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到如今,后悔己无法解除我的罪,如果我当初能克制、能理智,那 么也许会幸运地破茧而出……爸、妈,女儿对不起你们,在亲同邻里间,一直 以有孝敬的女儿而得意自豪的爸妈,突然要背上一个有杀人犯女儿的罪名,我好很 好恨! 1996年12月12日,晴,阳光灿烂,书房。 阅读着手里的这一份份不寻常的纸页,不觉窗外已夕阳西沉。世界还是那样宁 静。大城市前进的脚步声,通过打夯桩头与大地,金属板与钢管的撞击,从远处隐 隐传来。 五个多月前,一个有罪的女人早早被逐出了我们的世界,而她留下的这些纸页 上的字,却令人感慨万千…… 材料之一:(给家人的遗书)爸爸、妈妈、姐、妹:你们好! 当你们看到此信的时候,我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辗转反侧,我都无法接受为了这份爱,如今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事实。经 过几个月的反思,我已能面对现实。毕竟是我害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回首往事, 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回想当初与郑岛嵋的结合,嫁了他并不幸福。只是自己要面子,也就一直独自 吞咽苦果。 当赖波向我表白他喜欢我,可一直深埋心底而不敢表明心迹时,我被这突如其 来的爱,打破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从此我与他相知相爱在这十年间。我确实在这 十年间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我觉得我今生能拥有这份真情也心满意足了。毕竟他 为我也付出了真情,可是后来他违心了。他的谎言开始了,我当然无法接受,这不 仅仅意味着我将失去一切,更使我在女儿面前失去了尊严。好长一段时间,我被这 情结困扰,自己无法寻找摆脱的路…… 事发后,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最终造成了终生的遗憾。 在这许多个日日夜夜里,痛苦与悔恨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从一个安分守己兢 兢业业为社会工作的公民,沦落成了一名杀人犯,从幸福的顶端一下子跌落到痛苦 的深渊。这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事到如今,后悔已无法解除我的罪,如果我当初能克制、能理智,那么也许会 幸运地破茧而出爸、妈,女儿对不起你们,在亲属邻里间,一直以有孝敬的女儿而 得意自豪的爸妈,突然要背上一个有杀人犯女儿的罪名,我好恨好恨!恨自己没有 给你们带来晚年的幸福和快乐,反而使你们遭受这样大的打击和痛苦,在你们的朋 友同事面前丢尽了面子。 我的罪孽深重,已无法偿还爸妈的养育之恩,只有等我来世再报答了。 事至如今,再去追究谁是谁非,似乎已无意义,也没必要了。 我自以为与赖波是有情无缘,有缘无分,望爸妈大人,大肚大量。看在女儿的 份上,也不要给他再多的责难,毕竟他为我也付出过。现在他落到身败名裂的地步, 也得到报应了。 不孝的女儿:雪雪 在黎吻雪写着这份遗书的时候,已是十分清醒十分理智了。这份遗书在字里行 间,殷殷渗出的还是对赖波那份刻骨铭心的情和爱。 此爱绵绵无绝期。此恨绵绵无绝期。这里的爱和恨纠结成一团的情感实体,就 是黎吻雪置身的生活的全部世界。 还有一个女儿对自己父母的养育恩情无法回报的痛悔之情,也让人深深感动。 是的,她是被法律处极刑的死囚,同时她又是另一种社会角色——父母的女儿。 这种被亲情煎熬的巨大的痛苦,应该让它变成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让我 们沿着这些“为什么?”的一级级石阶,拾级而上,追溯到每个“为什么”的核心 和起端,然后提灭它,踩熄它,不再让它在生活中滋生出罪恶来。 我曾去找过黎吻雪的父母,但是没遇上。只有一个近二十岁的外甥女在。 说起这件事时,她说外婆外公心里很难过很难过。生病躺在床上……都没有想 到阿姨会干这种事…… 我说你外婆外公是否对你阿姨的这个结局有预感? 她说是有的。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杀人的结局是什么。但是嘴里从来不说。家 里空气死闷死闷的。 我说我很想来看望一下你外婆外公,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最不愿意这事发生的 就是这两位老人。你说是吗? 她说是的。 我说黎吻雪曾经托过我,今后如果有机会见到两位老人时,告诉他们她在最后 的日子里过得很好,要两位老人保重。因为我早时怕你外婆外公受不了,就一直没 来。 电话那头说,现在外婆外公好多了。他们一旦知道事情真相,就心里明白是什 么后果了。 我想事情不会是这样简单吧……20岁的姑娘毕竟还是孩子。 我说,如果你外婆外公身体还可以的话,就请打个电话给我,我们约个时间, 我想来看看你的外婆外公如何?那边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没有收到他们的电话。 材料之二:(黎吻雪在等待法律最后裁决前在监所留下的句行) 与赖波相交十载,我的女儿长大成人。 在她幼小的心目中,早就认为我们是亲密的三口之家。我的女儿是我生命中极 为重要的人。