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湖区的女知青 虫二 我们1968年下放到洞庭湖畔沅江县黄茅洲区的长沙知青共有近三千人,基本上 来自于两所学校:长沙市一中和四中。四中是女子中学,即解放前十分著名的周南 女子中学,现在此校又恢复原名了,只是已经改为男女合校,不再称女子中学了。 我是一中的,对不在一个大队,又来自四中的女生不太熟悉,这次五一节回沅江去 参加活动,却得知了一位四中女生的人生故事,在这里,我根据她的姓氏,简称她 为M吧。 M是高中六六届的,是我们老三届知青中的老大姐,她下放的大队离轮船码 头不远,算是较富裕的地方。可M因为出身问题,却从一开始就有很重的思想包袱。 她的父母去了台湾,她是跟着叔叔长大的。在文革中她一定是吃了太多出身不好的 苦头,以致于她从下乡伊始,就下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心:她决定要通过婚姻, 改变自己的阶级“成份”! M是否经过了刻意的挑选?这一点现在已经无法弄清了。事情很可能还是出 于偶然: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她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回长沙,而是留在了生产队上。 她究竟是要亲身实践一下“与贫下中农共同过革命化的春节”,拟或仅仅是像虫二 一样,因为长沙已经没有栖身的家园?而她独自留在队上过年,竟成了她一生中的 转折点,这或许是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生产队的贫协组长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 那时他好像就已经有五十上下了吧?老婆去世,他独自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 此时已经有十好几岁,比刚下乡的M小不了几岁。贫协组长心地很好,他见M独自在 队上过第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怕她想家,更担心她一个人留在知青点会出什么 意外,就临时住到知青点去陪M。当时是有人对此发出过嘲笑的,说你一个老光棍去 陪女知青,好比让馋猫守着一碗冷饭,能不偷吃?可事实证明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君子之腹,贫协组长除了招呼M上自己家去吃饭,到了晚上他早早地就在男知青屋里 熄灯睡下了,连找M多说几句话都没有过。M对贫协组长留下了一个极好的印象,她 后来对别的知青说过:开始自己也有点担心,可没想到贫下中农思想作风这样好。 过完第一个春节,M很快就提出要嫁给贫协组长。不知道这位岁数不小的贫 协组长当时是不是吓了一跳?反正从公社到县里的知青办全被惊动了。这次我在沅 江见到了当年县知青办的一位老同志,他就是当年亲自下乡去处理此事的人。他到 了这个公社,与公社干部们紧张地商量了一番,决定同时向两方面施加压力。知青 办的人先找到贫协组长,声色俱厉地对他说:“你是土改根子,跟GCD走不是一天两 天了,应该明白D的政策吧?”贫协组长低头不语,只是连连点头。知青办趁热打铁: “那好,你自己选吧:是要当干部,还是要堂客(老婆)?”贫协组长抬眼溜了知 青办一眼,问:“你要我讲老实话?”知青办瞪眼:“不讲老实话还讲假话啊?” 贫协组长:“那……我当然想要堂客。”知青办傻眼了,只好回头去找M谈话。M的 态度更让他吃惊,她没等知青办开口,先就拿出了一张纸,放在了对方的面前。那 是张什么纸?天啊,那是区卫生院开的证明,证明M是处女!知青办的嘴张开老大, 半天没能合上。他回过神来,赶紧对M说:“组织上没有怀疑你的清白,你这是干什 么?”M声色不动地答道:“我晓得外面传得吓死人。我不为证明自己的清白,是要 粉碎阶级敌人的谣言,说明他确确实实是个思想作风过硬的好同志!”知青办连忙 说:“我晓得了,晓得了。”他沉住了气,一连向M提出了三个为什么,心想这下子 总能劝醒她了吧?他对我说:“当时我说,第一,他年纪比你大这么多,你为什么 一定要嫁给他?第二,他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子,你一个没嫁过人的姑娘,过去就要 当后娘,你为什么愿意?