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 李蓝 火,是内蒙草原上的人们最忌讳的。听上了年纪的人说,很久以前曾有一场大 火,几乎毁灭了整个草原,牲畜所剩无几。经过多少年和几代人的努力,才恢复到 目前的样子。我不清楚那场大火,但能感觉到他们心中的恐惧。因此,草原上有一 条不成文的法律:每遇火情出现,不论多远,多么危险,都要奋不顾身去扑救。火, 就像战斗的命令。 那年春天,分散了一冬天的人们聚集到一起,准备接羔。黄昏时,我正和浩特 里的人们忙着搭羔篷,忽然有人喊:“着火了!”只见东北上空腾起一片白云,并 迅速地向南扩散着,只有火的烟云才会移动得这么快。大家不由分说,备鞍上马, 往东北方向奔去。路过公社时,公社值班人已备好专门用来打火的湿扫帚,等在路 口。 因无通信设备,谁也不知具体地点,就向着有烟的地方跑。大约跑了20多里, 闻到了烟火味。马不安地竖起了耳朵,喷着鼻子。 一阵热风扑来,呛得我上不来气。已经能看见烧过的草地,黑黑的,一直延伸 开去,不知从哪儿开始的。几处老弱畜过冬的棚子已烧没了顶,剩下的断墙,黑一 块、黄一块。不远处小山坡上有几只牲畜的尸体,没有烧焦,看来是窒息死的。 天黑了。风卷着灰沙,打在脸上,生疼。眼也迷了。“看,火”。有人叫着。 我用力夹了下马肚跟上人群,看见隔着山包的远处山顶上,火星被风卷起,滚动着 飞向天空,接着又一个。像是哪吒的风火轮,又像是巨大的日珥。又过了两个山坡, 拐过一道弯。啊,我的天。漫山遍野,都是火星,我们被包围在火星中。一条条, 一片片的火星,在我们脚下,身边、头顶,飞舞着、穿行着。黑暗中,火星非常耀 眼,看不见天,也分不清地。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飘在宇宙中,周围全是星星和运 动着的天体。大小星星组成的旋涡、不停地转动;流星横着、竖着、斜着一闪而过。 成群成束的火星随风冲向天空,又扑向地面,翻腾、滚动,扫过肩膀,又绕过马肚 飞走。这无法形容的、可怕的、可以说是极其壮观的景象,是我以前从未见过,以 后再也没见过,说实话,也不想再见的。要不是我的马越来越不听使唤,提醒我是 在火场中,真怀疑到了另一个世界。 马和我一样害怕,竖着耳朵,耿着脖子,眼睛瞪得老大,左跳右闪,几次差点 儿把我摔下去。“稳住它,离火还远呢。”不知是谁在旁提醒我。我尽量不使自己 掉下马,心里慌得不行,死死地握着缰绳和扫帚把儿。虽然春寒未过,天气还冷, 但我手心却湿呼呼的出了汗。 又过了一个山包,一阵大风差点儿把我从马上掀下来。我看到了火,真的火。 距离大约一里远的地方,火舌在平地,在山坡上向前舔着、吞着。火光中不少人影 使劲挥动着手中的东西,追赶着火头。大风不断将火苗抛向远处,干枯的一碰就断 的草,一见火立刻燃烧,风又把它们迅速连为一片。 马不肯再向前,只好扔下它们,向火苗冲去。 奇怪,我一点也不怕了。只觉得火烤得脸、手热辣辣的,嗓子干干的。迷了的 眼睁不开,模模糊糊看见火苗,狠狠地抽打。一口烟呛得我几乎背过气去,昏沉沉 差点儿倒下。一个人扶住我,大声喊:“跟在火后追着打,千万别进去。”这话平 时热心的牧民们也曾教诲过,不然的话,就会窒息,今天急得都忘了。我退后几步, 觉得好多了。 一阵拖拉机的声音,是旗里的人赶来了。旗所在地离这儿有一百多里,当年拖 拉机就算是较先进的运输工具了。听旗里人说,盟里组织的人已经出发。盟距离这 里有四百多里,火灾惊动到盟里,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场火非同小可。 “快,加……”有人喊了半截,没有声音了,肯定是风沙呛住了。许多人已经 喊不出声来;只听见跑声,辟辟叭叭的打火声。火一点儿也没有减弱的迹象,风助 火旺、火助风疾。天黑烟大,大风夹着火星、沙土、草沫热烘烘劈头盖脸地打来, 像一个黑压压的巨大屏障,挡在面前,什么也看不清。 人们顺火热排成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长龙。我在这长龙中追着、跑着、打着, 已不由自主。手中的扫帚也烧剩了几根秃丫叉,只能用它横着扫,把地上划出一道 道深沟。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我们冲上了一个长着稀稀拉拉低矮的小灌木的山坡。太 阳出来了,烟好像少了,火仍在烧。明亮的阳光照着,看不清火苗,只听见小树枝 被烧得噼啦作响,看见细细的树干一片片变黑。筋疲力尽的人们上上下下奔跑着、 寻找着、敲打着树干上的火苗。我觉得自己已不是在走,而是在爬,上坡时已四肢 着地了。手中只剩下一根黑木棍。 风小了,浓烟渐渐散了。火苗看不见了,剩下一缕缕的青烟。“截住了,火被 截住了!”前边传来了好消息。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瘫做一团。“这是哪儿?” 我问旁边的人。“不知道,听说是辽宁省的地界。”