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之地——揭开当代中国监狱神秘面纱 作者:李忠效 《北京文学》编者按:“监狱里是不是特' 黑' 呀?”许多人听说李忠效正 在全国各地的监狱采访,都好奇地这样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惊人一致地提 出这样的问题?一是过去中国的监狱把门关得太严了,对外宣传太少,致使人们 对监狱有种神秘感;二是人们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古代监狱、民间监狱乃至外 国监狱的阴暗故事太多,把那种印象“移植”到当代中国监狱里来了:凶神恶煞 般的牢头狱卒、阴森可怖的监舍牢房、“光明正大”额匾下的肮脏交易等等—— 当代中国监狱里面到底什么样?90年代初曾以《我在美国当律师》和《联合国的 中国女外交官》畅销全国的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李忠效历经数月精心采写的报告文 学新作,为我们揭开了当代中国监狱的神秘面纱—— 监狱,对许多人来说,那是个既神秘又令人恐惧的地方。其实绝大多数人对 监狱并没有直接感受,而间接感受也大都来自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如《水浒传》 中的" 杀威棒" ,《红岩》中的" 白公馆" 、" 渣滓洞" 以及" 辣椒水" 、" 老 虎凳" 等等,已经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新中国的监狱,特别是改革开放以 来的中国监狱里面是什么样? 百闻不如一见。从2000年9 月开始,我先后采访了青海、山东、湖北、湖南、 广东、上海、北京等七个省市的十几所监狱,从西到东,从经济落后地区到经济 发达地区,尽管各地监狱的硬件设施差别很大,但在管理制度和尊重人权方面还 是比较一致的,那就是严格按照国家规定的监狱政策进行管理,特别是1994年12 月29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颁布实施以来,全国各省的监狱管理工作都有 很大改观。 那么,现在的监狱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我在青海塘河监狱采访时了解到,10年前的一场大地震,把监狱(当时叫劳 改农场)所有的办公室和家属房夷为平地,死亡100 多人,而监狱大墙内的监房 一间没倒,也没死一个犯人。原因是监狱办公室和家属房全部是" 干打垒" (一 种用粘土垒起来的简易房),经不起强烈的地震,而监房全部是砖瓦结构,要比 " 干打垒" 坚固得多。塘格木农场大地震的有关情况曾上过1992年国务院新闻办 公室发布的《中国改造罪犯的状况》白皮书。 在山东鲁南监狱采访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犯人大伙房。那个伙房有两个篮 球场那么大,像两个工厂的大车间,一间做主食,一间做副食。我一走进副食" 车间" ,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肉香,只见两口直径约有一米五的大锅里正在煮肉, 值班的犯人告诉我,这是为矿上下夜班的犯人准备的。他还告诉我,他们每顿饭 是两个菜,一荤一素;菜是每人一份,饭则随便吃,不存在吃不饱饭的问题。在 旁边的墙上,有一张做工精致的像展板一样漂亮的犯人" 一周食谱一览表" ,上 面不但标明了本周每顿饭吃什么,甚至还标明了这些食品的营养成分和所能产生 的热量(大卡),对在狱中占很小比例的穆斯林犯人,也专门为他们制定了食谱。 在主食" 车间" ,我看到巨大的汽蒸锅里蒸的是雪白的大米饭,一人多高的 不锈钢蒸屉里蒸的是白面包子。包子很大,一个足有四两。我情不自禁地对陪同 我采访的监狱办公室副主任王立彬说:这包子可真不小啊!王立彬说:要不要尝 尝? 我非常想知道包子里面是什么馅,便说:好,尝尝。一个犯人马上从刚取下 的长方型蒸屉中拿了两个包子,我说一个就够了。其实一个都吃不了。我想把包 子掰开给王立彬一半,没想到这一掰,里面的油马上顺着手指缝流了一地——不 仅是肉馅的,而且油还很多!我和王立彬站在那里大吃大嚼,引得旁边正在吃饭 的犯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王立彬告诉我,他这是第一次尝犯人食堂的东西,还 是沾了我的" 光".因为监狱有严格规定,管教人员是不准到犯人食堂吃东西的。 监狱有个职工食堂,据说不如犯人食堂办得好,一些单身汉对负责管教的副监狱 长蒋鱼水说:干脆我们把伙食费交到犯人食堂,到犯人食堂就餐得了。蒋鱼水断 然拒绝:不行,管教人员不能占犯人的便宜! 像鲁南监狱这样的大伙房,后来我在许多监狱看到过,也看过他们的食谱, 都搞得不错,有的连餐具都是不锈钢的,只是没再尝过他们的饭菜,因为我也不 能占犯人的便宜呀! 走进山东微湖监狱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像足球场一样绿茵茵的 大草坪,这是负责管教的副监狱长邹积忠的杰作。当初是他力排众议,仅花了几 百块钱就搞成的──劳动力不计成本,草皮是从监狱的别处移栽过来的,只有草 坪四周的那些瓷砖花了点钱。在我采访过的十几所监狱中,可以说微湖监狱在制 度化管理和监区环境改造方面是搞得最好的监狱之一。 不过要说监狱的硬件设施,搞得最好的还是广东经济特区的监狱,如东莞监 狱和深圳监狱。 走在东莞监狱的广场上和监区里,如果不是周围的高墙电网在不时提示我这 是什么地方,如果不是有穿着制式囚服的犯人不时在眼前走过,那么我肯定会把 这里当成是某个大学的校园,或是某个花园式住宅小区。监狱的教学楼很是气派, 那个能容纳几百人的阶梯教室,要比我曾经就读过的解放军艺术学院的阶梯教室 漂亮得多;那几间心理治疗室,设计新颖,装璜温馨,是我到目前为止所见到的 最漂亮的心理矫治中心。至于其他电化教学设备,更是让一般的高等学府望尘莫 及。陪同我采访的监狱教育改造科副科长崔吉强不无担忧地对我说,一些来此参 观的中学生,看到这么好的现代化设施,惊奇地叫道:哇,这么漂亮啊,比我们 学校强多了!要是片面宣传我们监狱的环境和设施,弄不好会产生负面效应,使 一些人误把监狱当成世外桃园、享清福的地方了,因此要特别强调监狱是对犯人 进行惩罚的场所,犯人在这里是没有自由的,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而自由对每 个人来说,才是最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我想人们最关心的,除了监狱里生活条件怎么样,再就是减刑、假释和 保外就医之类的事了。人们普遍认为,这方面的" 猫腻" 肯定很多。坦率地说, 过去是存在一些问题。就是现在,个别地方也时有此类事件发生。比如我去青海 采访时,就听说一个狱政科的科长因为伙同他人在为一个犯人办理减刑时收受贿 赂,被检察院抓走了。不久前,我在《法制日报》上看到了此案的处理结果:这 位科长和一位地区中级法院的法官等三人被判刑。类似的事件在别的省市也偶有 发生,涉案人员也都受到了严厉处罚。近年来,司法部在全国监狱系统广泛开展 " 狱务公开" 活动,大大加强了监狱在执行刑罚过程中的透明度," 暗箱操作" 的现象已基本杜绝。如果有人碍于人情或贪图私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个 问题上搞" 猫腻" ,也很难逃脱法律的惩处。上面的例子就是很好的证明。 现在全国各监狱对犯人的管理实行计分制,分数积累到一定程度即可获得嘉 奖;嘉奖积累到一定程度即可立功、减刑。这个经验最早是山东潍坊监狱总结出 来的,先在山东推广,后被司法部在全国推广。我在山东鲁南、微湖、滕州和潍 坊监狱采访时看到,每一批上报的减刑人员名单,都被各监区张榜公布,任何人 有异议都可以向监区领导反映,也可以越级向监狱领导反映。另外检察院在监狱 设有专门机构,负责受理各种检举和投诉。监区上报到监狱的减刑名单要经过狱 委会集体讨论通过,然后上报辖区中级人民法院。如果哪个犯人的减刑报告在狱 委会没有被批准,那么,狱政科长或负责管教的副监狱长要亲自向当事人说明情 况;如果法院没批准,法院要向监狱说明情况。有了这样严格的程序,不但促进 了犯人改造的积极性,也保护了一批监狱干警──不管什么人求情,不管有多大 的私心,因为有了严密的制度,就不会犯错误了。 