庭时我们都去听的。出事那天,赖波在四点钟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寻到六点 钟没寻到就向公安局报案了。他为啥不去吻雪那里看一看,问一问呢?分明是他心 里有鬼!心虚呀!或者说得偏激一点,小人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要不然当夜他去 吻雪那里看一看,两条人命就可以挽回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我们同情她、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小人是无辜的,赖波 再怎样背信弃义、负了你黎吻雪,你黎吻雪对小人下毒手,是千不该万不该的。杀 了人,就算是走到极限了,就是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了,她只能是在劫难逃了…… 1996年11月28日,早上9点正。 今天阴云重重。小车在通往公路管理处的高架道路上疾驶。 市政局纪委的老张和小汪,几周前知道我的采访意图后,十分支持我的工作。 经多方联系后,马月还是不愿意见记者,这自然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理解,她 未愈的伤口,本不该去碰。我也想算了,不愿接受采访我也无奈。 可是老张昨天又热情地来了电话,告诉我马月她回家想想后,觉得又愿意了。 她又一次打电话给他(原是她的老支部书记),她经考虑,决定要求见记者了。 我们毕竟姐妹一场,你动手前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呀!你一定要我 丈夫就对我讲一声,我就把他让给你!你让我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我就 一定要女儿,我不要丈夫!你为啥要不到这个男人,而把我女儿害了呢…… 简陋的电梯升到了七楼。我们在一间同样简陋的办公室里,等待着马月的到来。 她曾是黎吻雪的闺中密友,婚后又将离婚后的黎吻雪母女接回家中居住。“3· 8”命案发生后,传媒又几度形成舆论。而她在全案中只仅仅被议论、被传说、被一 再提及。所以我很想直接听一听她心里的话,尽管找她并不容易。 说实话,她推门而入给我的第一个直觉是:她十分漂亮。 这似乎有点偏题,但却是我真实的感受。我私下里将她与黎吻雪比较,总分似 乎不相上下。于是又想及赖波,和赖波心里的“难度”……说这些,是否显得俗了? 但是我想把俗的话题也讲出来,让读者身临其境,也可省略了后面的一些篇幅。 待坐定下来介绍过后,气氛显得有点尴尬,而话题也有点难以开头。 大家都捏了捏茶杯,又都放了下来。 马月的目光中,疑虑重重,且对我的采访存有戒心。 我说马月,我今天来肯定会碰痛你的,但是我不是存心想让你痛。我只是想来 听听你心里想说的话。 她的声音立时颤了…… 她用情感爆发般的高频率声音对我说,我本来是不想讲的。这一年来,我一直 生活在浓重的阴影里。我感谢法律的公正,事情有了应该的结局……我一恨再恨, 记者,请问我与我的女儿究竟错在哪里?这本杂志的这篇文章,等于在歌颂黎吻雪 与赖波的爱情,甚至连我的家庭也被说成了畸形。 ……这种事情,似乎变成了黎吻雪是对的,而我却错了…… 她哭泣起来。并将一本杂志气呼呼地摔到了我的面前。又补充说,这本东西单 位里人都在传阅都在复印…… 她的哭声很响很委屈。 我拿起杂志一看,发现是一本上海妇联出的杂志,这年的第11期,刚出版的。 接着,马月的又一通猛烈的抨击向我掷来。 我顿时成了她心中的委屈、怨恨、愤怒的发泄的对象。 尽管我不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尽管我采访近一年,还从未发表过一个字,而且 也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采访内容。然而我对这一情节的突然发生觉得很正常。因此, 我没有作更多的说明,我只期待着她情绪的稳定。 我只是说,马月同志,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我一直在找你,希望我们能有机会 一起聊聊。 她身材高挑,穿一件花呢外套,颈项上围着绸巾。梳着与东航空姐们相似的发 型,将头发在脑后挽成髻。光洁的额面、小巧而精致的鼻于、细眉、明眸皓齿,总 体给人一种端庄秀丽的印象。 她平静了好多,抹着泪呜呜咽咽地对我说,给小灵灵的坟做好了。再过几天就 是冬至了,我要去给女儿落葬了……今后我的葬……谁落?……说着她又号啕起来。 忽地,她停住哭声,冲我说,电视采访中,说她杀人那天正好是例假,请问全 世界的女人中,是否只有她一个来例假?而例假就可以杀人…… 我决定由她尽情地诉说。不提问、也不作解释。电台的采访中,提及那天出事, 她正是例假,但是意思的指向,并非如马月理解中那样唯一。 马月擦着眼泪,断断续续朝我说,我是在小灵灵出事前的七天出差去的。3月5 日,我还与小灵灵通过电话。我告诉她,妈妈给你买了礼物,是一块金锁片。记者, 因为我女儿一直生病,锁片上刻有长命百岁。我对女儿讲,这是妈妈给你的护身符…… 我还在电话中告诉小灵灵,妈妈飞机延迟一天回来,3月8日那天,肯定回到家,我 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饭。 当时女儿高兴得跳起来。等到3月8日那天,下午五点半我赶回家,我心里想着 等我一开门,小灵灵一定会奔过来抱住我亲我的。小灵灵是个太聪明的孩子。 可是那天我开门之后什么动静也没有。 只见赖波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奇怪地问,你今天为啥这么早回家。 他说昨夜小灵灵关照的,要我早点回家来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的。说你今天要回 来了。 我当时听了很高兴。系上围裙,马上下厨房去做各种各样的菜…… 这样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六点钟。 我们还是不见小灵灵回家来。于是我们俩就一起出去找了。 几处找了之后都不见小灵灵的影子,心就有点慌了。后来通过学校、再寻到老 师、再通过老师、再寻到另一老师放在学校抽屉中的一本本子、再从本子里找到与 小灵灵一起回家的一个小朋友的家里…… 四面八方的消息汇总下来,证明小灵灵在离家仅仅两分钟路的地方,神秘地失 踪了…… 我们俩一直寻一直寻,寻到深夜两点钟,后来下起了大雨我们还在寻,小灵灵 没有回家,我们如何能回去呢…… 马月哽咽着,声音有点声嘶力竭。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说,你当时想到过,去黎吻雪那儿找一下吗? 她说我当然想到过的。想到时还很早呢!我对赖波说过,是否会在黎吻雪那儿? 可是赖波听我这一说,好像触了他的神经似的,坚决否认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说我 太过分,将人家想得太坏了……因我心存疑虑,后来实在找不到时,就再提出来, 去吻雪那儿看看,果然他就大光其火了,认为是我与他过不去…… 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死结”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是有比这怨恨更重要的事。 我说马月那你为何不去黎吻雪家看看呢? 她说上次去她家找回赖波就已积怨很深,这一次万一女儿不在她家,岂不更糟? (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无意间就给了死神一次登堂入室的机会。可怜的花朵般的 小灵灵就成了牺牲品了。) 我说没有找到女儿怎能安生,赖波说什么也得去一趟黎吻雪的家呀!按常例, 一定得将女儿凡有一丝丝可能去的地方,都寻遍。 马月马上说,他不肯去我有啥办法! 我说是否应了句坏话,因为女儿不是他亲生的? 马月说那倒绝对不是,他确实非常爱小灵灵的,我们待她真是与亲生一样的。 我问你女儿知道自己是领来的吗?马月说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我说那黎吻雪会告诉她吗?马月也肯定地摇摇头说不会的,绝对不会。 简单的对话里,我已深深探测到这两个女人间以前交往中的密切度与理解度了。 我讲既然赖波爱女如命,又为什么不去黎吻雪那儿找一找呢?哪怕打一个电话 也好呀! 马月说,他也不知道黎吻雪会将小灵灵“弄”了过去。他认为吻雪不可能对不 起小人的,因为黎吻雪到现在对他还抱有希望,赖波说我晓得她哪怕只剩下一丝希 望,她就一定不会放弃我的,也绝对不会坏我所爱。何况我们现在都平平静静,不 是在她黎吻雪的情绪很坏的时候…… 说到情绪这两个字,马月宽宽的眉宇间,又忧愤地竖起两道细纹。 她告诉我说,1994年10月以后,我终于与赖波结束分居,又重新和好了。记得 一天上半夜,还未归家的赖波打电话来家与我商量,他说今夜黎吻雪的情绪很激烈, BP机一直拷我不停,我怕我今夜不去,她会出事…… 赖波请求我说,你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慢慢做工作。