我一直希望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一旦她知道事实的真相,在 她稚嫩的心上会留下创伤,而这是我最最不愿意的。我愿倾我所有,只要她不受任 何伤害,我又该如何向她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从今以后,她将会如何看待、评价我这个妈妈呢?想到这一切…… 我想说黎吻雪,你既然能够如此深明大理,又怎么会出此愚蠢之举呢?你对自 己的女儿,可以倾你所有,为的是不让女儿受到任何伤害,那么你又是怎样对可怜 的小灵灵,下得了毒手呢?女儿可以说是你生命中的生命,那么你自己的生命都被 法律剥夺了,你这“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不也受到了最致命的伤害吗?还奢谈什 么“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其实,就让孩子心上留点创伤,那又何妨?或者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好好 向女儿解释一下,至于女儿对妈妈“如何看待、评价”,又值几何呢?即使你在女 儿心中的偶像被击碎、被推倒,那又怎样呢?黎吻雪,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呀。 这一切生活的碎壳,原本都可以好好收拾掉的。 黎吻雪,即使你在无奈之中,还原了你的真实,等女儿长大了,她或许也会懂 得的。但是无论事情的结局如何不尽人意,你的人总还在,你可以看着女儿成长; 你总还可以用你的手,用你的身体去呵护女儿,去做你应该为她做的事呀!你怎么 会出此下策,走上了这条不归的路呢! 真难想象能够把材料数字算计得一丝不苟的你,却做了这样一笔荒唐到极点又 罪恶到极点的昏账! 材料之三:(留给小姐妹的遗书)“秦舒,你好! 今天我就要永离你们了。这也是人生道路的最后尽头,不过就是场面不一。 生前我能拥有你这样一位知心朋友,我很高兴。为了我的事,也化费了你不少 时间,在此我说一声谢谢,对不起了。 ……出事后,我也曾后悔,后悔当初我没有将我心中积压的痛苦与你倾诉。好 几次我也觉得你和我交谈时,直接插入主体(主题),但我那时确实心情很烦躁, 认为像我这种年龄再为爱情所困,似乎有点难堪……经过这么漫长的情道(可能是 指感情通达的路)我总认为最终能坦然走向光明,想不到……我痛苦啊,我不知怎 么去面对……我觉得我无法对外人叙述我的隐私,更无脸畅达这段隐私给我带来的 伤痛,所以好长时间,我被这苦涩的爱困扰得心烦意乱……但我不甘心,报复的罪 恶念头,陡然在心头升起……时至今日醒悟,代价太昂贵了,为了舒舒服服地喘一 口气,今天我就要这样子走了。 秦舒,望你们母女在后半辈子更加快乐。现在对你们来说,事业和金钱都不要 看得太重。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友:黎吻雪1996.6.21 绝“ 卸去层层叠叠的伪装,黎吻雪赤裸着灵魂走了。 其实她早该卸下面具早该赤裸自己,哪怕仅仅选择一个知己朋友。这知己,可 以成为黎吻雪窒息太久太封闭的情感小屋里的一扇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透进来。 这样,黎吻雪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气;这一口气喘好之后,迎你而来的 新生活,会有美好,会有圆满,会有幸福的呀,你何必非要“这样子”,弄得满是 血腥。 血腥之后,再“这样子”走呢? 不是说,四十岁的女人一枝花吗?既是“花”自然就少不了有故事,故事不管 是困惑或者苦涩,都是正常的。说出来不好意思,难道弄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来,就 好意思了? 到如今才说“生命才是最珍贵的”,已经太迟太迟了呀!黎吻雪,我一定要将 你的故事写出来,让这个世界上正陷入“故事”的人都能读到。材料之四:还有一 些黎吻雪在等待“结果”之前,留在小纸片上的摘抄。我和我的读者们不妨一读。 因为事到如今,已经铸成的结果不容更改,但是我们或许可以借助这名以身试 法者零星碎语,悟到一些什么。 。生活在同一环境同一条件同一空间,各人自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优 缺点,当两个人不能完全融合时,请你我多多原谅体谅是一种宽容一种大度。 体谅是一种涵养。体谅是矛盾冲突归于平静样和的润滑剂永远的爱是永远恪守 最初的誓言人,绝对的悲剧,是因为她是一次性的;人,绝对的痛苦,也因为她是 一次性的隐私中的,才是最真实、最深刻、最美丽的人生动力往往起源于两个原因 :希望和绝望有一个可怕的结局,也比不上没有任何结局可怕精神、心理、情感上 的被伤害,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有的人会久久吮吸自己的伤口,让它流血不止, 强化这种被伤害感,将它变作报复的驱动力,让伤人者受到更深的伤害。我就是这 种人。 …… 当纸片上这些黎吻雪的摘抄断句,全部呈现在我的眼前之时,我的这篇冗长的 采访手记,仿佛是多余的废话。废话还用“多余”,可见废得厉害。 这不,一个“好好的黎吻雪”,她什么都理解、什么都领悟、什么都明明白白 的,怎么忽然就一败涂地得不可收拾了呢!? 个中生死之奥、是非之变,我就留给我的亲爱的读者们去回味去思考了。 接着“咔嚓”一声,电话断了。在记者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块烙红的铁。回 避,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高。