监狱里面什么样?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巧剃" 刺儿头" 犯人潘松昌是被人用担架抬到鲁南监狱来的。他因盗窃罪被判十五年有期徒 刑,原来关押在临沂监狱。在转来鲁南监狱之前,突然得了" 半身不遂".据说得 病的原因是他在临沂监狱的砖厂烧砖,出窑时,砖很热,他出了一身汗,用凉水 一浇,激的。他来到鲁南监狱以后,不能下床,在床上拉床上尿,弄得屋里臭烘 烘的,没法进去人。另外他说话还大舌头,喔哩喔噜谁也听不懂,跟痴呆一样。 大队管教助理孙吉海觉得可疑,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哪能那么娇气,让凉水 一激就半身不遂了? 带他到医院检查,医生也说,被凉水激了有可能落下什么病,但不至于这么 严重。医生用针扎他的腿,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用锤子敲,他也没反应。脸 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木头人一样。队长用力扳他的腿,扳不动。医生奇怪:半身 不遂,这个腿不应该硬得扳不动啊! 吃药,治疗,两个多月,一点不见效。整天床上拉床上尿,屋里的臭气能熏 得别人背过气去。犯人都不愿意跟他住一个房间,只能安排他单人一个屋。怕他 自杀,还得派人看着他。监狱搞卫生检查评比,这个监区总是最后一名。他的" 病情" 不仅牵扯了管教干部的很大精力,还严重影响到监狱的管理秩序。再说, 每天给他换被褥,哪有那么些被褥换去? 奶奶的,让他起来!孙吉海命令犯人上厕所,心想要是再往床上拉尿,就不 给他换被褥了!但是他又想:真要是有病,我这是虐待犯人啊!必须尽快搞清楚 他的病是真是假。 有些犯人为了逃避劳动改造,会挖空心思找各种理由装病,监狱方面称之" 伪病".孙吉海1970年从部队复员后就在监狱系统工作,十几年,这种情况见得多 了。不久前,一个叫徐庆祥的也是从临沂监狱转过来的犯人,伪病露出马脚,让 孙吉海抓了个正着。 徐庆祥比潘松昌早来几个月,从临沂监狱转来时就拄着拐。他四十多岁,原 来在农村当过会计,因诈骗罪,被判有期徒刑六年。他能说会道,他说是坐骨神 经疼,腿不能走路,不能干活。他整天拄着拐,东走走,西看看,是监狱里少有 的闲人。 孙吉海找他谈话,他说:" 队长,不是我不干活,是我的腿确实不行。" 到医院去检查很多次,什么也没检查出来。坐骨神经疼,也很难看出来。三 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孙吉海没休息,悄悄去了监区。走廊上值班的犯人见到 他,想说话,被他用手势制止。他不想让犯人们知道他来了。犯人正在打牌,徐 庆祥也参加了。孙吉海在房间门口的旁边看了十几分钟,犯人一直没有发现他。 徐庆祥跟一个犯人打牌打恼了,吵了起来。 那个犯人骂徐庆祥:" 你装什么憨?队长来了你有病,队长不来,你上床下 床一点不拐。你整天装拐子,胡弄政府行,别想胡弄我!" 徐庆祥急了,想揍他。那个犯人拔腿就跑,徐庆祥站起来就追。跑得飞快, 根本不拐。追到门口,看见孙吉海站在门外,一下傻那了。 孙吉海说:" 徐庆祥,腿不疼了吧?你现在不拄拐怎么跑得那么好啊?走走 走,跟我上楼去!" 徐庆祥也不用装拐了,垂头丧气地跟在孙吉海后面去了楼上的管教室。 " 徐庆祥,三个月时间,我给你做了多少工作,你不听。你写保证,发毒誓, 口口声声说你的病是真的。今天我亲眼看见了,你还说什么?" 孙吉海给他开了 一张关禁闭的单子。" 走,拿上你的被子,上禁闭室。你伪病,抗拒改造,已经 够了严管的条件。" 徐庆祥马上说:" 队长队长,我交代,你不要关我。别送我去严管队,不然 我在监区里反省,好好写检查。" 监区里也有个单间,孙吉海交代几个犯人看着他写检查。他在检查中说,他 伪病的原因是,快四十岁了的人了,怕下井(鲁南监狱是个煤矿监狱),另外想 " 保外就医".表示一定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争取减刑。 看了徐庆祥的检查,孙吉海对他说:" 上个月,你家属来接见的时候,我就 发现问题了。你家属问:你腿怎么了?如果你在家腿就不好,她会说:你腿好了 么?你说你腿受凉了。怎么来鲁南监狱就受凉了?" 徐庆祥无言以对,痛哭流涕地说:" 我服气了,队长,再不能这样了。" 孙吉海说:" 现在悔过也不晚。你还有三年多刑期,表现好,还可以减刑。 表现不好,一天也减不了。" 徐庆祥再三表示一定要好好表现。他在犯人大会上做了深刻检查,后来确实 表现不错,劳动、学习、内务整理,都很积极。他原来当过村干部,也会来事, 经常向政府汇报思想。第二年,被推选为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后来当上大队犯人 的" 积委会" 主任,成为一百九十多犯人的头儿。最后减刑八个月走了。──当 然,这是后话。 潘松昌的情况与徐庆祥有所不同。徐庆祥能说会道,而潘松昌又憨又傻,说 话大舌头,喔哩喔噜谁也听不清。跟他谈话,费劲。 六月的一天中午,孙吉海对生活科的赵科长说:" 咱们看看潘松昌是真的还 是假的。" 天气已经很热了,潘松昌在睡午觉。房间臭得令人窒息。孙吉海和赵科长屏 住呼吸走到床前,用事先准备好的大头针在潘松昌的脚指头上扎了一下,他" 腾 " 地把脚抬起来了。又扎他那只脚,他又" 腾" 地抬起来了。还没醒。 孙吉海心中暗喜,平时怎么扎他都没反应,睡觉的时候有反应,说明他平时 是装的,故意忍着。 孙吉海再扎他平时装作不能动的那只脚,把他扎醒了。 " 潘松昌!" 孙吉海喝道。 " 唔……到!队长!" 口齿清楚,也不大舌头了。 " 你坐起来。" 潘松昌麻利地坐起来了。这样孙吉海他们俩就心里有数了。 " 你这个腿能动了吧?嗯?" 潘松昌看着孙吉海手里的大头针,仿佛明白了什么,低着头,不说话。 " 你癫憨!你在屋里拉尿,这不是抗拒改造,糟贱人么?" 潘松昌" 哇" 就哭了:" 队长我冤枉。" " 你冤枉什么?" " 我太冤枉了。" " 你冤枉什么,你说吧。" " 我没罪,判我十五年……" " 你没罪上监狱来干什么?你不老实!你这个半身不遂,装了好几个月,在 医院里院长给你扎针,你一动不动,装得倒挺像!你为什么装病?要好好交代! " 房间里臭味太大,孙吉海叫他起来到管教室去,但是他几个月不走路,腿已 经不听使唤了。孙吉海叫来两个犯人,把他架到了楼上管教室。 " 你有什么事跟队长说。你得相信政府。" 潘松昌无计可施,只好坦白交代。他装病,一是觉得冤枉,二是不愿下井挖 煤。 他的案情是这样的:他和同村的另一个人,偷伐了路边的两棵杨树,偷了五 十斤麦子,又偷了人家一个地板车,把树和麦子装在车上往回拉。另外一个人在 路上看见了,问他们干什么去,他们说回家,那个人就帮着推了推车。事发以后, 正赶上全国" 严打" ,就把他们定为盗窃团伙,从严从重处罚。他是首犯,被判 有期徒刑十五年,同案犯被判有期徒刑五年,那个帮助推车的,被判有期徒刑三 年。 几乎所有的犯人在谈到他的罪行时都避重就轻,都认为自己被判重了。潘松 昌的情况如果真像他说的这样,应该是属于轻罪重判的。后来孙吉海仔细看了他 的判决书,情况基本属实。根据刑法和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释,根据此案的情 况,东西不多,又是初犯,他最多能判五年刑,从犯也就三年两年,那个不了解 情况瞎帮忙的,根本不应判刑。 潘松昌在来鲁南监狱之前,听说这里是煤矿监狱,到了这里要下井,不想来, 就装瘫、装癫,不能动了。原先的监狱也不愿留个瘫子,就说名单已经定了,不 能动也得去。 孙吉海和他谈话以后,他承认他有罪,但是不够判十五年。孙吉海知道他没 有多少文化,几乎是文盲,也不懂法。就问他:" 你怎么知道你不够判十五年? " " 听别的犯人说的。" " 那么装病、装癫谁教你的?" " 我这个刑也就五六年,我想我癫两年,队长一看不行,就保外了。" " 你判决书上的刑期是十五年,哪能那么快就保外了?真是不懂法。" 孙吉海告诉他,如果认为自己的案子有冤情,可以写申诉报告。他说他不会 写,孙吉海就让徐庆祥给他写。申诉报告写好以后,孙吉海给他寄往原审法院。 一连发了几封,一直没消息。 这期间,潘松昌觉得队长挺关心他,表现很积极。在队里站小岗,看门,很 认真,谁想违犯纪律也不行,硬的软的都不吃,他就听队长的,有什么情况都向 队长汇报。孙吉海对他申诉的事也挺上心。经与队里几个领导研究决定,以大队 的名义给法院写信。 