今夜你如果同意,我 就去,你不同意我就……回来。 记者,我当时握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想难赖波不好,万一真出什么事, 也不好办。于是,过了好长时间,我还是说了声——好的。放下话筒我就哭了一夜…… 她掏出一块白手绢,掩面哭了起来。 这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表述的情怀: 是对自己严肃婚姻的浪漫嘲弄? 是一个女人对女朋友的大度? 是一个明智的妻子对丈夫造成的某种既成事实的缓冲和认可? 还是两个人之间对某件事情的默契或者无奈…… 想至这里,我甚至不敢贸然发问。诸如是否因为曾经的亲密与互助,连马月也 认可了对黎吻雪的某种责任?或者黎吻雪接受我采访时,为什么描述马月女士的第 一句话便是“大大咧咧”……只是坐在我面前的她,显得哀哀楚楚,黎吻雪之“描 述”于她,似乎有很大的距离,至少在她的外表上。 我说马月你是怎么会想到小人有可能在黎吻雪处的呢? 她的情绪又激烈起来,用无泪的泣声对我说,她恨我的女儿,我的怀疑是有根 据的。说着将带来的一叠东西抖出来。有小灵灵一大本相册和两本厚厚的本子。两 本本子的前面都只写了一篇小文,后面全是空白页。(小孩子都图新鲜)小文不长, 直录于此: “1994年10月20日,周四,多云。 这几个月来,爸爸和妈妈都在闹离婚,从九月一日开始,都是爸爸来送我去接 我来的。 寒假里,爸爸和妈妈分开来住了。可是今天他们俩在小房间里讲话,我听妈妈 在哭,其实我很希望他们和好。因为爸爸和妈妈的收入加起来有两千多元,一个月 够我们三个人用的了。而且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很开心,我很希望他们俩能和好,我 们三人在一起永远不分离。而我不希望历史再从(重)演,我想这可能是一个梦, 一个美好的梦。” (我捧读这页日记时,心禁不住在打颤,可怜的孩子呀,你在用你如豆焰般的 小生命,在祈祷一般孩子都能得到的家庭的宁和。) 马月在我翻读小灵灵的遗物时,不时悲伤地饮泣着。 她告诉我说,小灵灵特别早熟懂事,(我想大约孩子从小生活在大人间感情关 系过于复杂的环境中的缘故吧),那一天她放学回家,见我们在吵,她将这篇日记 写好之后,没有如往常那样放进书包,而是放在台子上并且打开着,自己人又离开 了。她一定是有意想让我们看到。 后来我们争吵结束,出来果真看到了。我没有读完就放声大哭,女儿太懂事了, 小小年纪就为我们大人间的事担惊受怕。我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为了女儿的梦, 我决定不吵了,也不离了…… 我问赖波读到吗? 她说和我一起看的,他当时显得很内疚,但是没有哭。不过从此以后,我们想 为了小人可怜的祈愿,大家就从心里决定和好了。 我们化了几万元的积蓄,装修房子,重置家具,购买家电等等,一家人想好好 过日子了。据赖波后来对我坦言说,他曾经想带小灵灵与黎吻雪母女一起过日子, 但是黎吻雪不要小灵灵。所以当“事情”’发生(破案前)后,黎吻雪也对赖波说 过,你现在的“心事”可以没有了,言下之意就是她与赖的结合,已没有了障碍…… 我一直认为,黎吻雪把小灵灵当作她的绊脚石。 小灵灵也一直对我讲,妈妈我要母爱也要父爱。事情不能两全时,我觉得黎吻 雪当然要除掉她,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其实,……马月突然提高了嗓门喊道: 黎吻雪呀黎吻雪,我们毕竟姐妹一场,你动手前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呀! 你一定要赖波就对我讲一声,我把赖波给你!你让我在两人中选择一个,我就 一定要小灵灵,我不要赖波,如果你今天杀了赖波,与我不搭界! 至于你们之间的感情,恩也好,怨也好,我不作评论,我只要为女儿报仇!事 情发生后,我是到处写信,我要求公道要求正义!当时,警方也曾一度怀疑到我, 但是我为了女儿伸冤,我受委屈也情愿…… 说到这里,马月感伤之极,在痛苦中颤动着双肩。 如果没有这种切肤之痛,是喊不出这种“选择”的。 我说马月你是否真有点大大咧咧了,你怀疑过但是又为什么还是没有去呢? 她说怀疑是怀疑,再想想也没有可能。她一个女人家,会把孩子怎样呢?总觉 得去她那里的事,弄不好我们的家庭又要遭到危机,我怕呀,总觉得去那里,赖波 比我更有把握些,谁会料到真会是她…… 马月说完,又把照片抖落开来对我说,记者你看…… 这是十二岁的小灵灵,一生拍下的镜头,厚厚的一大叠: 有二三岁时快活地骑在爸爸身上唱歌的照片;有依偎在妈妈怀里的照片;有在 小桌子上做作业的照片;有在花丛中、在小河边、在阳台上的;还有在马路上、在 公园里、在新房间里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她抱着一只小狗,神情显得有些忧郁。马月告诉我说小灵灵曾经是 非常喜欢小狗的,她特地去买了一只纯法国种的狗给她玩。可是不久小狗死了,小 灵灵难过地哭了。妈妈安慰她时,她说大概小狗太好看了,太好看就是红颜薄命 (马月在学说“颜”字时,用了普通话的发音,令人想起小孩子惯有的神情)。妈 妈你也好看,你要当心噢…… 孩子的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故事。照片上的小灵灵长得细细高高,黑黑的细眉、 大大的眼睛,有着所有女孩子的纯真和甜美。我随意翻看时不经意间,露出了她的 一本小簿子,打开后,那上面硬实而又充满稚气的笔迹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最爱我的理想 ——做一个主持正义的律师 ……我会告诉你,我想做律师。你一定会问我,你为什么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 不做空姐、模特、服务小姐呢?因为我的性格好强,不像女孩子,我性格外貌都像 男孩子,我不像女孩子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留长发……” 读至这里,我不禁被“不那么留长发”那富有童稚情趣的排比句深深感动。 在死囚羁押地采访时,曾经被黎吻雪简单叙述过的那几句致她以死命的“罪恶 动作”,立刻再一次浮现在我的想象中,残忍地落到这女孩子的致命部位,让人不 忍卒想…… 即使她黎吻雪自谓罪恶滔天,也不可宽恕她的罪恶;即使她已命归西天,也无 法复转孩子哪怕是再活一瞬的意愿,真是罪不可恕! 另外,还有一叠子照片是她离开这个可爱的世界之后,这对不睦的父母在祭她 时,拍下来的。 我随意挑了一张,拿起来细看: 这个留着短发的美丽女孩,被黑黑的方镜框永远停格在燃着三支香的烛台前。 台前的桌面上放着马月烧的许多盆菜。桌旁是她的小床,小床上放满了玩具。 她在黑纱镜框中甜甜地笑着,永远。 床前跪着她的父亲——赖波,我想这个垂着头的父亲一定也泪流满面、泣不成 声。 我坚信他的泪里有血,血来自他心尖碎裂的伤口,一滴一滴……我请所有的读 者朋友,不要怀疑他这一刻的痛悔。 这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处深暗的黑洞……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曾经,他与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女人同登的生命之峰有多高, 那么,他这个生命黑洞——就有多深。 让这张有着象征意味的照片,夹进我们当今生活的册页里。当我们的生活有时 过于“OK”时,不妨偶然翻来看看。 写到小灵灵的哀痛,不禁让我联想起杀害她的凶手黎吻雪在“我的肺腑之言” 中的最末一段话,我有一种冲动想照录如下: “……言不尽意,思绪万千。无论怎样也排遣不了我的罪孽。最后在这里,恳 请你们转达我对被害人家属的歉疚之心和对被害人的深切哀悼。 于1996年元月2日 黎吻雪绝笔”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寻找抄录这段话时的心情,我只感到加害人对被害人的一 句“哀悼”好似翻山越海射出去的一支箭,兜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箭筒里; 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仿佛什么事都已发生过了;化了生生死死的代价,却原来 只是“一回头”就可以解决的事。 这哀悼,是否哀悼得近乎荒诞。 话题扯远,再回到与我对坐的马月那里。 我问你现在与赖波有联系吗? 她说早就没有了。唯一可以维系我们感情的小灵灵——没有了。我再和他在一 起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为小灵灵买坟地,都不让他知道在哪里,我不告诉他,他没 有资格来问我,他不配当父亲! 马月铁青着脸又说,墓碑上我只刻“灵灵”,连姓“赖”都没有刻。赖波也承 认,他的姓,没有资格放到小灵灵的名字前面去。 马月不断举例向我诉说着她的哀痛。说她做梦了,小灵灵对她说,我没有死, 妈妈我回来了;说在与赖波分居后,有次风雨交加之夜,她陪小灵灵去看病,小灵 灵坐在自行车杠上打着伞,伞面倾斜,雨水全部淋到马月的眼睛里,她大声对灵灵 说,你撑牢一点! 