现在你做完下来了。至今一 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大家都会理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 相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1996年12月20日,凌晨0 :26,书房,夜空混浊无星,冷。 找了有关部门了解,得悉赖波与马月已于1995年9 月8 日正式离婚。 经一审判决后的黎吻雪的揭发,不久赖波被警方传唤到案。 在对他的收审结束之际,检察院给赖波所在局的司法建议书上如是写着: 黎吻雪故意杀人案中,赖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经查,赖波生活腐化堕落, 道德败坏,建议给以严肃的党纪、政纪处分,并书面函告。 1996年10月4 日,赖波所在单位的上级局领导作出正式开除赖波党籍的决定, 并撤消赖波的处级待遇。留局基层察看一年。 赖波目前正作为一个普通的职工在工作。但他一直请病假,又不住家里,很难 找到他。 给他写过的信,一直未见有复。 1996年12月7 日,下午2 点15分。我拨通了赖波“所在处”的电话。 我说我叫陆萍,写给你的信收到吗? 他说没有呀! 我说我很想找你单独谈一谈,可以吗? 赖波的声音竭尽温和,用社交场合极为得体的语言和口吻,让我提示他,以唤 起他的记忆。 我说赖波我们没有见过面。 他的口气瞬时大变,声音里满是警惕,说你是不是记者? 我说你讲对了,我是《法制报》的记者。 他说你是怎么知道我这儿的电话的? 我说你又没有改名换姓,我怎么会找不上你呢?你别紧张。我讲你现在方便吗, 如果四周有人不方便的话,你请另外换个地方再打电话给我好吗? 因为最初接我电话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声音很动听的小姐。 改革开放的年代,为生活在这块古老而又新鲜的土地上的公民,提供了广阔而 又多层次的生存空间,尤其是国际性的都市——上海。 我知道,赖波已关闭了老房子的门,也关闭了充塞在这里的记忆。 他重新走进了新的生活。 这是另外一种样式的生活,他有着一辆为自己所需而可以任意发动引擎的小车。 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有环境可人的活动空间。还有另外的好多好多。 赖波说,不用另外找地方了,不要紧的,你有话尽管说吧。 我说在黎吻雪“走”之前,我已与她谈过三个半天。昨天又找到马月,也谈了 …… 才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还没有“尽管”说,电话那头就说:你等一等,我有 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接着“咔嚓”一声,电话断了。 在我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块烙红的铁…… 过了没有多少时间,电话又响了。我一听,是赖波。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 是我意料中的事。“过去的往事”结着凝凝巴巴的血痂,可怕得令人不堪回首,如 若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的确不敢去轻易触碰,更没有勇气去重新打开。 ……他讷讷道,你是记者吧。 我说是的,并说不知我前一阵给你的信可收到了?我还寄过一本书,是我写的 《黑色蜜月》。寄书的目的,是让你先了解我,看你愿不愿意就这件事,我们聊一 聊。因为在我采访了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之后,很想也听听你心里想说的话。我想这 些话,你放在心里也一定很重的…… 我还没有说完,那头电话里就说,这件事最痛的还是我,等下周谈好吗?你让 我考虑一下。 到了下周的最末一天,我一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于是一个电话又打了过去, 一个小姐的声音说他出差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梦中,电话铃声大作。提起一听,是赖波你打来的。你说 你正在外地,忙得很,知道我打电话找你了,是由接电话小姐转告的。你要我等到 下周的周四,你才能回上海来。 我说好的好的,没有关系的,我等着你,没事。 于是我就又等到这个周的周四,也即今天。现在已是下午五点了,你仍然没有 回复。我又打电话过去,那头小姐说,你出差了。我问去了哪里?小姐清脆脆的声 音说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方位——北方。 我说今天不是他该回来了吗? 那头说,不,他昨天刚刚走。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谁。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我挂上了电话,浮上我心头的感觉是:赖波在回避。 我想,回避就回避吧,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么。是的,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 高。 