孙吉海利用晚上休息时间,认真研究潘松昌的判决书和他的档案,根据刑法 和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释,以及当时的有关政策和量刑标准,给他写了个申请 复查函,经狱政科、侦察科审查,盖上监狱的公章,并让检察院的人看过,直接 寄临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 一个月之后,临沂中级人民法院来函:经院长核查,发现原判决有出入,发 回长山县法院重审。长山县法院重新开庭,重新判决,潘松昌原判十五年改为五 年;那个原判五年的改为三年;那个原判三年的改为免予刑事处分。后面两位实 际上已经刑满释放,改判的意义仅仅在于给他们一个新的结论。那时还没有赔偿 法,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得到任何赔偿。 法院来监狱宣判那天,潘松昌听完法官宣读的判决书,激动得泪流满面,跑 到屋里就给孙吉海磕头:" 感谢孙队长,感谢政府!我一下就少坐十年牢啊!" 当时他已坐满了五年,改判之后他就刑满释放了。 此案在犯人中间反响强烈,连其他大队的犯人都在嚷嚷:二队的孙队长,那 懂法,很厉害!经常有外队的犯人在路上碰见孙吉海,主动凑上来给他鞠躬:孙 队长,我是×队的,叫×××,我这个案子也冤,你看能不能帮我也写个东西? 孙吉海说:你的案子我管不了,我只能管我的队。你去找你们队长。 他之所以这样回答,一是对外队的犯人情况不了解,什么原因也不清楚;二 是精力有限,光是本队的一百九十多名犯人就够他忙的了;三是怕影响与其他管 教人员的关系:就你能耐?就你懂法?就你是青天?你为犯人怎么那样卖力呀? 为本队的犯人写申诉报告,是他的本职工作范围之内的事,而且是经过队里 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谁也说不出什么。超出了范围,有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 孙吉海本着对法律、对国家、对犯人负责的精神,从1987年到1990年,一共 为本大队的二十三名犯人写了申诉复查函,三个没有回音,七个虽有回音,但由 于种种原因没有改判,被原判法院改判的有十三名。其中有个泰安籍的犯人叫王 昌群,原判二十年,改判为五年。 王昌群小名王三,从十几岁就开始进出少管所,在泰安很有名,一说王三, 谁都知道他,有的人家用他吓唬小孩,一说王三来了,小孩就吓得不敢哭了。结 果他倒霉就倒霉在" 知名度" 上。 1983年的某一天,在泰安的一个市场上发生了一起抢劫案,弄得人心惶惶。 抢劫的这伙人接着又和另一伙仇人相遇,双方就打起来了。场面乱乎乎的, 外人谁也搞不清谁跟谁是一伙的。这时有个人喊:王三来了,赶快跑!两伙人就 轰一声散了。 当时被抢的人,据说原来有精神病,一受惊吓,精神病复发,这下问题严重 了。公安局立案调查,到处寻找目击证人,问谁抢的,都说不认识,又都说听见 有人喊王三来了。于是办案人员就把这个案子算到王三头上了。 把王三抓去以后,问他那天发生抢劫和打群架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他说打 架我知道,听说有抢东西的,但是我不在。办案人员当然不听他的,说你不要不 老实。他始终不认这账,气急了,就对办案的人说:你算什么?大盖帽戴着,像 模像样的,懂什么法律!藐视办案人员,藐视法律,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当时 正是" 严打" 时期,重点打击的对象就是他这种危害社会治安的人物,不由分说, 就把他正式逮捕了。 审讯时,他一直不承认他参加了那起抢劫案,倒是自动坦白了他曾和一名女 青年谈过恋爱,并发生了性关系的事。于是他的判决书上有了两条罪状:抢劫罪 和强奸罪──以谈恋爱为借口,猥亵、强奸女青年。抢劫罪被判十七年,强奸罪 被判三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二十年。 王昌群入监之后,始终不服从改造,表现非常不好。他身体很强壮,也不装 病,就是不好好干活。他天天写申诉书,据说有几百封,中院、高院到处寄,一 直没有回音。他情绪不好,就打骂犯人,还威胁管教人员。哪个队也管不了,谁 也不愿要,后来就弄到孙吉海所在的二大队来了。 孙吉海找他谈话:" 有什么事跟队长说,你不能抗拒改造,破坏监狱纪律。 你打人,要加刑的。" 他说:" 二十年,怎么加?还死刑怎么的?二十年,没盼头。我有罪还行, 我没罪。" 孙吉海说:" 如果你认为判决有误,你可以继续申诉。这是你的权利。" 他说:" 申诉有什么用,我看透了,我这样的人没有说理的地方!" 过了没多久,他又违犯了监规。那天晚上看电视,有个犯人个子高,在前面 挡了他,他也不说什么,拿个凳子照那个犯人头上就砸,当即把那犯人砸趴下了。 别的犯人吓坏了:" 报告队长,打死人了!王三把××打死了!" 好在那个犯人是昏了,没死。但是王昌群目无国法监规,这还了得! 孙吉海给他开了关禁闭的单子,还没等对他宣布,他自己说:" 我上禁闭室。 " 他属于江湖上说的" 有种" 的那种人。 平常犯人吃饭管饱,在禁闭室里则是定量供应。干活有干活的口粮,不干活 有不干活的口粮。王昌群身体壮,饭量大,在禁闭室里吃不饱,三天下来就受不 了了,对孙吉海说:" 队长,我以后再不打仗了。" 从禁闭室出来以后,他很诚恳地对孙吉海说:" 队长,我的事,请你老人家 给操操心。我以前的信,都白写了。" 孙吉海说:" 别人都没给你弄成,我就给你弄成了?" 据孙吉海所知,为王昌群的事,监狱狱政科的人曾到泰安中级人民法院去过。 不知为什么没有结果。想必这个案子比较复杂,难度较大。 但孙吉海还是决定试试。他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认真查看了王昌群的档案, 发现判决书漏洞百出。首先,王昌群在案发时不满18岁,如果案情属实,按规定 也应从轻处罚;第二,抢劫案有证人,但是到底是谁抢的,不知道,老百姓不认 识那些人;第三,抢劫案造成当事人精神病复发,这个人是哪的,叫什么名字, 判决书上没写;第四,强奸罪所依据的是王昌群自己交代的内容,没有女青年的 证明,也没有任何第三者的证明。对于这一点,王昌群一直说他们是谈恋爱,顶 多算通奸,不是强奸。但是法院在" 严打" 期间,可能因为案子太多,忙忙草草 就判了。怪不得王昌群不服,到了监狱一直闹事,不服从改造。俗话说,人怕出 名猪怕壮。他就是因为太出名了,把他错抓进来了。 孙吉海找王昌群了解情况,再跟档案上记载的一对,心中就有数了。他对王 昌群说:" 你好好改造,你申诉不行,我给你写。" 王昌群一听,高兴了:" 老人家,你牺牲点休息时间,给我办办这个事。" 表现比原来也好一点了。 孙吉海根据判决书上的问题,写了一份申诉复查函。 为慎重起见,他让大家对复查函找毛病,提意见。复查函发走两个月,法院 派人来提审王昌群了。 他们对孙吉海说:" 你写的复查函收到了,我们院长看了,要求重新复查。 " 泰安法院花了五千多元的经费,对王昌群的案子进行复查,取证,但是所有 的证人都找不到了。那个突发精神病的受害人原来就不知道在哪,这回更找不到 了;那个女青年可能嫁人了,也不知去向。没有证据,罪名不能成立,应该宣判 无罪。但是王昌群已经在监狱里呆了五年了,最后就以当年他在当地的不良影响, 以流氓罪改判为有期徒刑五年。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感谢孙吉海,感谢政府, 不然他还要在监狱里蹲十五年。 法院来重新宣判的时候,把王昌群的父亲也带来了。宣判之后,王昌群激动 得泪流满面,趴在地上就给孙吉海和法院、检察院的人磕头:" 感谢队长,感谢 政府,出去以后,我一定要当守法公民。" 王昌群在监狱里的那些哥们,听说之后,也都蹦高儿地替他高兴。 他刑期已满,改判之后马上放人。出来以后他和父亲在饭堂吃饭,狱政科的 副科长因外出办事,不知道他已被释放,回来一看,这小子怎么跑出来了?上去 要抓他:" 你怎么跑这来了?" 他马上说:" 我改判了。" 还有一个青岛籍犯人叫王连群,因流氓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他当过兵,是 海军,还是党员。来到孙吉海队里以后,孙吉海找他谈话:" 你当过兵,还是党 员,怎么就放松了对自己的改造呢?" 他说:" 别提了,我不服,他们整我。" 孙吉海问:" 谁整你?" 他就一五一十地说起来。原来,他在青岛医学院当电工,为分房子的事,和 一个女医生吵了起来。女的丈夫在青岛市四方区法院工作。