事后小灵灵告诉她说,妈,我本想是让你多撑一点的,少淋一点雨的…… 十二年来,这样的小事无以计数。马月说如今每件小事都像针般,扎痛当母亲 的心。这无法平复的创痛,时时令马月悲愤得不能自已,痛苦得无法安生。 她说,别人在生活,而我仅仅在生存。她精神里的苦难可见万一。 我说马月,有一件事想问一下,黎吻雪开庭那天是7月20日,你们俩为什么也要 选在这天去办离婚手续? 马月说,几个月前我向法院提起离婚起诉。前几天法院寄来开庭的通知,正好 也是7月20日。 我听了真有点吃惊。赖波与黎吻雪苟合之日是1985年3月8日;而黎吻雪杀害小 灵灵的日子,正好是十年后的3月8日,几乎一天不差。这是命运本身的一种暗示呢, 还是巧合的情节本来就来源于生活? 在马月基层与上级领导的安排帮助之下,我与马月的交谈渐趋融洽平和。虽然 她的思绪显得有点零乱,就思维这一层面来说,她甚至远不及大限临身的黎吻雪, 但由于她的女儿遭如此大不幸而受了打击,她本人思绪凌乱,也可以理解。 在采访后期,我也告诉马月说,黎吻雪的内心其实也很可怜。 假如你设身处地为她想想……比方说她腾出房子换给你,而她家里人又全部反 对;可是她坚持换了,事情也公开了,房子听说你后来又不要了。这样,黎吻雪在 众人面前又如何交待、如何收场呢? 马月说,这也不能怪我,赖波先前是瞒着我的。我也已将装修房子的工程队都 开进去了,还运了几车的黄沙石子。后来我又知道是黎吻雪腾出的房子,我怎么能 要呢…… 我不再追问。看来事情的根子还是在赖波的身上。 我说马月你知道吗,其实,黎吻雪在里面也几次提及你对她的好。 马月说,这个我是晓得的。我们确实很好很密切过的。但是我女儿的一条命, 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我说马月,这件事法律已经公正判决了,她也已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我跟踪采访这件案件时经常在想,死的已经是死了,而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前思 后想,人怎样相处,才能够活得更好一点,是不是? 她沉思了一会,大约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巡视了一遍,目光对上我的视线后说, 是的,我曾经对黎吻雪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我当初还说过,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她被 枪毙!我天天给法院打电话询问二审结果,法院天天要我耐心等待、耐心等待,一 直等到半年过后,仍然还没消息下来,我就急了…… 我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法院审理自有一套极严密的章法,有些过程细节又 不能广而告之。 她接着我的话头说,是呀是呀,那一天我又打电话,是1996年6月20日的上午, 法院对我说,二审下来了,黎吻雪在明天将被执行…… 马月说到这里时,神情突变,情绪变得十分复杂。 她那美丽的脸上,眼睛扭曲着,惊骇的目光中不见了仇恨而尽是畏惧。 她对我说,记者,真的噢,我一听这消息,心口“咚咚”直跳,这一夜怎么也 睡不着。往事一幕幕从心里翻来翻去,毕竟是一个鲜蹦活跳的人呀,怎么会变成今 朝这样子……曾经我们是多好多亲的小姐妹呀! 她摇着头,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 是的,曾经与她生命密切相联的两个生命,已烟消风去,于她绝不是一个茶后 饭余可有可无的社会故事。 马月用手支着下颔,侧脸面壁。好一阵后突然向我感慨道: 我认为是现在这个社会“不好”。因为条件太好了,钞票太多了。外面卡拉OK 唱唱,KTV包房坐坐,赖波就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才学坏了的……从前我们俩的工资加 起来也只有几十元,日子倒过得蛮好,我们当初恋爱谈了七八年,连一场电影都没 有去消费过。 赖波是个大孝子,他说我们有空就陪陪妈妈,不出去了,所以一直守在家里, 大家谈谈说说,那个时候,真是有多好…… 时间是单向直线型的,“真是有多好”的岁月,就充溢着悲剧的意味——永去 不返。 我问马月,你现在还是单身? 她说是的。每天回家一个人看天花板,心里难受得很……到了清明,我还要给 小灵灵去办坟地、刻墓碑、落葬,事情办得再完美再像样……唉,那又有什么意思 呢?这又不是在为女儿办嫁妆做喜事,我心里不好过…… 时近午时,马月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她需要情绪的安定与平静的时间。我们 没有勉强她。 马月与我握别时,她亮亮的眼睛里比来时多了一份信任。采访中还有一些问题, 我略作考虑之后,终于还是——没问为好。 生活中一些小小的缺口或者重大的隐伤,本来就没必要通过一问一答的方式来 展示。当一个事件已近悬崖,且勒马不及,又终于暴发成灾祸时,那些小小缺口及 隐伤部位的剧痛,早就在刹那间,便遍及整个灵魂世界了。 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我想马月也不会例外。何况她还未从阴影中步出。 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我想让历 经——丈夫、情人、父亲角色的他,为我亲爱的读者们作一次“独自”。 当今某些男人的骨子里,己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 他们尽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觉,抽逃激情。即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 脱爱欲的涉入所可能产生的焦虑。 1996年12月1日夜。 在写着本章节时,我很想能找到赖波同志谈一谈。于是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 同时也寄出我写的那本书《黑色蜜月》,因为这书黎吻雪曾经也读过,我希望由此 能找到一个对话的“切入口”。在信上我对赖波说,我能否找你单独聊聊,如果你 愿意并且信任我的话。 一周过去了,没有丝毫回音。 我不想放弃继续找他的努力。 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我想让历经这一切 的他——丈夫、情人、父亲,为我亲爱的读者们作一次“独白”;我想它对生活中 有一些迷途者一定极为重要;我更想,两个不该离开这个世界的生命,不能就这样 白白离去。 但是,赖波,你敢于面对自己吗? 我想他一定会的,那我们就耐心地等待着他。 1996年12月7日夜,11:40分,寒意浓重,书房。 在希腊神话中这么说,美神与战神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被命名为爱神。 爱神虽然经过了悉心的抚育,但却无法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成长,他一直是一个 矮矮的、红润的小孩子。背后长着轻纱一般的翅膀,稚气的脸蛋上有一对深深的酒 涡。 美神为他的健康状况十分操心。于是去请教法律与正义女神席米斯,席米斯以 神谕的口吻回答道:没有激情的爱,他是无法成长的。 我由此联想到我近年来追踪采访的一些案子,及案子中的一些男女主角。 刚才还接了一个长途电话。自然是“悲剧女角”珍打来的。十年前我采访过悲 剧中的他与她,以“一个囚犯妻子的自述”发表于十年前的《上海法制报》上。 那时珍投入全部青春与生命,承担世间重重磨难,为铁窗中的他,赡养老人抚 育孩子,苦苦守候。而今他出来了,他开公司了,他有钱了,他也——不要她了! 在婚姻尚未解除的情况下,他的“她”早不止一个。悲剧女角的哭诉,让同为女性 的我愤怒! 想到现今报刊书籍影视中,屡见不鲜的“小蜜”这个字眼;想到一个名不见经 传的女同胞写的一行诗:“‘爱要投入我的全部青春与生命,小女子实在爱不起”; 想到一句歌词:“爱情两个字好辛苦”;想到社会学家及有关部门呼请关注的“情 人现象”;想到在杨玉霞案件后,奔波在被烧伤妻女之间的徐国初,想到本文尚未 露面的赖波…… 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夜,在汹涌澎湃的经济大潮中,传统的性观念同样会遭到冲 击……刚才想及的一切,包括公安执法机关现在一再加大对卖淫嫖娼案件的打击力 度,都浅入深出地证明了这一点。不管生活中痴情的女人,几乎俯拾皆是(我采访 近十个女死囚——其中七个已赴黄泉就有六个半人对情人是“痴到死”),还是希 望缩短“感情流程”直达官能享受的男人,稍稍找一下,一找就能寻到一个。 有迹象表明,科学进步物质文明发展的当代,性欲与爱欲正日渐剥离,就我在 大墙铁窗中十来年中采访的积累,这种倾向,男性尤甚。 