而今你做完了,下来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我 和读者都会理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我自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当然,我不想勉强赖波。面对自己昨天亲历过的恶梦,确实需要异乎寻常的勇 气。 黎吻雪这女人,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 间去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这是一场在感情的漩涡里展开 的危险的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临。 1996年12月28日,下午2 :30,桑塔那小车内。 这一天下午二时,我刚泡好一杯热茶,坐下来打开电脑时,电话响了。 拿起一听,是赖波的声音。 我说赖波你回来了,你现在好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他沉吟着……说你就是陆记者吗…… 我说没错呀!接着,我又缓下口气讲,赖波,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 他说是吗……记者,是的,你说对了,这十多天来,其实不是忙也不是外出, 是我心里又乱又烦又难受…… 我说赖波我知道。我也十分理解你的这种心情。但是,赖波,要知道回避是一 种解脱;诉说呢,也是一种解脱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做你的听众,你怕不怕? 你……你愿意不愿意呢? 他说愿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我怕,我还打电话来做什么?陆记者,前 几天,我已回家取到了你寄来的信……我也读了信,谢谢你了。所以,想想还是与 你谈一次。那老房子,我已早就不住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说就今天吧,好不好? 我说可以呀。 他说,那半小时以后,在华厦宾馆的咖啡厅里见面好吗。 我说那好,我是戴眼镜的,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请注意我的手里还拿着一本卷 起的杂志。 搁下电话,我很兴奋。转身就关闭了电脑,又连喝了几口浓茶,关上门出去了。 往往,这样的时刻是我最兴奋的时刻,比赶宴会、赶晚会、赶桂花节、服装节、 以及赶什么开张仪式之类的活动,兴趣不知要高多少倍。 我如约而至。当我正欲推大堂的茶色玻璃旋转门时,有一名男子迎我而来。 他说你就是记者陆萍吧? 我说是的。你就叫赖波,你好。我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只见赖波中等个头,乌发方脸,灰毛衣灰西装没有系领带。 他说咖啡厅里已坐满了人,也许正赶上什么单位的活动吧,我们说话一定很不 方便…… 我说,那我们上哪儿去呢? 他稍顿了一下说,你不介意的话,那就到我的小车里吧。 我说这主意妙极了。因为在窄小的空间里,更宜于作心灵的对话。 出了大堂,但见假山瀑布前的绿树掩映之下,停着一排溜的小车。 赖波走近一辆暗红色的“桑塔那”车,掏出了钥匙打开了车门。他坐上了驾驶 席,我便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然后,我将门“嘭”地一声关紧了。 顿时,这小小的空间中,有了别一种意味。 灵魂与情感世界里,曾被严严实实地封存着的那场腥风血雨,将在这里再一度 滚过。 我说赖波,我采访有个习惯要做笔记,你在乎吗? 他说我不在乎,我既然来了就不在乎了。随便你写什么文章,我都不在乎,只 要你不用我的真名就是了。反正……怎么我也摆脱不了;但是,我还是想摆脱,真 的我太想摆脱昨天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两眼平视着前方,用非常冲动的声音高声吼道,我想摆脱一切!自从那事发 生后,我不看报也不看电视。不时有人告诉我,某某报某某电视台有你们的这个事, 我眼闭耳塞,什么都不想知道!现在,今天……我倒是想听听黎吻雪她在“这三次” 中对你说了些什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说的! 赖波说着,就将双手互插在两腋之下。并且还咬牙切齿地将背狠狠地向后一靠, 闭上了眼睛。 他那架势有点汹汹然。但到底曾经和黎吻雪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他还是在 乎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说了一些什么。 我说赖波,事情发生的当夜,你为啥不去黎吻雪那里找一找呢,她在那一夜等 你等得好苦好苦,从下午六点就开始等了,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敲过,还是一点也 没有你的信息,她才绝望了,才用枕头将小灵灵…… “我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 突然,他离开椅背挺起了身子。并且很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 接着,两行泪水“刷”地从他紧闭的双眼里哗哗地流淌下来。 他对女儿的真情,第一次给了我重重的心理冲击;同时,也没有我通常想象中 的——他应该有的忏悔。 