他听说做医生的妻子 受了一个小电工的气,就去了医学院,对王连群说:小子你别狂,早晚栽我手里。 结果王连群不争气,没过半年,就因" 播放淫秽录像,容留妇女卖淫" 被公 安局逮起来了。王连群的家人托了很多关系,结果托谁都不行。有熟人悄悄问他 的家人,王连群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家人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得罪了一个 法官。 熟人说,那你们就别忙了,他在司法部门的关系比你们多,比你们硬,他说 句" 这是我的仇人,办办" ,一句话就够了。最后王连群一家伙被判了十年。 判决书上说,在1978年8 月到1979年8 月,王昌群在他老婆外出学习期间, 多次在家中播放淫秽录像,观看人数达三十多人次。而王连群自己说,实际上他 是借了别人的录像机和录像带,只放了两次,只有六个人看,其中有他和一个朋 友,两个邻居,还有两个女人。 他这么说,孙吉海当然不会轻信。对他说,到了这里就要遵守狱纪监规,有 什么问题可以写申诉报告。 有一天,他哥哥、嫂子,还有他老婆来监狱探监。孙吉海先和他们谈了谈。 王连群的哥哥说:" 我找熟人了,两万块钱给办减刑。" 孙吉海说:" 他吹牛,你别花那个钱,留着钱干点正经事吧。你别听那些江 湖上的人瞎说,你还是通过正当途径。" 王连群的老婆哭哭啼啼地对孙吉海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她父母就不愿意, 这次她父亲听说这个事,气得住了院,差点没死了。借着这个事,她要和王连群 离婚。孙吉海给她做工作:当初他当兵的时候,你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和他结合了, 现在应该和他一起度过这个难关,别离婚。她哭着说:他三两年我能熬,这十来 年,我怎么办?非要离。 王连群脾气很暴,听说老婆要离婚,一锤子把手指砸下来了。 孙吉海说:" 你自残,抗拒改造,关起来!" 他非常激动,说:" 离了婚以后,我得跑。我先跟你打个招呼。他弄得我家 破人亡,我得杀他,让他震惊青岛市,震惊全国。" 孙吉海说:" 你杀谁去?你吹什么牛啊!你有那个本事么,你从哪跑?" 话虽这么说,孙吉海却不敢掉以轻心。王连群不到三十岁,当过兵,当过电 工,爬墙很溜,真要跑了,事就闹大了。孙吉海派了两个人,一天到晚看着他。 成天弄得提心吊胆的。 有一天,报纸上发表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卖淫嫖娼播放淫秽录像的处罚规定。 根据规定,在公共场所播放淫秽录像造成恶劣影响,危害巨大的,要重判。 王连群是在他家里放的,观看的人也不多,顶多属于流氓鬼混,应判三年以下徒 刑。 王连群也看到了这个规定,拿了报纸让孙吉海看。 此前,王连群曾写过二十来封申诉信,没有回音,他就不写了,说是他们官 官相护。孙吉海同队里领导商量以后,给青岛市人民法院院长写了申请复查函。 在简要介绍了案情经过,并提出不同意见之后,特别强调指出,这个犯人当 过兵,最近家属提出离婚,情绪很不稳定,有铤而走险的可能,建议院长给予调 查处理。 一个月后,青岛市法院有了回音:你的申请复查函收到,院长发现王连群一 案与事实有出入,已发回四方区法院重审。不久,来了两位女法官,重新调查此 案。然后改判为有期徒刑三年。王连群很受感动。这时他服刑时间还差几个月就 满三年了。孙吉海赶快通知他家属,不要离婚了。他家属马上来看他。他哥也来 了,找到孙吉海要" 表示表示".孙吉海说,这是对我的侮辱,别给我添麻烦。 还有一些通过孙吉海出面申请复查得到改判的案子,这里就不赘述了。不可 否认,各地乃至各国的法院,都会有错判的案子,轻罪重判或重罪轻判。俗话说, 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啊!出现这种情况,有的属于司法人员的素质不高,有的 则属于工作不细。不管属于什么情况,有关部门知错就改,就是好的。管教人员 尊重犯人的权利,按程序帮助犯人申请复查,不仅有利于稳定犯人情绪,维护了 监狱秩序,也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 疯子" 犯人不疯了 上海提篮桥监狱八监区的老管教应晓虎所在的小队,主要是关押有精神问题 的犯人。整个监狱精神不正常的犯人,包括伪装的精神不正常的犯人,都归他管。 现在一共有28个人。 " 有真正的精神病犯人么?" 我问。 " 有。" 他答。 " 为什么不办理保外就医,或者送到精神病院去?" " 我们不能直接往精神病院送,得由犯人家属来办。有几个犯人已经确诊, 有司法鉴定,也依法办理了保外就医手续,但是有的犯人家属由于经济情况、住 房情况比较差,或者没有监护能力,不愿来接人。另外保外就医还要和当地街道、 派出所联系。有的犯人因街道和派出所从本社区的安全考虑,不愿接受。所以, 够保外条件却无法实行保外,只能继续留在监狱里。" 下面要讲的,是一个伪装精神异常犯人的故事。 1995年初,一个叫杨超的犯人来到应晓虎所在的小队。这个犯人一进来就疯 疯癫癫的。据说在看守所就这样,时不时还打人,咬人。应晓虎看了他的材料: 28岁,盗窃罪,15年刑," 四进宫". 一开始,应晓虎也没发觉杨超有什么不正常,把他当真的精神病犯人教育管 理。他这里关押的,除了那些家属不要的真精神病犯人,就是一些新来的待确诊 的精神异常犯人。观察一段时间以后,可根据情况打报告请鉴定委员会专家来鉴 定病情真伪。如果确诊为精神病患者,就可以依法办理保外就医手续了。真正的 精神病是不能服刑的,应该回到社会上去。如果家属、街道和当地派出所愿意接 收的话。 对精神异常的犯人,都要派两个犯人照顾他,生活上护理,行为上进行检测。 半年以后,应晓虎发现,杨超的行为和其他精神异常犯人有些不同。看上去 有点像精神异常的病人。他整天" 啊啊啊" 地乱叫,和别的犯人下棋、打牌净胡 来,不讲游戏规则,上来就把人家老将吃掉了,还放在嘴里咬着。发病以后到处 拉屎撒尿,把马桶往自己头上倒。但他从不伤害其他人,什么行为都是对着自己。 而别的精神异常者在犯病的时候,是不管对象的,经常对干部吐口沫,甚至 伤害干部。 应晓虎认为,精神异常的犯人脑子肯定糊涂了,不管谁都打才是正常的。而 杨超对干部没有反常行为,对监护他的两个犯人也没有,他只对自己瞎闹,这就 有点反常了。应晓虎从这一点上开始对他起了疑心。 1995年底,应晓虎打报告请专家对杨超的病情进行司法鉴定。他参加了鉴定 工作的全过程。 杨超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 叫他动动,他也不动,只是傻笑。 给他一只香焦,给他剥好,他先是咬了两口,接着连香焦皮一起吃下去了。 叫他走走,他东摇西晃地走两步。 专家说:他是" 精神发育迟滞" ,就是发育不好,鉴定结论是:没有服刑能 力。 他居然把专家们都蒙过去了。 应晓虎总觉得他和别的犯人比起来,不像是真的精神异常。 队务会讨论杨超保外就医的问题,大多数干部同意保外就医:反正专家鉴定 已经出来了,符合条件,就是搞错了我们也没有责任。 应晓虎主张:从我们的工作角度考虑,这个人还是要观察一段,再看看。 因为大家意见不统一,杨超保外就医的事就搁了下来。 第二年的七月份,监狱要搞清监,主要对象是那些有病的和年纪比较大的, 适合保外就医的犯人。监狱正在和社会上联系,给他们办保外就医。 就在这时,杨超写了一封信,让一个保外就医的犯人带出去了。杨超的父亲 不在家,杨超的老婆带着小孩回了娘家。杨超的母亲不识字,就把信交给一个邻 居,让读给她听。邻居一看,信的内容是: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过去我做 了很多坏事情。现在监狱正在搞清监,很多人得到保外就医,希望爸爸妈妈到当 地派出所搞搞关系,以后监狱来联系的话,最好能一下通过,不要有曲折……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杨超专偷邻居的东西,大家对他很反感,都不 希望他出去。邻居看了信,就带着信告到监狱来了。监狱信访办的人打电话给应 晓虎,把信也给他看了。经公安局有关部门鉴定,信的笔迹确实是杨超的笔迹。 由此证明,应晓虎的怀疑是正确的。 此前,杨超的母亲和妻子曾来监狱看过他,应晓虎比较注意观察他的表情和 举动。家里人说什么话,他也没反应,总是疯疯傻傻的。他装得很像,也没发现 什么破绽。但是在杨超写了这封信以后,他母亲又来探监,应晓虎" 欲擒故纵" , 终于发现了问题。 