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婚宴乐手 胡发云 插队时,正是青春惆怅的岁月。知道这一去,会有许多的寂寞与单调。便带了 许多的书,还有一把二胡,一架手风琴。二胡乡亲们大都见过,但都没见过手风琴。 正是冬闲时侯,便常有一些老老少少到我们知青屋里来,抽烟、聊天、吃我们从城 里带来的糖果,或吃他们从家里带来的炒米,炒蚕豆。然后就有人会说,胡哥,拉 个琴子我们听。他们一开头就将手风琴唤作琴子,并一直这么叫了下去。我便背起 手风琴拉起来。不论拉什么,他们都津津有味地听着。拉了他们熟悉的歌,如语录 歌,电影插曲或天沔民歌,他们便都笑起来。 下乡的头几天,因为手风琴,我和那些农家子弟们便很快熟起来。他们有时会 回家取了土铳,邀我去打斑鸠,象是回礼。 下乡后的第十天,我们湾子那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良缘一早来找我。说,胡哥, 跟我一起去吃“长伙”(酒席),我的一个亲戚今天接姑娘娃子(结婚)。我说要 出工呢。良缘说,我跟队长说了,放你一天假。良缘比我小一两岁,因为是民兵排 长,在队里也算个干部,和队长说得上话的。那时乡下很苦,别说吃酒席,就是煮 白菜萝卜,也不敢多放油。我说那就去吧。良缘说,把你的琴子背上,我来背。 他那亲戚家很远,有十多里路。良缘背着那架沉沉的手风琴,和我走在收割后荒 凉的田野里,一路说着话。一路兴致勃勃。 到新郎家,已近中午。一座很老旧的土砖农舍前,用油布撑起了一个大棚,放 了几张大方桌,许多妇女正里里外外忙碌着饭菜。大棚外站了一溜乡村吹鼓手,热 闹地吹打着,细一看,其实只有两只唢呐,再就是锣、鼓、钹。我们被请进堂屋, 良缘给我介绍了新郎的父母亲友。新郎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稚气未脱的农村青 年,一点也不象要做新郎的样子。听良缘说我还会拉二胡,立即进屋去拿来一把二 胡,说他正在学拉二胡。那是一把很粗糙的二胡,音色也很差。听我试了几试,新 郎便拉我们离开人多声杂的堂屋,进到了他的新房。新房没什么结婚的气象,光线 很暗,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条桌是新打的,涂了红通通的油漆。见新郎又是敬烟又 是倒茶,一副极虔诚极激动的样子,我只好将就用这把二胡拉了几段曲子。新郎又 央求我拉拉“琴子”给他听,我又拉了几段手风琴。这一下便召来了外面许多忙碌 着的人们,把个本原就不大的新房挤得满满当当。后来有人提醒该去接“姑娘娃子” 了,新郎才悻悻地回到自己办喜事的情景之中。 我也被邀去接“姑娘娃子”,手风琴也依然由良缘背上。一行十多人,浩浩荡 荡地开拔了。 新娘在几里路外的一个湾子。一路上吹鼓手们呜哩哇啦很尽职地吹打着,引来 四周田间劳作者的注视,一些孩子兴高采烈地跟在队伍后面。队伍的前面有几面红 旗,我一看,是早已散掉了的数年前一些农村群众组织的队旗。旗帜上印着“红联 指”“农战队”一类的字样。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来到新娘家前,放了一挂鞭,几位新郎的族亲拥着新郎前 去见他的亲爷亲娘(岳父岳母)。但亲爷亲娘神色生硬,在大门前一站,拦住新郎 一行。新郎忙递烟,递茶礼。亲爷亲娘依然生硬。双方交涉一番,新郎掏出一些钱, 亲爷亲娘收下,但还是不让新郎进门。事情僵了下来。新郎狼狈地站到一边,他的 几位族亲上前说情,对方却毫无所动,死死拦在门口。那帮吹鼓手们依然远远地站 一排,面无表情但尽职尽责地吹打。