我换了个话题,说据我感觉黎吻雪直至最后还在念叨着你,还不忘你,还是对 你很好。 赖波说,她是对我好。的确,她是从内心深处对我好的;但是,要知道,一切 的一切,她最终的目标就是想得到我。出了事体后,我还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上 说,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知道小灵灵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希望,灵灵没有了你 是最痛苦的。但是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我的女儿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当时一看, 就朝一边一扔。女儿出了人命,我哪还有这份闲心思呢……后来细细一品,就觉得 信中的味道不太对头。 我说赖波,你为什么感到不对头? 他说,我发现信中没有一句是骂凶手的。当然开始犯疑时,已经是后面几天的 事了…… 我与马月感情确实破裂过,甚至连分手的“纸头”也都写好了。 但是女儿一直做我的工作,她小小年纪十分懂事的。记得出事那日早上。她上 学前知道我心脏不好,就替我拿好药开水倒好…… 说到这里赖波不禁悲泪如注,泣不成声。 他说那天深夜,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女儿失踪的地方。那儿是民工的临时房,我 先起只当是被乡下人拐骗走的,我就在那里拼命吼叫,厉声让他们把我的女儿交出 来!交出来! 我还发疯一样把沿街的门板都踢穿了。当时被我吵醒的人,都披着衣服跑出来 围着我看,以为我是发精神病的病人…… 可是……可是,我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她!她! 一想到此事,我就会恨得不得了!我几次经过她的公墓,几次想冲进去将她挖 尸暴尸……记者,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跟她回家呀,女儿很懂事的,从两岁开 始就晓得,电气、煤气开关从来不碰。这一天早上还关照我下班早点回来,说今天 妈妈要回来了……妈妈要回来,灵灵你为啥要跟别人跑呢!你要自己回家呀! 记者,我老实对你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我曾对小人说,有爸爸在,世 上没有人敢欺侮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母亲万岁!女儿万岁! 他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粗短的眉毛,不时愤怒地竖起来;那挥动的拳头,将 小车窗前的挂件穗子,碰得一动一动的。 他说记者,我告诉你,黎吻雪为啥要害我女儿,就因为女儿是她的绊脚石。 当时我想离婚时,马月、黎吻雪都不要女儿。我晓得马月不要是逼我,她说过 你跟谁好都可以,就是不能与黎吻雪,她恨她自己引狼入室。而黎吻雪不要,则是 与马月在暗斗了。 我曾对黎吻雪说过,我们如果合在一起,小人一定得过来。 她说真要这样,你就先把我调到外地去……这不是明逼我是什么? 这两个女人,以前要好起来时,真比亲姐妹还要亲。当初黎吻雪得了牛皮癣, 身上到处是血水,马月天天给她换药不算,还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都不曾嫌弃过。 黎吻雪呢?对马月也好到几乎不能再好了,一点也不夸张的,这两人真比家中 的姐妹还亲。后来就不对了,两人虽然话不多,但是积怨很深,真是当初有多少爱, 现在就有多少恨。记者,事情到了这个局面,我真是进退两难。 我想说,赖波,你现在别光说你是进退两难,她们当初好时,你可是左右逢源 呀。但是,我最后还是话没出口。我想,他受到的心灵上的惩罚,已经够他受用的 了。 赖波有着一张很平常的男人的脸。胡子未刮,散乱的眉毛被痛苦高高地挤成三 角形的一堆。是的,局面确实很难收拾,但是当初是谁让你一脚踏进这三角情的沼 泽地的呢? 他说后来重新与马月合在一起,完全是为了女儿。岂料黎吻雪竟然敢挺而走险, 做出这种千刀万剐的事来……陆记者,是我害了女儿!是我不好!我爱女儿,实质 上是害了女儿;我不爱女儿,黎吻雪可能也不会害我女儿。唉…… 他痛不欲生地对我说着,悲愤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说赖波,你当日夜里,怎么就不曾想去黎吻雪那里看看呢? 他捏紧拳头悔恨不迭地敲击着自己的脑门说,我怎么想得到呢!?我怎么想到 会是这样!我当时确实失去了理智,根本没有朝这方面去想,家里出了这么要命的 事,哪还有心思去她那里呢? 黎吻雪那儿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间去 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 我说赖波,你在事体发生的前四天夜里,还在黎吻雪那儿过夜。小灵灵失踪了, 你却不去黎吻雪处寻找,这件事确实是很让人费解的。 他说三月四日那夜,我确实是在她家里。但是你有所不知,是黎吻雪打电话来, 话里有责怪的意思,讲你这么长时间没来,总得来看看我吧……而当时,如果我不 去的话,又怕她自杀,所以我还是去了…… 赖波在妻子出差的日子里,找的这份理由,我看或许只是一种借口而已。 这是一场在感情的漩涡里展开的危险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 降临。 