那天会见时,应晓虎像往常一样,站在杨超旁边,见他仍是嘿嘿地傻笑,应 晓虎故意离开了一会儿,让护理他的犯人陪着他。应晓虎躲在后面一个窗口,从 那里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他。 杨超和那个护理他的犯人关系不错,对他特别感激。杨超对他母亲向护理他 的犯人竖大手指,嘴巴上也努努嘴,意思是他这个人很好。这种表现,不是真正 精神异常的病人所能做出来的。应晓虎默默记在心里。 1997年初,杨超的哥哥因嫖娼被公安机关拘留了15天,还罚了款。他母亲委 托别人写了封信,谈到他哥哥的有关情况,述说她的烦恼。 应晓虎看了信,觉得能派上用场。以前杨超来信,要么是应晓虎读给他听, 要么是让犯人读给他听。他听的时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没任何反应。应晓虎 想看看他自己看这封信有什么反应。 应晓虎在办公室把信交给杨超,说:" 你把这封信拿回去看看吧。" 他就拿 走了,像以前一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给他信的时候已经快下班了。下班以后,应晓虎没走,从后阳台走上去── 这个角度比较隐蔽,犯人看不见他。他不想让犯人知道他的到来。犯人这个群体 很怪,队长来巡视监房,他们会通过各种方式传递信息,或拍拍墙壁,或弄点别 的响声,犯人称之为" 打电话" ,意思是:队长来了,大家小心。然后所有搞歪 门斜道的犯人都把违规的东西收起来了,规规矩矩地等候检查。 犯人都集中在监房前面的过道上看电视,只有杨超一个人在监房里。应晓虎 贴在监房门边,看见他在里面看信。他看着看着,眼泪掉下来了。这种情况再次 印证,他的精神并非异常。 但是应晓虎并不急于揭穿他。操之过急可能导致他破罐子破摔。应晓虎在等 待机会,争取" 水到渠成" 的效果。应晓虎通过杨超的家人了解到,他这个人过 去比较讲义气。应晓虎决定利用他这个特点,在感情上进行" 投资". 杨超家里比较困难,家人每次来探监,带的东西都比较少。应晓虎就发动其 他犯人,给他些吃的和用的东西。犯人的菜是一人一份,但饭不定量,他的胃口 不错,应晓虎就让犯人多打一点给他。他的身材和应晓虎差不多,天冷的时候, 他家里没及时把换季的衣服送来,应晓虎就把自己的旧毛衣等衣物拿来给他穿。 杨超一直在等待政府给他办保外就医,但是一直没有消息。该走的人都走了, 然后保外就医工作就停了一段。他有些失望,甚至说绝望,他用手拼命地敲墙, 造成手腕小骨骨折。应晓虎带他到医院去治疗,监狱医院也没有什么好药,给他 包扎一下就完了。应晓虎专门去给他买了云南白药。在他住院期间,应晓虎还让 犯人给他煮了鲫鱼汤和排骨汤送去。 从那次他看家信掉泪之后,他又继续装傻一年多。应晓虎在生活上关照他, 他也没有任何表示,脸上木纳纳的。 这期间,杨超的妻子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她来探监时对应晓虎说:" 孩子也 小,我也年轻,他这种情况,这么长的刑期,我不可能再等他。" 她不知道杨超的真实情况,从人道主义角度考虑,离婚也应该。但是应晓虎 知道杨超是装的,就不能不从改造工作出发,为监狱和杨超着想了。 应晓虎对她说:" 小施,他这个病从医学的角度,从管理的角度,并不是没 有希望。我建议你还是坚持一下,等把他治愈后再说。这里面有些情况,现在我 不方便对你说,不过到时候我也会给你讲清楚的。如果那时你还坚持要离婚。我 们不反对。" 她很无奈地说:" 好吧。" 应晓虎继续给杨超做思想工作,明确告诉他:" 根据你的情况,肯定不会给 你保外就医的。你现在30多岁了,15年下来,快50岁了,出去以后什么都干不了, 好时候都过去了。只有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才是最好的出路。现在我们减刑的 面积达到百分之二十,五个人当中,有一个人可以评上改造积极分子,评上改造 积极分子,就可以申请减刑了。" 应晓虎事后了解到,这种方式的谈话,对他触动很大。 1998年春节过后,一个护理杨超的犯人向应晓虎透露了一个信息,杨超现在 好像比较正常一点了。 应晓虎明白其中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再去找杨超谈谈话,或者杨超想对政府 说点什么了。 护理杨超的犯人负责对他做行为记录,就是上午几点到几点干了些什么之类。 这个任务一般他会很好地完成,但是其他事情,比如被看护者的反常行为, 他就不一定如实记录和报告了。犯人与犯人之间,倾向性很强,要比与政府的关 系密切(干部安排的眼线除外)。整个犯人群体还是比较团结的,犯人的违纪情 况更多的还是要队长自己去发现。因此做护理的犯人也要经常换,不然他们会沆 瀣一气,抱成一团。 应晓虎把杨超叫到办公室,再次重申:根据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不可能给 你办保外就医的手续。同时向他交代了政策。 最后说:" 我给你一段时间考虑。最多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里,你给我 说清楚,既往不咎。以后改造表现好,还是按正常的情况,该给你奖励就奖励, 该给你减刑就减刑。这个事情,我跟中队和大队都汇报过,如果你主动说清楚了, 既往不咎,不做任何处分,作为典型来处理。" 杨超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此后三个月,应晓虎就再没找过他。 在这三个月里,他的表情看上去还是傻傻的,但是明显反常的行为已经没有 了。一般情况下,精神病的发作受季节变化的影响较大,一年有两次:第一次是 在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夏秋之交,九十月份的时候。平时受到别的 刺激也会发作。杨超已掌握这个自然规律,在别人发作的时候他也发作,比如把 马桶往自己身上倒等等。但是今年春天他没有再往自己身上倒马桶。 在应晓虎规定的三个月期限即将结束的时候,6 月25日那天,一个犯人组长 来对应晓虎说:" 队长,杨超要找你谈话。" 应晓虎一听,知道肯定有戏了,说:" 叫他到办公室来吧。" 杨超来了,满脸愧疚地说:" 报告应队长,我要给你说清楚。对不起,我确 实是装的。" 应晓虎板着脸问:" 你的目的是什么?" " 目的就是保外就医。" " 你的情况我很早就知道了。" 应晓虎淡淡一笑," 包括你在接见室里给你 母亲做手势,包括你在监房看家信时掉眼泪。" 杨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在问:你怎么一直没揭穿我? " 我没有揭穿你,主要是考虑给你自己改正的机会。我们还是想挽救你。你 年纪还轻,身体也不错,意志也很坚强,如果用在正道上,会成为改造的典型。 要是很早就揭穿你的话,有两种可能:一是你顺水推舟,放弃伪装,重新做 人。 这当然是我们所希望的。二是你可能自暴自弃,从此潦倒。我们不希望是这 种结果。在不能确定会是什么结果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要教育你,等待你。" 杨超听了这番话,比较感动,连声说:" 谢谢队长,谢谢政府。" 应晓虎说:" 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是改造犯人的。和犯人打了这么多年 的交道,什么样的犯人没见过?你这点雕虫小技,能瞒得过专家的眼睛,不一定 能瞒得过我们。" 杨超不解地问:"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 应晓虎说:" 听说你是讲义气的人,我想你不会一直不领情吧?" 杨超说:" 我吃了这么多官司,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队长,思想上帮助, 生活上关心,其实我在心理上震动很大,只是当时不能表露出来……" 应晓虎说:" 你现在能向政府坦白了就好。你回去以后,要把整个事情的过 程写出来,怎么装的,目的动机是什么,思想怎么转变的,都写出来。" 他很快就写出了一份很长的思想汇报交了上来。应晓虎一看,他的文字表达 能力不错,检查得也很深刻。 为了让更多的犯人受教育,应晓虎专门安排他在犯人大会上做现身说法。 他在犯人大会上说:" 我装疯装了三年多,说老实话,那个滋味不好受啊! 我以为我装得很像了,没想到早就被应队长看出了马脚。