这些男人的骨子里,已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在都市密 封的一个个小空间里——包房、泳池、浴堂或者其他空间,借着有钱或者“现在开 放了”的借口,尽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觉,抽逃激情,而只求在“技术”上操作得 更好一些。 也就是说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脱爱欲的涉人所可能产生的焦虑。 要知道,我们的社会所需要的,乃是全面表现爱欲的自由,除了社会层面上的 道德与法律之外,还有自然人性层面上的性欲的权能——爱欲,一种真正来自内心 深处的激情。 但是就我大量的采访中得悉,“某些”已经成为罪犯或者没有成为罪犯的男人 (我是指某一些,不是所有),曾经或正在逃避爱欲——并且是以性来作为逃避爱 欲的舟车。 有逃便有追,被“女人”追上的“男人”,或者再也骗不过了;或者无法达成 一致;或者干脆两者矛盾激化,于是便有了今日早上刚刚被押赴刑场枪决的杨玉霞 和其他时候的杨玉霞式的女人。(写至这里是1996年12月10日夜) 黎吻雪算不算一个?因为至今还未找到赖波,暂且慢说。 事到如今,后悔己无法解除我的罪,如果我当初能克制、能理智,那 么也许会幸运地破茧而出……爸、妈,女儿对不起你们,在亲同邻里间, 一直以有孝敬的女儿而得意自豪的爸妈,突然要背上一个有杀人犯女儿的 罪名,我好很好恨! 1996年12月12日,晴,阳光灿烂,书房。 阅读着手里的这一份份不寻常的纸页,不觉窗外已夕阳西沉。世界还是那样宁 静。大城市前进的脚步声,通过打夯桩头与大地,金属板与钢管的撞击,从远处隐 隐传来。 五个多月前,一个有罪的女人早早被逐出了我们的世界,而她留下的这些纸页 上的字,却令人感慨万千…… 材料之一:(给家人的遗书)爸爸、妈妈、姐、妹: 你们好! 当你们看到此信的时候,我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辗转反侧,我都无法接受为了这份爱,如今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事实。经 过几个月的反思,我已能面对现实。毕竟是我害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回首往事, 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回想当初与郑岛嵋的结合,嫁了他并不幸福。只是自己要面子,也就一直独自 吞咽苦果。 当赖波向我表白他喜欢我,可一直深埋心底而不敢表明心迹时,我被这突如其 来的爱,打破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从此我与他相知相爱在这十年间。我确实在这 十年间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我觉得我今生能拥有这份真情也心满意足了。毕竟他 为我也付出了真情,可是后来他违心了。他的谎言开始了,我当然无法接受,这不 仅仅意味着我将失去一切,更使我在女儿面前失去了尊严。好长一段时间,我被这 情结困扰,自己无法寻找摆脱的路…… 事发后,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最终造成了终生的遗憾。 在这许多个日日夜夜里,痛苦与悔恨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从一个安分守己兢 兢业业为社会工作的公民,沦落成了一名杀人犯,从幸福的顶端一下子跌落到痛苦 的深渊。这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事到如今,后悔已无法解除我的罪,如果我当初能克制、能理智,那么也许会 幸运地破茧而出 爸、妈,女儿对不起你们,在亲属邻里间,一直以有孝敬的女儿而得意自豪的 爸妈,突然要背上一个有杀人犯女儿的罪名,我好恨好恨!恨自己没有给你们带来 晚年的幸福和快乐,反而使你们遭受这样大的打击和痛苦,在你们的朋友同事面前 丢尽了面子。 我的罪孽深重,已无法偿还爸妈的养育之恩,只有等我来世再报答了。 事至如今,再去追究谁是谁非,似乎已无意义,也没必要了。 我自以为与赖波是有情无缘,有缘无分,望爸妈大人,大肚大量。看在女儿的 份上,也不要给他再多的责难,毕竟他为我也付出过。现在他落到身败名裂的地步, 也得到报应了。 不孝的女儿:雪雪 在黎吻雪写着这份遗书的时候,已是十分清醒十分理智了。这份遗书在字里行 间,殷殷渗出的还是对赖波那份刻骨铭心的情和爱。 此爱绵绵无绝期。此恨绵绵无绝期。这里的爱和恨纠结成一团的情感实体,就 是黎吻雪置身的生活的全部世界。 还有一个女儿对自己父母的养育恩情无法回报的痛悔之情,也让人深深感动。 是的,她是被法律处极刑的死囚,同时她又是另一种社会角色——父母的女儿。 这种被亲情煎熬的巨大的痛苦,应该让它变成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让我 们沿着这些“为什么?”的一级级石阶,拾级而上,追溯到每个“为什么”的核心 和起端,然后提灭它,踩熄它,不再让它在生活中滋生出罪恶来。 我曾去找过黎吻雪的父母,但是没遇上。只有一个近二十岁的外甥女在。 说起这件事时,她说外婆外公心里很难过很难过。生病躺在床上……都没有想 到阿姨会干这种事…… 我说你外婆外公是否对你阿姨的这个结局有预感? 她说是有的。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杀人的结局是什么。但是嘴里从来不说。家 里空气死闷死闷的。 我说我很想来看望一下你外婆外公,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最不愿意这事发生的 就是这两位老人。你说是吗? 她说是的。 我说黎吻雪曾经托过我,今后如果有机会见到两位老人时,告诉他们她在最后 的日子里过得很好,要两位老人保重。因为我早时怕你外婆外公受不了,就一直没 来。 电话那头说,现在外婆外公好多了。他们一旦知道事情真相,就心里明白是什 么后果了。 我想事情不会是这样简单吧……20岁的姑娘毕竟还是孩子。 我说,如果你外婆外公身体还可以的话,就请打个电话给我,我们约个时间, 我想来看看你的外婆外公如何?那边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没有收到他们的电话。 材料之二:(黎吻雪在等待法律最后裁决前在监所留下的句行) 与赖波相交十载,我的女儿长大成人。 在她幼小的心目中,早就认为我们是亲密的三口之家。我的女儿是我生命中极 为重要的人。我一直希望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一旦她知道事实的真相,在 她稚嫩的心上会留下创伤,而这是我最最不愿意的。我愿倾我所有,只要她不受任 何伤害,我又该如何向她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从今以后,她将会如何看待、评价我这个妈妈呢?想到这一切…… 我想说黎吻雪,你既然能够如此深明大理,又怎么会出此愚蠢之举呢?你对自 己的女儿,可以倾你所有,为的是不让女儿受到任何伤害,那么你又是怎样对可怜 的小灵灵,下得了毒手呢?女儿可以说是你生命中的生命,那么你自己的生命都被 法律剥夺了,你这“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不也受到了最致命的伤害吗?还奢谈什 么“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其实,就让孩子心上留点创伤,那又何妨?或者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好好 向女儿解释一下,至于女儿对妈妈“如何看待、评价”,又值几何呢?即使你在女 儿心中的偶像被击碎、被推倒,那又怎样呢?黎吻雪,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呀。 这一切生活的碎壳,原本都可以好好收拾掉的。 黎吻雪,即使你在无奈之中,还原了你的真实,等女儿长大了,她或许也会懂 得的。但是无论事情的结局如何不尽人意,你的人总还在,你可以看着女儿成长; 你总还可以用你的手,用你的身体去呵护女儿,去做你应该为她做的事呀!你怎么 会出此下策,走上了这条不归的路呢! 真难想象能够把材料数字算计得一丝不苟的你,却做了这样一笔荒唐到极点又 罪恶到极点的昏账! 材料之三:(留给小姐妹的遗书)“秦舒,你好! 今天我就要永离你们了。这也是人生道路的最后尽头,不过就是场面不一。 生前我能拥有你这样一位知心朋友,我很高兴。为了我的事,也化费了你不少 时间,在此我说一声谢谢,对不起了。 ……出事后,我也曾后悔,后悔当初我没有将我心中积压的痛苦与你倾诉。好 几次我也觉得你和我交谈时,直接插入主体(主题),但我那时确实心情很烦躁, 认为像我这种年龄再为爱情所困,似乎有点难堪……经过这么漫长的情道(可能是 指感情通达的路)我总认为最终能坦然走向光明,想不到……我痛苦啊,我不知怎 么去面对……我觉得我无法对外人叙述我的隐私,更无脸畅达这段隐私给我带来的 伤痛,所以好长时间,我被这苦涩的爱困扰得心烦意乱……但我不甘心,报复的罪 恶念头,陡然在心头升起……时至今日醒悟,代价太昂贵了,为了舒舒服服地喘一 口气,今天我就要这样子走了。 