世界上曾经最亲近你的三个女人,一个上了天堂,一个下了地狱,一个也已经 离开了你,现在你孑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实令常人难以想象。人的一生中, 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一个人不能游戏生活——否则生活将游戏你, 这不是劝诫——而是规则。 我问赖波你是否欺骗了黎吻雪,不把你与马月和好的情况告诉她? 赖波说,哪里呀!我与马月和好的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明确对她说过, 我们夫妻和好了,你不要再来了。黎吻雪完全在瞎说。 还有说什么我与她的事,马月是知道的,也是瞎说。这些事,怎么会公开呢? 都是暗里的事!马月是蒙在鼓里的呀。 在赖波说着这些话时,我吃惊地看着他。显然,这些问题已成了——生死之谜。 我无法再去采访去了地狱的黎吻雪,也觉得没必要再继续采访其他的人了,比 如审判这个案子的法官和公安人员等。我想,事实上或许已经有答案了。亲爱的读 者,你们说是不是?刚才剩下的这话题,留给活着的人赖波自己去查核、去思考、 去回答吧。 我的采访,既不是法官办案,也不是单位领导来“考核”;我的采访,只仅仅 是——当事情已经过去,当法律的刑事追究已经结束;当我们灵魂中的一场大风暴 已经平息,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以一个过来人或者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那已经 成为过去的“生活片断”。谈一点心中的感悟、思考,或者重新审视那些曲曲折折 的道德和良知的各线:看看当时的我们,哪儿做得过火了;哪儿又做得太绝了点; 哪儿又是不该去做的;哪儿又是我们必须汲取的教训等等等等,仅仅是如此而已。 再回到我们的“桑塔那”小车里。 只见赖波静了静气,对我说,她已有了下场,我不想将她说得很坏,过去就过 去了。只是她对我的这份好,叫人想起来就会害怕。记者,你想想看,小人被害后, 她还和她的女儿来劝慰我,还托人给我送来人参,还不断给我打电话打拷机,说你 出来,我一定要见你…… 我说案子不破,我没有心思。 后来公安局掌握了线索,疑点集中到她身上,在警方的具体部署之下,我与她 接触了。我那个时候见了她的恨呀……到我家里时,我是拼命克制自己,她不知道, 我差点控制不了情绪,恨不得一下子捏死她! 当然,我那时只想为女儿报仇!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可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何必要害小人呢!这是我随便怎样都无法原谅她的……我真正是恨得不得了!我要 追究凶手;至于女儿为什么会被害,想到是自己作的罪孽,那是以后日子里的事了。 这个女人的厉害,我以前还真不曾领教过。 那天与她接触时,她一口否认,而且那份冷静,真叫人震惊。 我曾咬牙切齿对她说,我希望不是你!等杀害灵灵的凶手查出来枪毙,我第二 天就与你结婚!你说好吗?! 赖波的眉毛根根竖起,挥动的拳头将悬挂在车窗前“福”字挂件的红穗儿挥得 上下左右乱动。 这时宾馆的保安人员,从远处走过来,在车窗外朝我们看看,大约是为我们在 车内,长久不出来感到奇怪吧。 我问当时黎吻雪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她仍然静得很,细声细气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在外面兜马路时,她不时叫我说话小声点小声点……她是怕被外人听见呀, 这是做贼心虚。她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早就在警方的视线里了。 我说当时的凶犯,又没正式确定是她。 他说那当然。只是有疑点。 我见赖波的整个情绪全在女儿被害的这件事上,就又说了一些黎吻雪至死还在 殷殷切切期冀思念着他的一些事时,他长叹了一声说:如果我给她“一丝丝好的话, 她也许就不会崩溃的”。人绝望了或许就一时糊涂了,我实在无法想象她——黎吻 雪竟然会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呀,记者,我希望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她了。 今天对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甚至希望自己也消失掉,消失在世界 上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度过我残余的人生。 当那年五月九日一早,我知道案子已破,凶手果真就是她时,我一时真的难以 接受。说出来你记者也许不会相信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的女儿,我想马上赶 过去安慰她……我立即给黎吻雪的母亲打了电话。 岂料黎吻雪的娘,竟给公安局报警,说我要害黎吻雪的女儿…… 我问你怎么会想到黎吻雪的女儿的呢? 他说,因为我想到世界上又要多一个孤儿了。 他又说,这个事对她女儿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再说我从小也是孤儿,小灵灵 也是我领养来的孤儿。我对我女儿的感情可以讲胜过亲生的,讲出来你们也许都不 会相信!当初马月身体不好,一直吃药。我看不过就说去领一个吧,我们自己不要 生了。 当时,马月不同意,说总是自己生的亲。 