真是狐狸再狡猾, 也斗不过好猎手啊!希望大家吸取我的经验教训,自伤自戕,装疯卖傻,到最后 害的还是自己。" 杨超的父亲是个复员军人,比较正直,对他这个儿子已丧失信心。杨超这次 进监狱,他一直没来看他。在杨超承认了装疯卖傻之后,应晓虎给他父亲打电话 说:" 你儿子转变过来了,我们政府对他既往不咎,希望你能来看看他。" 他父亲来了,看见原来疯疯癫癫的儿子已经变成了正常人,很惊奇。 杨超告诉父亲,都是应队长帮助教育的结果。他父亲很是感激。 自从杨超转变以后,他的妻子经常来监狱探望他。见他不再是" 疯子" 了, 对他的未来也增强了信心,以后没再提离婚的事。 杨超开始正常改造以后,工作积极主动,脏活重活抢着干,每个月写一份思 想汇报和学习笔记。1999年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2000年被减刑8 个月──因为 他是" 多进宫" ,按规定,减刑的幅度不能太大。 杨超平时很爱读书,还会写诗,据说监狱专为犯人创办的《新荷》杂志还发 表过他创作的诗歌作品。 我没有找到发表杨超作品的那一期杂志,我在提篮桥监狱内部出版的《新荷 诗选》上读到了一首戴宝善创作的《向昨天告别》,可以说代表了犯人的心声: 我向昨天告别 当我从梦魇中挣脱 醒来柳梢正描着淡淡的春色 是谁把一盆玉兰摆在我的窗前 鲜艳的花蕾在和风中摇曳 哦这是一首闪着生灵光的诗啊 ──美和纯洁 我向昨天告别 我向昨天告别 我曾像一片飘落的秋叶 在风中坠向沼泽坠向沟壑 当数理化的基因唤醒我风干的细胞 当诗的热量溶化我冷却的血液 我终于在广袤的空间找到了一个支点 原来是理想和现实的结合 我向昨天告别 在此,我希望那些一旦失足进了监狱的人,千万不要自作聪明,不管什么样 的伪病形式,都被不知多少人用过,都难以逃过管教人员的眼睛。白白地装了那 么久,不但影响了身体健康,还会影响正常的减刑,何苦呢?要努力争取早一点 ──向昨天告别。 巧治心病 监狱里的犯人,有不少属于" 奇人" 、" 怪人" 那一类。他们抗拒改造的手 段很多,一般人根本想不出来,也做不出来。 湖南省津市监狱一监区犯人钱敏山有个" 绝招" ,把脖子一抻,就能把胃里 的东西吐出来。1996年初,他刚进监狱时间不长,就对管教干部说:" 队长,我 有病,胃出血。" 队长问:" 你怎么知道是胃出血?" 他把脖子一抻," 哇" 地就吐出一口血淋淋的东西。恶心极了。于是他便不 用下地劳动了。 管教人员要带他去监狱医院看病,他却说,老毛病了,只要不干力气活,躺 着休息休息就能好。 有病总是要治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这句话就写在监狱医院 的墙上。管教把他带到监狱医院,他又当着医生的面," 哇" 地吐一口血淋淋的 东西出来。 医生是老医生,与犯人打交道多年,给犯人看病也很有经验,他当即诊断出 这不是胃出血。不是胃病,是" 心病".根据是:胃出血是暗红色的,而他吐出来 的血却是鲜红鲜红的。 诡计被识破,钱敏山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给用拳头把鼻子打出血,然后仰 起头,把血往肚子里吞,然后找到管教干部,再当着大家的面把血吐出来。 为逃避劳动改造,自伤自戕,属于违反监规纪律行为,按规定,要受到关禁 闭的处分。而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是个" 五进宫" 的犯人。 在此之前,他已两次劳改,两次劳教,这次又因流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当时他三十二岁。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 好日子" 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这次来到津市监狱,他认为自己有多次劳改的经历,又是" 暴力犯罪" ,是 条" 好汉" ,别的犯人也尊他为" 老大" ,称他" 钱老大".他洋洋得意,很是威 风。在犯人中间,有一种奇怪现象,打架斗殴、拦路抢劫的暴力型犯罪,往往在 同犯中" 地位" 比较高,被认为" 有气魄" ,会受到犯人的" 尊敬" ;而偷鸡摸 狗,强奸妇女,特别是强奸幼女,被认为是干了没气魄的事,会受到犯人的鄙视, 也最没" 地位".当地方言称暴力犯罪为" 搞大路的" ,即搞大事的。 钱敏山是" 搞大路的" ,又是" 五进宫" ,在犯人中间很有" 身份".因此在 监狱里拉帮结伙,称王称霸,惹事生非。不管监房里面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他 都要插一杠子,煽风点火,希望把这个事情搞大,越大越好,惟恐天下不乱。他 把给管教干部添点麻烦,看成是他的" 才能".他经常与犯人打架斗殴,是个典型 的牢头狱霸。因此受到监狱方面的严厉打击。他这次进来时间不长,就多次被关 禁闭。 这一次他又被关了七天禁闭。管教干部让他认真反省,写检查材料。他说不 抽烟写不出来,要烟抽。管教干部让协助管理禁闭室的犯人给他烟和火,他就利 用这个机会,把禁闭室的席子和被子都烧了。他属于那种" 死猪不怕开水烫" 的 人物。你苦口婆心,他油盐不进。是一大队最典型的反改造尖子。许多人认为他 已无可救药。 1996年5 月,新上任的一监区管教股长易昌武不畏艰难,主动提出对钱敏山 进行" 包教".津市监狱是个农业型监狱,各个监区比较分散,每个监区都有管教 股。当时易昌武从事管教工作已有十个年头,先后当过分队长、分监区管教。在 当管教股长之前,他曾到长沙参加过省监狱管理局举办的心理教育培训班,在本 监狱对犯人搞过心理咨询和心理矫治。他认为,钱敏山这个犯人肯定有心理障碍。 管教股有个姓罗的干事,是心理教育专职干事。易昌武让他给钱敏山专门建 立了心理矫治专档,并查阅了钱敏山的档案及有关材料。按个案法分析,他发现 造成钱敏山破罐子破摔的原因,除了家庭和社会因素,很大程度上出于他" 反社 会型人格障碍心理".在改造中突出表现为违纪型,爱感情用事,动辄冲动攻击, 并且违法违规后无悔恨羞耻感,对管教干部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 易昌武运用心理矫治的方法对钱敏山进行教育转化工作,首先是主动接近他。 钱敏山是常德市安乡县人,正好易昌武也是安乡县人。钱敏山曾对别的犯人 讲,顶头上司是老乡啊!易昌武就是利用他这个心理,经常找他闲聊天。当地方 言叫" 扯白话".谈些与改造无关的事情。 钱敏山喜欢在同犯中吹牛,说他到过什么地方,吃过什么山珍海味。易昌武 便和他谈各地的风土人情,自然景观,活跃谈话气氛,逐渐淡化其抵触情绪,拉 进彼此的距离,促使谈话慢慢深入。根据他们谈话的情况,以及钱敏山的思想反 应,易昌武在其个案专档中相应作出记载,然后进行分析,拟定下一步教育方案。 经过多次接触之后,易昌武发现钱敏山对他有了一些信任感──同样的话, 别的管教干部讲,他认为是说教,强制他,压制他;因为易昌武是老乡,易昌武 讲的他就相信些。易昌武利用钱敏山对他的信任感,和他谈改造,谈前途,谈违 反监规、破坏监区改造秩序的危害。 易昌武发现,钱敏山虽然表面上装作不以为然,无所谓的样子,但他心理上 还是有所触动。 在这种情况下,易昌武要求钱敏山做" 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量" 和" 艾森克 个性测量".钱敏山没有拒绝。连续测量了几次,结果都是有心理障碍。最后确认, 钱敏山好强固执,不明大体,有人格偏离。 易昌武每次都将检测结果告诉钱敏山,他也渐渐怀疑自己" 是不是心理有问 题" 了。 易昌武对他说:" 按常理,别人打架,你应该在一旁观望,看热闹。可你就 是要跑进去。其中有和你关系好些的,你就帮忙,把不相关的事闹大。你说是不 是有点问题?" 钱敏山想了想说:" 哎呀,是有点心理障碍。" 从此他开始自觉地接受心理治疗。 易昌武耐心指导他运用自我控制法,消除心理障碍。告诉他,怎样控制自己 的行为,怎样为别人着想,怎样才能达到消除心理障碍的目的。 两个月之后,钱敏山终于对过去的错误言行表示了悔意,但对前途表示悲观, 认为自己即使表现好,自己在干部和同犯中的坏印象还是抹不掉。别人会认为是 假积极。很显然,他的心理又出现了新的障碍。 易昌武不失时机的给他做思想工作,肯定他的成绩,帮助他树立信心:" 干 部对犯人的看法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从工作的角度看,你表现好就是表现好, 表现差就是表现差。