旁边的人回答。好熟悉的声音, 我向那人看一眼,正和她的目光对上,不约而同地叫起来。原来是同住一个蒙古包, 同放一群羊的L。她在公社开会,直接跑了来。她看看我,突然笑起来,“你像个小 鬼儿。”我看看她,不比我好多少。抹的乱七八糟的黑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嘴 唇干裂的直渗血。乱蓬蓬的头发和尘沙绞在一起,几处被烧得只剩下了焦黄的头发 碴儿。棉袍下摆被火苗啃去了一角。满身的小洞眼,肯定是被火星点着的。裤角破 的像缀了流苏,一只蒙古靴的侧面被烤的皱到了一起。我看着她的样子说:“你像 个野人。”她立刻回击:“你看看你自己。”我低头看看,除了脸看不见外,其它 差不多。 人们开始散了。我们不知道回去的路,好在大家都没了马,一路走着,总能碰 到人,边走边打听。 这阵子,心里平静些了,便觉出两腿沉沉的,脸和手火烧火燎的疼,嗓子像着 了火。眼睛不敢看光,半闭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灰烬。L在我前边不远,我却追 不上她。在那些年里,人们极少暴露自己的软弱,偶尔有牧民路过身边,问声: “累了吧。”肯定回答:“不。”前边有了人家,走近才知是附近生产队临时搭起 的接待站。我放平僵直的双腿坐在地上,接过几位额吉和大嫂送过来的奶茶,一口 气喝下去,肚里有了感觉。这时才记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又是 一碗下肚,觉得舒服多了。我抬起眼皮,看到东南西北全是黑色,就像坐在一口大 铁锅里。这场火烧掉多少草场,我说不好,但这些地方的牲畜即使没有损失,也会 饿死,许多老牧民抹着眼泪。 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路还远。我们在牧民的指引下,顺着一条大路,拖着木 棍似的腿,继续走。地上的草影已西斜,大约有一两点钟了。路上就剩下一前一后 的我和L。谁都懒得说话,她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我。 爬上一个山包,L坐在山顶上。等我到跟前,她向北扬扬下巴,那是一片被火烧 焦的小树林。草原上很少见到树,就是我们用来绑打火用的柳条扫帚,也是每年从 很远的地方买来的。大家爱树,一见到树,就好像看见了北京的林荫道,心里有说 不出的滋味。眼前是一片小桦树林,树干被烧焦了,只有树梢上露出点粉白色树皮。 “真可惜”我说。L只是点点头,继续视着那片烧焦的小树林。忽然,“哎呀”一声。 这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我们走错了路,指路人没说要路过小树林。真糟糕。四下 望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远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人影正向这边来。 我们打听好,重新上了路。这是一条几乎荒废的路。从那六、七条道沟上看, 这儿曾经是一条很热闹的路,可现在车道沟里长了 草,宽宽的道上只有我们俩。L 仍在我前面,我追不上她,也不想追。两条腿好像灌了铅,嗓子疼的像刀刮,不敢 咽唾沫,其实也没有唾沫。天已大亮,阳光那么刺眼,我用手搭在眼上,抬头看看 路,车沟像几根草绳,随着起伏的山坡向远处伸展着、望不到头。真想歇一会儿。 看看她,仍往前走着。 L比我们都长一岁,不拘言笑,却很善良。平时虽有些左,但因她严于律己,又 知关心别人,像个姐姐,我们一直不忍心叫她“老左”。我想,现在她肯定心里默 诵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持着呢。我只好咬着牙,跟着她,追不上,也落 不远。 可能是太渴,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能听到它的声音。一会儿,觉得眼前昏花, 阳光在我面前扩散,散成了一片,一切都模糊了,只记得我顺着车沟倒下了。 不记得我做没做梦,只觉得一道道金黄色的光在我面前闪动。一阵凉风,好舒 服。我睁开眼,太阳已被山顶遮住了一沿儿,夕阳的光把周围照成了一片金黄,几 根枯草在眼前摇摇晃晃。我想起我还在路上,猛然爬起。L呢?她不会丢下我。我寻 视四周,果然,就在离我不远,她也躺在车沟里,一动不动。我有些担心,别看她 走在我前面,说不定早就不行了。急忙爬过去,推推她。她睁开眼,很吃力地翻动 着身子,没爬起来,我用力把她拉起。 她扶着我,我搀着她,沿着路继续往前走。按着那人指引的,到了叉路口往南 拐,又爬上一个山坡。终于看见了公社所在地,细细的一条,高出地平线。这时, 几个黑点儿在太阳的余光下移动,越来越大,那是焦急的乡亲和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