秦舒,望你们母女在后半辈子更加快乐。现在对你们来说,事业和金钱都不要 看得太重。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友:黎吻雪 1996.6.21 绝” 卸去层层叠叠的伪装,黎吻雪赤裸着灵魂走了。 其实她早该卸下面具早该赤裸自己,哪怕仅仅选择一个知己朋友。这知己,可 以成为黎吻雪窒息太久太封闭的情感小屋里的一扇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透进来。 这样,黎吻雪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气;这一口气喘好之后,迎你而来的新生 活,会有美好,会有圆满,会有幸福的呀,你何必非要“这样子”,弄得满是血腥。 血腥之后,再“这样子”走呢? 不是说,四十岁的女人一枝花吗?既是“花”自然就少不了有故事,故事不管 是困惑或者苦涩,都是正常的。说出来不好意思,难道弄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来,就 好意思了? 到如今才说“生命才是最珍贵的”,已经太迟太迟了呀!黎吻雪,我一定要将 你的故事写出来,让这个世界上正陷入“故事”的人都能读到。材料之四: 还有一些黎吻雪在等待“结果”之前,留在小纸片上的摘抄。我和我的读者们 不妨一读。因为事到如今,已经铸成的结果不容更改,但是我们或许可以借助这名 以身试法者零星碎语,悟到一些什么。 ·生活在同一环境同一条件同一空间,各人自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优 缺点,当两个人不能完全融合时,请你我多多原谅。 ·体谅是一种宽容一种大度。体谅是一种涵养。体谅是矛盾冲突归于平静样和 的润滑剂。 ·永远的爱是永远恪守最初的誓言。 ·人,绝对的悲剧,是因为她是一次性的;人,绝对的痛苦,也因为她是一次 性的。 ·隐私中的,才是最真实、最深刻、最美丽的人生。 ·动力往往起源于两个原因:希望和绝望。 ·有一个可怕的结局,也比不上没有任何结局可怕。 ·精神、心理、情感上的被伤害,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有的人会久久吮吸 自己的伤口,让它流血不止,强化这种被伤害感,将它变作报复的驱动力,让伤人 者受到更深的伤害。我就是这种人。 …… 当纸片上这些黎吻雪的摘抄断句,全部呈现在我的眼前之时,我的这篇冗长的 采访手记,仿佛是多余的废话。废话还用“多余”,可见废得厉害。 这不,一个“好好的黎吻雪”,她什么都理解、什么都领悟、什么都明明白白 的,怎么忽然就一败涂地得不可收拾了呢!? 个中生死之奥、是非之变,我就留给我的亲爱的读者们去回味去思考了。 接着“卡嚓”一声,电话断了。在记者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块烙红 的铁。回避,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高。现在你做 完下来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大家都会理 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相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1996年12月20日,凌晨0:26,书房,夜空混浊无星,冷。 找了有关部门了解,得悉赖波与马月已于1995年9月8日正式离婚。 经一审判决后的黎吻雪的揭发,不久赖波被警方传唤到案。 在对他的收审结束之际,检察院给赖波所在局的司法建议书上如是写着: 黎吻雪故意杀人案中,赖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经查,赖波生活腐化堕落, 道德败坏,建议给以严肃的党纪、政纪处分,并书面函告。 1996年10月4日,赖波所在单位的上级局领导作出正式开除赖波党籍的决定,并 撤消赖波的处级待遇。留局基层察看一年。 赖波目前正作为一个普通的职工在工作。但他一直请病假,又不住家里,很难 找到他。 给他写过的信,一直未见有复。 1996年12月7日,下午2点15分。我拨通了赖波“所在处”的电话。 我说我叫陆萍,写给你的信收到吗? 他说没有呀! 我说我很想找你单独谈一谈,可以吗? 赖波的声音竭尽温和,用社交场合极为得体的语言和口吻,让我提示他,以唤 起他的记忆。 我说赖波我们没有见过面。 他的口气瞬时大变,声音里满是警惕,说你是不是记者? 我说你讲对了,我是《法制报》的记者。 他说你是怎么知道我这儿的电话的? 我说你又没有改名换姓,我怎么会找不上你呢?你别紧张。我讲你现在方便吗, 如果四周有人不方便的话,你请另外换个地方再打电话给我好吗? 因为最初接我电话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声音很动听的小姐。 改革开放的年代,为生活在这块古老而又新鲜的土地上的公民,提供了广阔而 又多层次的生存空间,尤其是国际性的都市——上海。 我知道,赖波已关闭了老房子的门,也关闭了充塞在这里的记忆。 他重新走进了新的生活。 这是另外一种样式的生活,他有着一辆为自己所需而可以任意发动引擎的小车。 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有环境可人的活动空间。还有另外的好多好多。 赖波说,不用另外找地方了,不要紧的,你有话尽管说吧。 我说在黎吻雪“走”之前,我已与她谈过三个半天。昨天又找到马月,也谈了…… 才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还没有“尽管”说,电话那头就说: 你等一等,我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接着“卡嚓”一声,电话断了。 在我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块烙红的铁…… 过了没有多少时间,电话又响了。我一听,是赖波。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 是我意料中的事。“过去的往事”结着凝凝巴巴的血痂,可怕得令人不堪回首,如 若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的确不敢去轻易触碰,更没有勇气去重新打开。 ……他讷讷道,你是记者吧。 我说是的,并说不知我前一阵给你的信可收到了?我还寄过一本书,是我写的 《黑色蜜月》。寄书的目的,是让你先了解我,看你愿不愿意就这件事,我们聊一 聊。因为在我采访了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之后,很想也听听你心里想说的话。我想这 些话,你放在心里也一定很重的…… 我还没有说完,那头电话里就说,这件事最痛的还是我,等下周谈好吗?你让 我考虑一下。 到了下周的最末一天,我一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于是一个电话又打了过去, 一个小姐的声音说他出差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梦中,电话铃声大作。提起一听,是赖波你打来的。你说 你正在外地,忙得很,知道我打电话找你了,是由接电话小姐转告的。你要我等到 下周的周四,你才能回上海来。 我说好的好的,没有关系的,我等着你,没事。 于是我就又等到这个周的周四,也即今天。现在已是下午五点了,你仍然没有 回复。我又打电话过去,那头小姐说,你出差了。我问去了哪里?小姐清脆脆的声 音说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方位——北方。 我说今天不是他该回来了吗? 那头说,不,他昨天刚刚走。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谁。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我挂上了电话,浮上我心头的感觉是:赖波在回避。 我想,回避就回避吧,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么。是的,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 高。 而今你做完了,下来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我 和读者都会理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我自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当然,我不想勉强赖波。面对自己昨天亲历过的恶梦,确实需要异乎寻常的勇 气。 