不能因为你以前表现差,现在表现好,就认为是假积极。你 从想方设法逃避劳动改造,到基本完成任务,进而保质保量地完成劳动任务,这 就是进步。这是大家都能看得见的进步。还有,你过去是三天一小搞,五天一大 搞,现在两个月没再闹事,这就是进步。" 钱敏山会打篮球,正好监狱搞篮球比赛,易昌武就让他当了监区的篮球队长。 同时还让他当犯人小组长。易昌武对他说:" 给你搞个小官当。又是篮球队 长,又是犯人小组长,你要管别人,自己就要以身作则了。" 钱敏山很高兴,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他不但自己严格要求,在行使篮球 队长和犯人小组长权力方面也毫不含糊,结果干了没多久,就和一个犯人争吵起 来了。原因是那个犯人在打篮球时没有按照他的要求进行配合,他批评那个犯人, 对方认为他说得不对,他火了,威胁说:" 等篮球训练搞完以后,给你' 看家伙 ' !" " 看家伙" 是常德方言," 教训你" 的意思。 犯人争吵打架,是监规纪律所不允许的,更不允许威胁对方。按规定当事人 应该受到处罚。经易昌武调查,起因是那个犯人不服从领导,没有尊重他这个小 组长,也算是" 事出有因" 吧,另外也没有产生严重后果,易昌武决定以批评教 育为主,各打五十大板。 但是钱敏山态度比较嚣张,威胁对方要" 看家伙" ,这是绝不能姑息的。 易昌武找他谈话,对他近期的表现,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肯定他的成绩, 同时提出批评。 " 你以前就是喜欢打架,没事就要闹两下。像今天这个事本来很好处理,你 向干部汇报,由干部来处理,不是比你' 看家伙' 要好么?,你冲动的毛病不克 服,还会影响你进步。" 钱敏山觉得干部在这个事情的处理上实事求是,比较细心,没有胡子眉毛一 把抓,很受感动:" 让我当篮球队长,是对我的信任。我一定把篮球队管好。" 篮球比赛前后搞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一直表现得蛮好。很长时间没再违规。 经易昌武向大队领导建议,大队召开了一个" 帮教会" ,对表现比较好、转 变明显的犯人提出表彰,并让他们现身说法,介绍经验。钱敏山在帮教会上发了 言。 " 没有经过教育的时候,经常违规,与政府对抗,实际上是要撑个面子,在 同犯面前得到一点尊重。违反监规纪律,虽然表面上显得天不怕地不怕,实际上 还是怕被干部处罚,关禁闭啊,加大刑期啊,提心吊胆的。所以不违规感觉蛮好 啊。" 易昌武觉得这个犯人能讲出这样一段话来,说明对他的教育工作还是有成绩 的。 从此以后,钱敏山的思想和心理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的进步,使监房的秩序 明显好转。 1997年11月,一个犯人因违反监规,被关进监区禁闭室。当时这个犯人的情 绪很不稳定。易昌武特别安排钱敏山到禁闭室的值班室值班,并照顾他的日常生 活。 犯人与犯人之间,思想容易沟通。再加上钱敏山曾经是犯人中很有影响的" 老大" 级的人物,这个犯人把他当成反改造的" 知己" ,与他便有了更多的" 共 同语言".这个犯人和钱敏山套近乎,希望把他放出去,并坦率地告诉钱敏山,他 想跑。 钱敏山说:" 把你放出去,干部会找我的麻烦。你想干什么,等出了禁闭室 再说。我在这值班你搞不得,别把我套进去了。" " 你把我放出去,咱们一起跑,没事。" " 哪能跑出去?有多少人想跑,都被抓回来了。" " 工地上管理比较严格, 想利用劳动的时候脱逃相当难。只有利用大雾天,或者大雨天,翻围墙逃跑。" 那天正好是个大雾天,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人的脸。 " 真的?能跑出去么?" 那个犯人见钱敏山来了兴趣,就放松了警惕,把他和另外三个犯人的逃跑计 划说出来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翻围墙用的塑料薄膜、钢丝钳和绳索。 这可是个重大案情!经过心理矫治,已经没有心理障碍的钱敏山,在这种大 是大非面前表现得异常冷静。他不仅套出了那三个犯人的名字,还套出了那些作 案工具的藏匿处,然后立即向易昌武报告。 易昌武马上决定搞大范围清监。监狱里每个月都要搞清监。所谓清监,就是 清理检查监房里有没有违禁物品。说是大范围清监,实际上易昌武心里明白要重 点清哪些人。 易昌武从那三个重点犯人的床下搜出了他们准备脱逃用的塑料薄膜、钢丝钳 和绳索。经过审讯,他们四个人都交代了。一个重大预谋脱逃案被及时侦破。 钱敏山因有重大立功表现,受到假释三年四个月的奖励。钱敏山出狱回家以 后,在当地开了一个大众餐馆,生意红火,反映良好,已成为守法公民和有用之 人。前年春节,易昌武回家时特地去看他,他十分感激地对易昌武说:" 易队长, 多亏了你的帮助,不然我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降伏" 超级" 顽危犯 武陵监狱教育科长戴名贵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法律专业,在我采访过的十几 所监狱中,这种正牌的法律专业本科生还不是很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戴名贵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监狱的教育科长。 戴名贵1987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武陵监狱三大队当管教。当时他所在的 中队有个犯人叫张吉华,盗窃罪,被判5 年徒刑。因被捕时不满18岁,按未成年 量刑,判得较轻。他在收审期间过的18岁生日,于是服刑便被送进了成年监狱。 张吉华是常德市附近的汉寿县人,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比较贫穷。他兄弟四 人,他是老四。他个子不太高,长得很结实,肌肉发达。由于年纪轻,思想不稳 定,易冲动,中队把他列为危险分子加以控制。 三大队当时在生产红砖,张吉华的任务,是和另一个犯人用木板把机器压出 来的砖坯抬到车上去。有一天,他在装车的过程中,突然把板子扔了。戴名贵那 天带班,看到这种情况,就过去问他:"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张吉华说:" 我不想搞了。我搞不好了!" " 你不想搞了?想干什么?" " 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啊?" 戴名贵刚参加工作才几个月,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对一个值班的 犯人说:" 你去把指导员叫过来。" 指导员叫曾平安,三十五六岁,是个转业军人,搞管教工作才一年,对付犯 人的经验也不是很多。 " 怎么回事?" 曾平安过来问道。 " 我今天没什么回事。" " 你没什么回事,怎么把板子丢了?" " 我不想干了!" " 你不想干了?想干啥?" " 我想调换工作。" " 你想调工作?你到监狱来是干啥的?" " 来服刑的啦!" " 来服刑的?给你安排工作了,你还想怎么样?" 张吉华没作声,眼睛看 着别处,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曾平安说:" 今天发生的事,确确实实是你的错……" 张吉华忽然激动地把衣服脱了,说:" 你拿绳子来捆我吧,我今天不搞事 (不干活)!" 当时正是大冬天,常德的12月份还是很冷的,他却光着膀子向政府示威。 曾平安火了:" 你今天不干也得干!" 张吉华毫不示弱:" 你今天把我打死,我也不干!" 曾平安也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犯人,气得脸都白了:" 你今天干也得干,不 干也得干!等回去以后,看我怎么处置你!" 张吉华光着膀子一动不动。双方僵在那里。工地上所有的犯人都停下来看热 闹。戴名贵觉得继续僵在那里影响不好,就小声对指导员说:" 最好把犯人送到 监狱里去,由监纪组看管他,别出事。" 曾平安猛地挥一下手,意思是:你去办吧。 这天晚上,戴名贵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向前来接班的中队长王观明作了汇报。 