第三,他家里经济条件是最差的,你就是要嫁个贫下中农, 为什么要选这样的人家?”这位知青办的老同志说到这里,笑着摇头说:“你去想 啊,这小M是读过书的人,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那肚子里墨水少得了?她一开口, 我硬是哑口无言呢!”M是这样回答知青办的:“关于第一点,我们国家有婚姻法, 只规定了多少岁以下不可以结婚,又没规定好多岁以上不许讨堂客,我和他结婚不 违法。第二个问题,我既下决心嫁给他,就不会嫌弃他的儿女,我和孩子们相处得 怎么样,就让事实来说话吧。至于第三点嘛,我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是响 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我要是怕吃苦,就不会来这里了。请问,组织上还有什 么需要了解的吗?”知青办的老同志盯着我问:“你看,我还能有什么话说?”我 急着追问:“那你就代表组织答应她了?”他笑着说:“那还有么子办法?我只好 讲,你硬要走这条路,组织上只能够听你搞。以后莫后悔了,妹子吔!”M为此向各 级领导打了一份报告,再次表示了自己扎根农村,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的决 心。后来公社和县里都对M的婚事表示了祝贺,而且还专门为她拨了一笔钱,作为她 安家之用。 M就此当上了道道地地的农妇,她是怎样吃苦耐劳春种秋收的,是怎样喂猪 打草操持家务的,是怎样将这个赤贫之家的活命重担挑在自己肩上的,我今天已经 不可能完全搞清楚了。只是在上次我们大队的知青聚会时,听一位当年四中老高三 的女知青说起一件事,大概能窥见M生活艰辛之一斑:大约是1977年前后,有政策说 原老三届下放的知青都可以办回城去了。我们大队这位女知青办好了手续,临离开 区里上船之前,去M家看她,好像她们原来就是同学。M听她说了要回城,一言不发, 只是怀里抱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默默地一边往灶膛里添柴草,一边无声地 流着眼泪。她的那年老的丈夫在一旁抽着旱烟,半天才说出一句:“小M啊,你要是 想回城里去呢,我绝不会拦你……”可她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就是泪流不止。对 我说这事的女知青,虽然已经事过多年了,但讲到这儿仍唏嘘不已,连连说:“那 时候她屋里没一件象样的东西啊!真惨啊……” 这次我们回沅江搞回访活动,在欢迎大会上,有十名至今仍留在当地的知 青作为特邀代表坐在前排。当他们列队入场时,主持人高声说:“欢迎仍留在沅江 的知青战友!”全场起立鼓掌达好几分钟之久。这十个人中间,就有M。她如今已经 相当胖了,完全是一副中年农村妇女的模样了。听那位知青办的老同志说,M后来被 被安排在以前的区政府所在地的一所乡间中学当了民办教师,她生的女儿现在都有 三十出头了,一家人过得还算平静。她那位老贫农丈夫现在大约有八十来岁了,仍 然健在。我想,如果他不是幸运地得到了M这么一位妻子,恐怕活不了这么大年纪, 所以M当年那个令人不解的决定,对于他来说,肯定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中了头彩。可 那对于M本人来说呢?她是不是终生都后悔呢?不管怎么说,M对老贫农前妻生的几 个儿女都很好,听说他们娶媳妇、出嫁,都是她一手操办的呢。M确实用自己终生不 逾的行为,证实了自己当年对组织发出的誓言!在这次知青回访活动中,M像其他生 活不富裕的留沅知青一样,得到了500元的困难补贴。我只是不知道,M后来是否与 她在台湾的父母有过联系?如果他们之间仍能见上面,不知道是否还有可能超越巨 大的身份、经历的鸿沟,达成顺利的交流?如果有那样的事,我简直可以立刻将其 编成一部戏了…… 好像前不久看到过哪位网友说起,北方也有一位女知青嫁给了有几个孩子 的农民。真是无独有偶啊!那位北方女知青是不是也想靠婚姻改变自己的成份呢? 仍是那样,她也只能和M一样,改变的并不是自己的成份,而是自己一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