黎吻雪这女人,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 团需要时间去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这是一场在 感情的漩涡里展开的危险的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临。 1996年12月28日,下午2:30,桑塔那小车内。 这一天下午二时,我刚泡好一杯热茶,坐下来打开电脑时,电话响了。 拿起一听,是赖波的声音。 我说赖波你回来了,你现在好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他沉吟着……说你就是陆记者吗…… 我说没错呀!接着,我又缓下口气讲,赖波,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 他说是吗……记者,是的,你说对了,这十多天来,其实不是忙也不是外出, 是我心里又乱又烦又难受…… 我说赖波我知道。我也十分理解你的这种心情。但是,赖波,要知道回避是一 种解脱;诉说呢,也是一种解脱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做你的听众,你怕不怕? 你……你愿意不愿意呢? 他说愿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我怕,我还打电话来做什么?陆记者,前 几天,我已回家取到了你寄来的信……我也读了信,谢谢你了。所以,想想还是与 你谈一次。那老房子,我已早就不住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说就今天吧,好不好? 我说可以呀。 他说,那半小时以后,在华厦宾馆的咖啡厅里见面好吗。 我说那好,我是戴眼镜的,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请注意我的手里还拿着一本卷 起的杂志。 搁下电话,我很兴奋。转身就关闭了电脑,又连喝了几口浓茶,关上门出去了。 往往,这样的时刻是我最兴奋的时刻,比赶宴会、赶晚会、赶桂花节、服装节、以 及赶什么开张仪式之类的活动,兴趣不知要高多少倍。 我如约而至。当我正欲推大堂的茶色玻璃旋转门时,有一名男子迎我而来。 他说你就是记者陆萍吧? 我说是的。你就叫赖波,你好。我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只见赖波中等个头,乌发方脸,灰毛衣灰西装没有系领带。 他说咖啡厅里已坐满了人,也许正赶上什么单位的活动吧,我们说话一定很不 方便…… 我说,那我们上哪儿去呢? 他稍顿了一下说,你不介意的话,那就到我的小车里吧。 我说这主意妙极了。因为在窄小的空间里,更宜于作心灵的对话。 出了大堂,但见假山瀑布前的绿树掩映之下,停着一排溜的小车。 赖波走近一辆暗红色的“桑塔那”车,掏出了钥匙打开了车门。他坐上了驾驶 席,我便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然后,我将门“嘭”地一声关紧了。 顿时,这小小的空间中,有了别一种意味。 灵魂与情感世界里,曾被严严实实地封存着的那场腥风血雨,将在这里再一度 滚过。 我说赖波,我采访有个习惯要做笔记,你在乎吗? 他说我不在乎,我既然来了就不在乎了。随便你写什么文章,我都不在乎,只 要你不用我的真名就是了。反正……怎么我也摆脱不了;但是,我还是想摆脱,真 的我太想摆脱昨天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两眼平视着前方,用非常冲动的声音高声吼道,我想摆脱一切!自从那事发 生后,我不看报也不看电视。不时有人告诉我,某某报某某电视台有你们的这个事, 我眼闭耳塞,什么都不想知道!现在,今天……我倒是想听听黎吻雪她在“这三次” 中对你说了些什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说的! 赖波说着,就将双手互插在两腋之下。并且还咬牙切齿地将背狠狠地向后一靠, 闭上了眼睛。 他那架势有点汹汹然。但到底曾经和黎吻雪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他还是在 乎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说了一些什么。 我说赖波,事情发生的当夜,你为啥不去黎吻雪那里找一找呢,她在那一夜等 你等得好苦好苦,从下午六点就开始等了,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敲过,还是一点也 没有你的信息,她才绝望了,才用枕头将小灵灵…… “我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 突然,他离开椅背挺起了身子。并且很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 接着,两行泪水“刷”地从他紧闭的双眼里哗哗地流淌下来。 他对女儿的真情,第一次给了我重重的心理冲击;同时,也没有我通常想象中 的——他应该有的忏悔。 我换了个话题,说据我感觉黎吻雪直至最后还在念叨着你,还不忘你,还是对 你很好。 赖波说,她是对我好。的确,她是从内心深处对我好的;但是,要知道,一切 的一切,她最终的目标就是想得到我。出了事体后,我还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上 说,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知道小灵灵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希望,灵灵没有了你 是最痛苦的。但是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我的女儿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当时一看, 就朝一边一扔。女儿出了人命,我哪还有这份闲心思呢……后来细细一品,就觉得 信中的味道不太对头。 我说赖波,你为什么感到不对头? 他说,我发现信中没有一句是骂凶手的。当然开始犯疑时,已经是后面几天的 事了…… 我与马月感情确实破裂过,甚至连分手的“纸头”也都写好了。 但是女儿一直做我的工作,她小小年纪十分懂事的。记得出事那日早上。她上 学前知道我心脏不好,就替我拿好药开水倒好…… 说到这里赖波不禁悲泪如注,泣不成声。 他说那天深夜,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女儿失踪的地方。那儿是民工的临时房,我 先起只当是被乡下人拐骗走的,我就在那里拼命吼叫,厉声让他们把我的女儿交出 来!交出来! 我还发疯一样把沿街的门板都踢穿了。当时被我吵醒的人,都披着衣服跑出来 围着我看,以为我是发精神病的病人…… 可是……可是,我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她!她! 一想到此事,我就会恨得不得了!我几次经过她的公墓,几次想冲进去将她挖 尸暴尸……记者,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跟她回家呀,女儿很懂事的,从两岁开 始就晓得,电气、煤气开关从来不碰。这一天早上还关照我下班早点回来,说今天 妈妈要回来了……妈妈要回来,灵灵你为啥要跟别人跑呢!你要自己回家呀! 记者,我老实对你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我曾对小人说,有爸爸在,世 上没有人敢欺侮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母亲万岁!女儿万岁! 他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粗短的眉毛,不时愤怒地竖起来;那挥动的拳头,将 小车窗前的挂件穗子,碰得一动一动的。 他说记者,我告诉你,黎吻雪为啥要害我女儿,就因为女儿是她的绊脚石。 当时我想离婚时,马月、黎吻雪都不要女儿。我晓得马月不要是逼我,她说过 你跟谁好都可以,就是不能与黎吻雪,她恨她自己引狼入室。而黎吻雪不要,则是 与马月在暗斗了。 我曾对黎吻雪说过,我们如果合在一起,小人一定得过来。 她说真要这样,你就先把我调到外地去……这不是明逼我是什么? 这两个女人,以前要好起来时,真比亲姐妹还要亲。当初黎吻雪得了牛皮癣, 身上到处是血水,马月天天给她换药不算,还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都不曾嫌弃过。 黎吻雪呢?对马月也好到几乎不能再好了,一点也不夸张的,这两人真比家中的姐 妹还亲。后来就不对了,两人虽然话不多,但是积怨很深,真是当初有多少爱,现 在就有多少恨。记者,事情到了这个局面,我真是进退两难。 我想说,赖波,你现在别光说你是进退两难,她们当初好时,你可是左右逢源 呀。但是,我最后还是话没出口。我想,他受到的心灵上的惩罚,已经够他受用的 了。 赖波有着一张很平常的男人的脸。胡子未刮,散乱的眉毛被痛苦高高地挤成三 角形的一堆。是的,局面确实很难收拾,但是当初是谁让你一脚踏进这三角情的沼 泽地的呢? 