这期间,良缘几次要我拉拉“琴子”。我极为 难,这种情景,哪有拉琴的兴致。刚刚离开完全政治化革命化了的城市,一下见到 农村中这最真实的一面,有如透过舞台的帷幕,瞧见后台的杂乱破败一般,让人很 是惶惑。这算是接受再教育的第一课。见我不愿意,良缘也不再勉强。找个土堆让 我坐下,说,乡下结婚就是这样的。亲爷亲娘在接姑娘时要尽量向新郎要钱要物, 但最后迟早是要把人放走的。 就这样,双方都极有耐性地厮磨着。那帮乡村吹鼓手们也极有耐性地吹打着。 一早出门,我早已饿得不行,还不知这场接新娘的拉锯战得拖多久。 又交涉了几个小时,据说新郎又给了一点钱,亲爷亲娘这才放了姑娘出来。姑 娘一出门,和亲娘拥在一起又哭唱了许久。哭唱的词有板有眼,还押韵。近乎一种 民间戏文。娘唱的主要是抚养女儿的一些往事,女儿则唱这一去后对爹娘的牵挂对 弟妹的不舍……新郎和他的族人们便耐心地站在一旁看她们哭唱。眼看天已不早, 才最终将新娘迎到了手。更浩荡的一行人呜哩哇啦得胜回朝。 回到新郎家,新娘便被一群女宾拥进新房,不再出来。吃酒的客人越来越多了。 有的也饿了一整天,有的拖家带口,从很远的地方来,准备在这里过夜的。于终年 没有什么社交文化生活的乡亲们来说,一次婚宴也算一个重大的节日了。等饭吃的 时侯,良缘便让我给大家拉“琴子”。后来,新郎拿着二胡来了,耳语说要我教他 拉二胡,便带我走出他家后门,钻进一片摘完了棉花的棉梗地里,坐在一条垄沟边, 听我拉曲子,又问我一些基本的技法。我为这个置终身大事于不顾,真心诚意热爱 音乐的乡村青年所感动,便耐心地给他讲解,示范一些技法。他也腼腆地一样一样 地学着,试着,一副极投入的样子,竟看不出一点洞房花烛夜的幸福与激动,似乎 那么多人忙忙碌碌是为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天快黑了,终于有人循声找到了棉花地里,火烧火燎地说吃喜酒的人早坐好了, 却到处找不到新郎。新郎这才很不情愿地起身回去。 我被安排在上席上坐,与新郎家的前辈们一桌。老人们吃饭极讲礼性,小小吃 一口,便放下筷子,说一些家常往事。等主人发话“吃吃吃”,便又小小地吃一口, 又放下筷子。主人点哪样菜,便动哪样菜。有几个菜上的盖碗,久久地扣着,似乎 不准备揭开了。而那些后生们婆婆媳妇们的几桌,则早已抢得昏天黑地。菜不算少, 但大多都很普通,一碗米粉,几块年糕,都当一碗菜的。有点油荤的,大概就是几 碗粉蒸肉,腌咸鱼之类。我这一桌没揭盖子的,恰恰就是这么几碗能解馋的。 早上出发时,知青组的伙伴曾要我带点喜糖回去。但在整个婚礼上我似乎没见 到糖,心里着急回去如何交差。后来,桌上的几个盖碗终于揭开了,老人们的酒饭 也差不多吃完了。快散席时,我快快地掏出一张垫坐的报纸,将剩下的小半碗咸鱼 倒上包了起来,揣进棉衣口袋。 酒席后,新郎家里人让我在堂屋里为来宾们又拉了一些曲子。乡亲们对这个如 风箱一样,拉拉扯扯又能发出好听音乐的东西极喜欢,一边听一边发表各种酒后的 评论。只是新娘始终没有露面。 告别时,新郎说要拜我为师,以后要到我队上来找我学艺。后来他果真来过一 次,但往后再也没来了,不知为什么。 回队的路上,良缘知道了我拿咸鱼的事,拼命地笑。他说,这“长伙”要吃好 几天的,主人有意要省下一些,给下一餐吃的。 回到我的知青屋,同学们都还未睡。我拿出报纸包的咸鱼,说这就是喜糖。十 个人,一人一块还不够。记不清是如何分配的,但那香鲜的味道,我想大家一定印 象深刻。那时侯,我们很不容易吃到一点荤腥。 那天是一九六九年一月八日。我二十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