我说,你看我——就是被我妈妈领养来的,我对妈妈好吗? 她说这倒也是,你确实是个孝顺的儿子。这样,她也同意了。 后来小灵灵领来之后,马月又怀孕了,为了不亏待灵灵,马月去做了人工流产。 ……没有想到凶案破了以后,许多人打电话给我,要我救救黎吻雪的命。 杀了我的女儿还要去救她的命,这叫我怎样是好哟!后来黎吻雪的女儿又亲自 来找我,求我救救她的妈妈…… 我看到黎吻雪的女儿,心里很难过。小人是无辜的,曾经我也确实很喜欢她, 为了我们大人间的事,眼看她将要失去母亲了……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痛苦,我想, 我应该要担起抚养她的责任来…… 这个事,被我的朋友们知道了,他们骂我脑子坏了,大约在发神经病吧! 赖波瞪着眼珠满面通红,坐在座位上朝我侧着身子诉说。那干燥的没有光泽的 头发,已有几络毛糙糙地滑落在他灰暗的前额印堂上。 他说,我当时想,如果黎吻雪能活下来,对她整个家庭的影响该有多大…… 我知道她是这个大家庭中十分重要的一员。但是我那时的心情正像在油锅里煎 熬,感情十分复杂痛苦。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过错会造成这样的惨局……我理解黎吻雪在里面对我的揭 发,她要活命,写材料揭发我,我一点都不怪她。 后来,警方也将我关进去过……说我有经济问题。不过,你黎吻雪揭发我,总 该实事求是吧,但是她没有。我想这也属正常的,是吧?……我完全理解!都好说, 我一点也不恨她。有啥好恨的,我自作自受…… 赖波在说这些话时,情绪激烈,心情烦乱,不时用手势加重着语气。 是的,如果这事抽去恩恩怨怨的感情内容,在案发的几方之间,剥落成仅仅是 单一的法律关系,事情就显得简单得多。就如在黎吻雪一审开庭之前,赖波夫妇递 交法庭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字一样。 但是眼下不行,日积月累的漫漫十度春夏秋冬中的情爱恩怨,还有人性人伦人 道与道德情操之间的冲撞碰击,满天满地都是有血有肉的往事;角角落落全是零零 碎碎的恋仇情节,岂可一朝了断? 是的,这些太复杂太高难的事情纠结成一团死块时,作为此事件之重要人物的 赖波,又如何能挣脱掉呢? 他对我说,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小灵灵。 我经常会把她背在身上,让她骑在我的头颈里玩耍;有时我们父女俩一起回家 到了门口,我就要小灵灵趴在我背上,我要背她到六楼。常常是到了三楼,懂事的 女儿一定要下来,她知道我有心脏病,要我休息一下再背她……能够背女儿的爸爸 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爸爸……我的幸福已经被断送了! 赖波残泪斑斑地凝视着窗外,背对着我喃喃道。 夕照的光色勾勒着他的眉额,那几根参差着的长短不一的眉毛,在明亮的光线 中显得分外惹眼。 唉,记者,孩子都是无辜的。我知道她的女儿在她离开世界后考进了一所学校。 我几次经过那学校时,都产生过冲动,想进去看看她。唉,生活中又多了一个 可怜的孤儿! 再一想,我已经自身难保,已经是一塌糊涂的人了,还去看什么呀!…… 现在最苦的还是马月,她爱女儿,在感情上她牺牲得最多。她在生活中确有点 马马哈哈的,不拘小节又不大会料理家务事情。当然对我的关心自然就少。我在外 忙了一天回到家,总想有热饭热菜,但是,她不会做…… 否则,黎吻雪也走不上来,她正好补了这个缺,而马月呢,也总认为黎吻雪关 心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没有想到别的事情。 谁料到日子长了,事情也就惹出了“麻烦”…… 为这种事情,自己内心也一直非常的矛盾。总觉得对不起马月,有时也对不起 黎吻雪(我想说,赖波你这个悬崖上的黑三角动作,是万万玩不得的呀!)。 我的女儿又不希望父母分开,而黎吻雪这一头也难;她的确是从来都不曾与我 吵过、争过,在一起时都平心静气地说话,拿一句通俗的话就是——她这个女人是 很讲道理也很有修养的。 记者,我觉得有时人在相处时,没有吵,其实也不见得是好;怨恨都积在心底 里,爆发起来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出事体之前,老实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出 这种事,否则只要是为了小人,我的一切可以在所不惜、更可以全部牺牲。 主要是出事体前,也没有什么大的迹象。我只想让她的热情一点点冷下来,冷 处理一段时间再说,我处在这种境地里,人确实感到很累很累…… 记者,说句真心话,想想人活着也没有意思呀,我被弄得心力交瘁,头发一下 子全部变白了。我现在是染的头发。 赖波用手拉了拉头发,拿眼睛看着我,不无感慨地对我说着。 这时宾馆的保安员,一边注视着车内的我们,一边又一次远远地绕着我们的小 车走了两圈。 他一定弄不明白我们在谈些什么。是的,在这样的小空间里采访,在我还是第 一次。 赖波说,记者,的确如你所说,我心灵上的重压,是逃避不了的。 在与人说话时、在马路上开车时、在做工作时、在吃饭时、甚至在洗脸刷牙时, 过去的一切都会冷不丁地窜进我的脑海中来……我实在无法忘记。 有时,看到马路上有小朋友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笑嘻嘻走,我就会想起我的小灵 灵有多惨;有时,路上猛听有人叫爸爸,脆生生的与我的小灵灵一模一样,我就会 习惯地一回头寻小灵灵,结果是一场空、一场空!接着,我的心就刺心地痛……说 着,我发现赖波的面色极其难看,他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药。 