他说后来重新与马月合在一起,完全是为了女儿。岂料黎吻雪竟然敢挺而走险, 做出这种千刀万剐的事来……陆记者,是我害了女儿!是我不好!我爱女儿,实质 上是害了女儿;我不爱女儿,黎吻雪可能也不会害我女儿。唉…… 他痛不欲生地对我说着,悲愤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说赖波,你当日夜里,怎么就不曾想去黎吻雪那里看看呢? 他捏紧拳头悔恨不迭地敲击着自己的脑门说,我怎么想得到呢!?我怎么想到 会是这样!我当时确实失去了理智,根本没有朝这方面去想,家里出了这么要命的 事,哪还有心思去她那里呢? 黎吻雪那儿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间去 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 我说赖波,你在事体发生的前四天夜里,还在黎吻雪那儿过夜。小灵灵失踪了, 你却不去黎吻雪处寻找,这件事确实是很让人费解的。 他说三月四日那夜,我确实是在她家里。但是你有所不知,是黎吻雪打电话来, 话里有责怪的意思,讲你这么长时间没来,总得来看看我吧……而当时,如果我不 去的话,又怕她自杀,所以我还是去了…… 赖波在妻子出差的日子里,找的这份理由,我看或许只是一种借口而已。 这是一场在感情的漩涡里展开的危险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 降临。 世界上曾经最亲近你的三个女人,一个上了天堂,一个下了地狱,一 个也已经离开了你,现在你孑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实令常人难以想 象。人的一生中,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一个人不能游戏生 活——否则生活将游戏你,这不是劝诫——而是规则。 我问赖波你是否欺骗了黎吻雪,不把你与马月和好的情况告诉她? 赖波说,哪里呀!我与马月和好的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明确对她说过, 我们夫妻和好了,你不要再来了。黎吻雪完全在瞎说。 还有说什么我与她的事,马月是知道的,也是瞎说。这些事,怎么会公开呢? 都是暗里的事!马月是蒙在鼓里的呀。 在赖波说着这些话时,我吃惊地看着他。显然,这些问题已成了——生死之谜。 我无法再去采访去了地狱的黎吻雪,也觉得没必要再继续采访其他的人了,比如审 判这个案子的法官和公安人员等。我想,事实上或许已经有答案了。亲爱的读者, 你们说是不是?刚才剩下的这话题,留给活着的人赖波自己去查核、去思考、去回 答吧。 我的采访,既不是法官办案,也不是单位领导来“考核”;我的采访,只仅仅 是——当事情已经过去,当法律的刑事追究已经结束;当我们灵魂中的一场大风暴 已经平息,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以一个过来人或者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那已经 成为过去的“生活片断”。谈一点心中的感悟、思考,或者重新审视那些曲曲折折 的道德和良知的各线:看看当时的我们,哪儿做得过火了;哪儿又做得太绝了点; 哪儿又是不该去做的;哪儿又是我们必须汲取的教训等等等等,仅仅是如此而已。 再回到我们的“桑塔那”小车里。 只见赖波静了静气,对我说,她已有了下场,我不想将她说得很坏,过去就过 去了。只是她对我的这份好,叫人想起来就会害怕。记者,你想想看,小人被害后, 她还和她的女儿来劝慰我,还托人给我送来人参,还不断给我打电话打拷机,说你 出来,我一定要见你…… 我说案子不破,我没有心思。 后来公安局掌握了线索,疑点集中到她身上,在警方的具体部署之下,我与她 接触了。我那个时候见了她的恨呀……到我家里时,我是拼命克制自己,她不知道, 我差点控制不了情绪,恨不得一下子捏死她! 当然,我那时只想为女儿报仇!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可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何必要害小人呢!这是我随便怎样都无法原谅她的……我真正是恨得不得了!我要 追究凶手;至于女儿为什么会被害,想到是自己作的罪孽,那是以后日子里的事了。 这个女人的厉害,我以前还真不曾领教过。 那天与她接触时,她一口否认,而且那份冷静,真叫人震惊。 我曾咬牙切齿对她说,我希望不是你!等杀害灵灵的凶手查出来枪毙,我第二 天就与你结婚!你说好吗?! 赖波的眉毛根根竖起,挥动的拳头将悬挂在车窗前“福”字挂件的红穗儿挥得 上下左右乱动。 这时宾馆的保安人员,从远处走过来,在车窗外朝我们看看,大约是为我们在 车内,长久不出来感到奇怪吧。 我问当时黎吻雪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她仍然静得很,细声细气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在外面兜马路时,她不时叫我说话小声点小声点……她是怕被外人听见呀, 这是做贼心虚。她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早就在警方的视线里了。 我说当时的凶犯,又没正式确定是她。 他说那当然。只是有疑点。 我见赖波的整个情绪全在女儿被害的这件事上,就又说了一些黎吻雪至死还在 殷殷切切期冀思念着他的一些事时,他长叹了一声说: 如果我给她“一丝丝好的话,她也许就不会崩溃的”。人绝望了或许就一时糊 涂了,我实在无法想象她——黎吻雪竟然会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呀,记者,我 希望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她了。今天对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甚至希 望自己也消失掉,消失在世界上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度过我残余的人生。 当那年五月九日一早,我知道案子已破,凶手果真就是她时,我一时真的难以 接受。说出来你记者也许不会相信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的女儿,我想马上赶 过去安慰她……我立即给黎吻雪的母亲打了电话。 岂料黎吻雪的娘,竟给公安局报警,说我要害黎吻雪的女儿…… 我问你怎么会想到黎吻雪的女儿的呢? 他说,因为我想到世界上又要多一个孤儿了。 他又说,这个事对她女儿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再说我从小也是孤儿,小灵灵 也是我领养来的孤儿。我对我女儿的感情可以讲胜过亲生的,讲出来你们也许都不 会相信!当初马月身体不好,一直吃药。我看不过就说去领一个吧,我们自己不要 生了。 当时,马月不同意,说总是自己生的亲。 我说,你看我——就是被我妈妈领养来的,我对妈妈好吗? 她说这倒也是,你确实是个孝顺的儿子。这样,她也同意了。 后来小灵灵领来之后,马月又怀孕了,为了不亏待灵灵,马月去做了人工流产。 ……没有想到凶案破了以后,许多人打电话给我,要我救救黎吻雪的命。 杀了我的女儿还要去救她的命,这叫我怎样是好哟!后来黎吻雪的女儿又亲自 来找我,求我救救她的妈妈…… 我看到黎吻雪的女儿,心里很难过。小人是无辜的,曾经我也确实很喜欢她, 为了我们大人间的事,眼看她将要失去母亲了……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痛苦,我想, 我应该要担起抚养她的责任来…… 这个事,被我的朋友们知道了,他们骂我脑子坏了,大约在发神经病吧! 赖波瞪着眼珠满面通红,坐在座位上朝我侧着身子诉说。那干燥的没有光泽的 头发,已有几络毛糙糙地滑落在他灰暗的前额印堂上。 他说,我当时想,如果黎吻雪能活下来,对她整个家庭的影响该有多大…… 我知道她是这个大家庭中十分重要的一员。但是我那时的心情正像在油锅里煎 熬,感情十分复杂痛苦。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过错会造成这样的惨局……我理解黎吻雪在里面对我的揭 发,她要活命,写材料揭发我,我一点都不怪她。 后来,警方也将我关进去过……说我有经济问题。不过,你黎吻雪揭发我,总 该实事求是吧,但是她没有。我想这也属正常的,是吧?……我完全理解!都好说, 我一点也不恨她。有啥好恨的,我自作自受…… 赖波在说这些话时,情绪激烈,心情烦乱,不时用手势加重着语气。 是的,如果这事抽去恩恩怨怨的感情内容,在案发的几方之间,剥落成仅仅是 单一的法律关系,事情就显得简单得多。就如在黎吻雪一审开庭之前,赖波夫妇递 交法庭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字一样。 但是眼下不行,日积月累的漫漫十度春夏秋冬中的情爱恩怨,还有人性人伦人 道与道德情操之间的冲撞碰击,满天满地都是有血有肉的往事;角角落落全是零零 碎碎的恋仇情节,岂可一朝了断? 