我忙问,你吃什么药? 他说治心绞痛的硝酸甘油。 我说你今天出来可要紧? 他说不碍不碍。 他将药含在舌头下后,又对我说,记者,我老实讲,自从你打电话给我之后, 我的心里就没有安定过。我可以拒绝可以不承认,但是我无法欺骗我自己。如果我 不来,不回电给你,好像我心里更不能安生。我也根本不是忙。我想想还是说出来 心里舒畅些,于是就给你打了电话。 赖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一切的一切都不要说了。不堪 回首——他用普通话说了这四个字,重重地将背靠在后椅背上。 我问你现在是否一个人过? 他说是的,一个人过。当初出事体后,我对马月讲我们就不要分手了,我们为 了小灵灵再合下去。这是小灵灵的遗愿,她活着的时候多么想要我们和好呀。 可是马月没有同意。后来我又说,除掉小灵灵是黎吻雪的阴谋,我们不能让她 得逞,马月还是没有同意。 我这个人有时是很坚强的,但有时却又很脆弱,我甚至求马月说,我现在在这 个世界上已是一无所有了,我唯一想依靠的就是这个虚弱的家庭。 可是马月最终还是没有同意。 不过,马月也做得是对的,她说我们两人的婚姻如继续维持下去的话,痛苦就 永远也无法消失。因为我们在一起,小灵灵的影子就不会消去的。既然维系我们家 庭的女儿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就分手吧。大家早点解脱。 事实也正是这样,如果赖波与马月不离婚,就等于这个悲剧故事的框架子还在。 架子在,架子所张罗的内容,一定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渲染一点悲惨的气氛。 他张着的嘴,又闻紧了。但是他没有忍住,他又对我说……只要活着,怎么能 解脱呢?老实说,这许多日子来我曾经想到过死,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我 常常脾气暴躁心情恶劣,恨不能找岔子与人大打一场,到菜场时会无端地把人家的 摊头踢翻。要知道我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现在好多了。不过总想找个地方隐名埋姓地躲起来。 在前面的采访中,疑问最大的是那一夜出事时,他赖波为什么没有去黎吻雪那 里问一问? 早先几次问他时,他都没有正面回答过我。 我私下里猜测,八成是愧对黎吻雪吧。 甚至是为了不敢面对黎吻雪的责问,竟拿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的安危置之度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想把他押上道德法庭!在案发后的一段日子里,一些媒体 在涉及此案时,这种呼声还是比较高的。 想到这里时,我就又一次问了他。 没想到他厉声咆哮起来,说我怎么想得到在她那里呢!?怎么想得到!如果知 道在她处的话,我劈开她房门早就冲进去了呀!只要能寻到小灵灵,我哪怕是上天、 是人地、是下油锅我都敢的呀! 他悔恨不迭地以自己一手的拳头,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脸上所有的皱纹都 写着懊悔和激愤。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我发觉这一句问话是他最忌讳的。 或许这阳错阴差被错失的一刻,正是他心中的懊悔之最。两条人命就在须臾之 际滑入了阴界…… 他没有人想象中那样富有心机,品质恶劣;也没有人想象中那样风度翩翩神采 飞扬。在我的印象中,他平常普通又很实在。 他会很好地保护自己。他焦虑、急躁、直率,同时也很实在。 他在做了不该做的事之后,有勇气直面自己的灵魂,还不失一个男人最起码的 诚实。 我没有问他现在在何处供职,这一定也是他忌讳的;我也没有如事前想象中那 样,将他逼到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接受审判;甚至一些该问的问题,我都没有一 一问及。 只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父亲的良知,那么伴随而至的一副精神上的十字架,他 将永远也无法卸下。 至于他与黎吻雪之间的恩恩怨怨情海仇山,在法律的子弹了结了其中的一方之 后,已成生死两茫茫了。 在人间行走的赖波,不时会被某种听不见的诘问惊回首!那么,由他自己的灵 魂去应对吧…… 小车外,宾馆在元旦喜庆之际所渲染的氛围,与我们交谈的内容似乎有点格格 不入。赖波将整个身子靠在车座椅背及车窗之间。看得出他已经是极度的疲惫了。 我说,谢谢你今天对我说了那么多。还想说些什么?他说,没有啥再好讲的, 命苦,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活该!他又将一颗药丢在舌头底下之后,操着方向盘倒 车,灰头土脑地开出了宾馆的大门。 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中说:赖波,曾经最亲近你的三个女人,一个上了天堂, 一个下了地狱,一个也已经离开了你,现在你了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实令常 人难以想象。 是的,人的一生中,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 一个人不能游戏生活——否则生活将游戏你,这不是劝诫——而是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