是的,这些太复杂太高难的事情纠结成一团死块时,作为此事件之重要人物的 赖波,又如何能挣脱掉呢? 他对我说,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小灵灵。 我经常会把她背在身上,让她骑在我的头颈里玩耍;有时我们父女俩一起回家 到了门口,我就要小灵灵趴在我背上,我要背她到六楼。常常是到了三楼,懂事的 女儿一定要下来,她知道我有心脏病,要我休息一下再背她……能够背女儿的爸爸 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爸爸……我的幸福已经被断送了! 赖波残泪斑斑地凝视着窗外,背对着我喃喃道。 夕照的光色勾勒着他的眉额,那几根参差着的长短不一的眉毛,在明亮的光线 中显得分外惹眼。 唉,记者,孩子都是无辜的。我知道她的女儿在她离开世界后考进了一所学校。 我几次经过那学校时,都产生过冲动,想进去看看她。唉,生活中又多了一个可怜 的孤儿! 再一想,我已经自身难保,已经是一塌糊涂的人了,还去看什么呀!…… 现在最苦的还是马月,她爱女儿,在感情上她牺牲得最多。她在生活中确有点 马马哈哈的,不拘小节又不大会料理家务事情。当然对我的关心自然就少。我在外 忙了一天回到家,总想有热饭热菜,但是,她不会做…… 否则,黎吻雪也走不上来,她正好补了这个缺,而马月呢,也总认为黎吻雪关 心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没有想到别的事情。 谁料到日子长了,事情也就惹出了“麻烦”…… 为这种事情,自己内心也一直非常的矛盾。总觉得对不起马月,有时也对不起 黎吻雪(我想说,赖波你这个悬崖上的黑三角动作,是万万玩不得的呀!)。 我的女儿又不希望父母分开,而黎吻雪这一头也难;她的确是从来都不曾与我 吵过、争过,在一起时都平心静气地说话,拿一句通俗的话就是——她这个女人是 很讲道理也很有修养的。 记者,我觉得有时人在相处时,没有吵,其实也不见得是好;怨恨都积在心底 里,爆发起来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出事体之前,老实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出 这种事,否则只要是为了小人,我的一切可以在所不惜、更可以全部牺牲。 主要是出事体前,也没有什么大的迹象。我只想让她的热情一点点冷下来,冷 处理一段时间再说,我处在这种境地里,人确实感到很累很累…… 记者,说句真心话,想想人活着也没有意思呀,我被弄得心力交瘁,头发一下 子全部变白了。我现在是染的头发。 赖波用手拉了拉头发,拿眼睛看着我,不无感慨地对我说着。 这时宾馆的保安员,一边注视着车内的我们,一边又一次远远地绕着我们的小 车走了两圈。 他一定弄不明白我们在谈些什么。是的,在这样的小空间里采访,在我还是第 一次。 赖波说,记者,的确如你所说,我心灵上的重压,是逃避不了的。 在与人说话时、在马路上开车时、在做工作时、在吃饭时、甚至在洗脸刷牙时, 过去的一切都会冷不丁地窜进我的脑海中来……我实在无法忘记。 有时,看到马路上有小朋友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笑嘻嘻走,我就会想起我的小灵 灵有多惨;有时,路上猛听有人叫爸爸,脆生生的与我的小灵灵一模一样,我就会 习惯地一回头寻小灵灵,结果是一场空、一场空!接着,我的心就刺心地痛……说 着,我发现赖波的面色极其难看,他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药。 我忙问,你吃什么药? 他说治心绞痛的硝酸甘油。 我说你今天出来可要紧? 他说不碍不碍。 他将药含在舌头下后,又对我说,记者,我老实讲,自从你打电话给我之后, 我的心里就没有安定过。我可以拒绝可以不承认,但是我无法欺骗我自己。如果我 不来,不回电给你,好像我心里更不能安生。我也根本不是忙。我想想还是说出来 心里舒畅些,于是就给你打了电话。 赖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一切的一切都不要说了。不堪 回首——他用普通话说了这四个字,重重地将背靠在后椅背上。 我问你现在是否一个人过? 他说是的,一个人过。当初出事体后,我对马月讲我们就不要分手了,我们为 了小灵灵再合下去。这是小灵灵的遗愿,她活着的时候多么想要我们和好呀。 可是马月没有同意。后来我又说,除掉小灵灵是黎吻雪的阴谋,我们不能让她 得逞,马月还是没有同意。 我这个人有时是很坚强的,但有时却又很脆弱,我甚至求马月说,我现在在这 个世界上已是一无所有了,我唯一想依靠的就是这个虚弱的家庭。 可是马月最终还是没有同意。 不过,马月也做得是对的,她说我们两人的婚姻如继续维持下去的话,痛苦就 永远也无法消失。因为我们在一起,小灵灵的影子就不会消去的。既然维系我们家 庭的女儿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就分手吧。大家早点解脱。 事实也正是这样,如果赖波与马月不离婚,就等于这个悲剧故事的框架子还在。 架子在,架子所张罗的内容,一定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渲染一点悲惨的气氛。 他张着的嘴,又闻紧了。但是他没有忍住,他又对我说……只要活着,怎么能 解脱呢?老实说,这许多日子来我曾经想到过死,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我 常常脾气暴躁心情恶劣,恨不能找岔子与人大打一场,到菜场时会无端地把人家的 摊头踢翻。要知道我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现在好多了。不过总想找个地方隐名埋姓地躲起来。 在前面的采访中,疑问最大的是那一夜出事时,他赖波为什么没有去黎吻雪那 里问一问? 早先几次问他时,他都没有正面回答过我。 我私下里猜测,八成是愧对黎吻雪吧。 甚至是为了不敢面对黎吻雪的责问,竟拿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的安危置之度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想把他押上道德法庭!在案发后的一段日子里,一些媒体在涉 及此案时,这种呼声还是比较高的。 想到这里时,我就又一次问了他。 没想到他厉声咆哮起来,说我怎么想得到在她那里呢!?怎么想得到!如果知 道在她处的话,我劈开她房门早就冲进去了呀!只要能寻到小灵灵,我哪怕是上天、 是人地、是下油锅我都敢的呀! 他悔恨不迭地以自己一手的拳头,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脸上所有的皱纹都 写着懊悔和激愤。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我发觉这一句问话是他最忌讳的。 或许这阳错阴差被错失的一刻,正是他心中的懊悔之最。两条人命就在须臾之 际滑入了阴界…… 他没有人想象中那样富有心机,品质恶劣;也没有人想象中那样风度翩翩神采 飞扬。在我的印象中,他平常普通又很实在。 他会很好地保护自己。他焦虑、急躁、直率,同时也很实在。 他在做了不该做的事之后,有勇气直面自己的灵魂,还不失一个男人最起码的 诚实。 我没有问他现在在何处供职,这一定也是他忌讳的;我也没有如事前想象中那 样,将他逼到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接受审判;甚至一些该问的问题,我都没有一 一问及。 只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父亲的良知,那么伴随而至的一副精神上的十字架,他 将永远也无法卸下。 至于他与黎吻雪之间的恩恩怨怨情海仇山,在法律的子弹了结了其中的一方之 后,已成生死两茫茫了。 在人间行走的赖波,不时会被某种听不见的诘问惊回首!那么,由他自己的灵 魂去应对吧…… 小车外,宾馆在元旦喜庆之际所渲染的氛围,与我们交谈的内容似乎有点格格 不入。赖波将整个身子靠在车座椅背及车窗之间。看得出他已经是极度的疲惫了。 我说,谢谢你今天对我说了那么多。还想说些什么?他说,没有啥再好讲的, 命苦,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活该!他又将一颗药丢在舌头底下之后,操着方向盘倒 车,灰头土脑地开出了宾馆的大门。 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中说: 赖波,曾经最亲近你的三个女人,一个上了天堂,一个下了地狱,一个也已经 离开了你,现在你了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实令常人难以想象。 是的,人的一生中,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 一个人不能游戏生活——否则生活将游戏你,这不是劝诫——而是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