王观明非常气愤:" 把他给我叫来!" 王观明年纪不大,三十二三岁,但是他在这里工作时间比较长,经验丰富, 犯人都怕他,有什么话也愿对他讲。 张吉华来了。见到中队长,自动就跪在地上了,早没了白天那种嚣张。 " 站起来说话!" 张吉华哆哆嗦嗦站起来。 " 今天怎么回事?" 张吉华低声下气地说:" 今天是我的错。在生产过程中,突然间把手上的生 产工具扔掉了。是我的不对,处罚我吧!" 王观明说:" 处罚你不是目的。今天想问清楚,你是什么样的思想。" 张吉华在犹豫。 王观明吼道:" 说呀!" 张吉华身子抖了一下,小声说:" 最近一段时间,家里没有来人。前几天听 一个老乡说,我一个哥哥不知出了什么事,被派出所抓走了。工作时,老想这件 事,心里烦,就把工具丢了。" " 你现在在监狱里,出了这个事,你怎么办呢?" " 我也没办法。父母年 纪大了,我是最小的。父母把我养大,我没干什么好事,给他们造成这么大的伤 害,我心里不好受。" " 改造期间,你这样搞,是不是对你父母的伤害更大?" " 那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心里不舒服,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王观明猛一拍桌子,吓了张吉华一跳。 " 还反了你了!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张吉华知道自己说走了句,扑嗵,又跪下了。 " 队长,我错了。" 王观明宽宏大量地说:" 好了,今天念你心中还有父母,就不处罚你了。以 后这样的事情再不准发生。不然,该禁闭禁闭,该处罚处罚!" 指导员对中队长的处理结果不太满意,但他毕竟来的时间短,也不好和中队 长较真。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张吉华又闹出一件事。 那是年底的一个黄昏,一个管教干部看到围墙边有个很像张吉华的人影一晃, 不见了。管教干部就起了疑心,从防脱逃的角度考虑,连忙到围墙边查看,只见 在厕所附近有几个犯人轰地一声做鸟兽散了,地上留下一付扑克牌,和几支散乱 的香烟。他知道是犯人在赌博,赌香烟,他就过去把扑克牌和香烟收起来了。那 几个一哄而散的背影,由于天色已晚,又是在围墙的阴影里,难以辨认。 晚上,中队几个干部开会,那个管教干部说:" 今天有犯人赌博。张吉华给 他们望风。我一去,他们都跑了,没看清楚都是谁。" 这好办,把张吉华找来一问就知道了。 戴名贵把张吉华叫到谈话室,问:" 你们今天玩扑克了?" 张吉华说:" 没玩。" 那个干部说:" 我看见你们赌博了。" 并把那副扑克拿了出来。 张吉华说:" 你看花眼了。我们都在监房里坐着呢!你不信,可以到监房里 去问。" 中队长说:" 今天把政策交代好,如果说你今天参加了赌博,承认了,就按 考核细则从轻处罚;如果说你参加了,不承认,经过别人指证,确实你参加了, 加重处罚!" 张吉华仍然抵赖:" 我真的没参加。" 戴名贵到监房里面找犯人进行调查。为了防止其他犯人打击报复,他把犯人 一个个叫到外面的一个小草坪上去问话,即使有人想打击报复,也不知道是谁揭 发出来的。戴名贵问了将近四十个犯人,答案出来了。他把情况反馈给中队长和 指导员。 中队长对张吉华说:" 有很多人能证明你参与了打牌赌博。" 张吉华见抵赖不过去了,才说:" 我确实没有打牌赌博。我是望风。" 然后 说出了参加赌博的四个犯人的名字。 中队长说:" 望风的性质与他们没什么两样!你起了什么作用?你要深刻认 识这次违纪的危害性!" 张吉华不作声了。 中队长说:" 开始把你叫了来,给你交代了政策,你不承认,以为能侥幸过 关。现在事实摆在面前,再承认,晚了!今天我要给你加重处罚,扣分!" 张 吉华一听要扣分,就跑到墙边用头撞墙。 中队长把他抓住往地上一摔:" 你这么大了,脾气还像个小孩!" 他一边哭一边说,他只是给他们望望风,扣分的处罚太重了。 他的左额头撞破了,在流血。戴名贵把监房的犯医叫来给他包扎了一下。中 队四个干部集体与他谈话,最后还是扣了他5 分。像他这种违纪行为,一般扣3 分,因为对他是加重处罚,所以扣5 分。其他犯人也都给予相应的处罚。 加重处罚对张吉华和别的犯人都是一种警告。但在张吉华身上却没起什么作 用。 第二天早晨,张吉华不起床了。 戴名贵值班。犯人小组长向他报告,他就去了监房。 张吉华睡在上铺,戴名贵刚碰了他一下,他就忽地坐起来,凶巴巴地说:" 干什么?我今天不出工了!" " 你为什么不出工?" " 我有病!" " 你有病,要请医生开病假条啊。" " 我不开!" 戴名贵见一时难以解决他的问题,就对其他犯人说:" 走,我先带你们出工, 回来再收拾他!" 戴名贵和指导员一个班。他就把张吉华的情况向指导员做了汇报。指导员一 听就火了:" 也太不像话了,把他拉到工地上,开他的批斗会!" 指导员叫了几个干部,把张吉华从床上拽下来,强拉到工地上,发动犯人对 他进行批斗。批斗会上,张吉华一语不发。 批斗会刚结束,张吉华就到车间里找了一个两寸长的钉子吞下去了。然后跑 到戴名贵跟前,说:" 队长,我吞了钉子。" 戴名贵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镇静了一下,对值班犯 人说:" 你赶快去跟指导员讲,张吉华吞了钉子。" 指导员来了,有点怀疑他是否真的吞了钉子,问戴名贵:" 你看见他吞了? " 戴名贵摇摇头:" 不过这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指导员说:" 把他送到监区医务室去,问问他们怎么处理。" 医务室的老犯医说:" 不要紧,去弄点韭菜,洗干净,用开水烫一下。不用 切,整的吃下去。" 韭菜弄来了,张吉华不吃。 戴名贵说:" 不把韭菜吃下去,那钉子可能会把你的胃刺破,是要死人的。 你这是自伤、自戕,死了也是自杀,我们干部是没有多大责任的。这样死了, 一钱不值。你就不怕你父母伤心?" 后来,他还是把一小碗韭菜吃下去了。接下来每天吃一小碗。 大队领导、中队领导都找他谈话,他一直很顽固,没有一点后悔的表示。 过了一个星期,他才把那个缠着韭菜的钉子屙出来。他的身体有点虚弱,管 教干部每天不厌其烦地找他谈话,并适当减轻他的工作量,后来总算承认了错误: " 这次是我的错,以后再改啦。" 从汉寿到常德,距离不是很远,但是来一趟也要十几块的车费,因此他家里 很少来人看他。1988年6 月的一个接见日,一个犯人对戴名贵说,张吉华因为家 里没有来人,他偷偷躲在院子的角落里哭。 戴名贵把他叫到谈话室,先是谈他改造的情况,然后问他:" 昨天晚上,你 一个人躲在院子里哭了?" 他说:" 没有哭。" 戴名贵调侃地说:" 你没有哭?有人看见你哭了。" 他答:" 你说哭,我就哭了。" " 你有什么困难,我们尽量帮你解决。" " 我想家。你们解决不了。" " 我们可以想想办法。" 戴名贵和中队领导商量,给张吉华的家里去了封信,希望他们来监狱看看他。 过了一段时间,他父亲来了,还挑了一担桔子。张吉华见到了父亲,情绪稳 定了一些日子。 但是张吉华生性好斗,喜怒无常。有一天晚上,他和一个常德籍的犯人开玩 笑,开恼了,就用板凳打了那个犯人一下。别的犯人来拉架,他认为拉架的犯人 欺负他,是拉偏架,就打了拉架的犯人一拳。 那个犯人平时很老实,拉架挨了打,就跑到值班室汇报了情况。指导员把张 吉华叫到谈话室,把他狠狠批了一顿。他思想不通,认为所有的人都在欺负他。 回去以后,找了一个玻璃药瓶,打碎了,吞了几块指甲大小的碎玻璃。当时 别人没发现,他自己也没说。 第二天早晨,他的肚子疼了起来。同犯问他怎么回事,他说:" 昨天晚上想 不通,吃了几块碎玻璃。" 犯人马上报告上来,干部当即采取措施,派人去弄韭菜。这一次他很配合, 很快吃下去,到中午就屙出来了。 针对这件事,管教干部每天找他谈话,反复讲同样的道理,连续谈了一个星 期,他总算对这个问题有了一点认识。让他找思想原因,他找不出来。戴名贵提 示他:" 你是自以为是,头脑简单,办事不考虑结果。" 他表示:以后一定改。 但是对于他这种类型的人,改起来很难。 1988年的10月,中队对犯人的铺位进行调整。他原来睡在上铺,觉得蛮好, 但是他作为内部掌握的顽危犯,需要给他调整到更便于管理的铺位上。他不高兴, 带着情绪出工,找了一个由头,坏脾气又发作了。 那天,他和一个犯人抬坯,装车时他的坯掉在地上,他从车上跳下来,举手 就打,把他对管教的不满,都发泄在抬板的犯人身上了。当时正好是中队长值班, 对他进行批评,他还振振有词。 中队长火冒三丈,命令值班犯人:" 把他给我捆了,送回监房反省!" 中队长是很有威严的,但是这一次,却没有把张吉华镇住。第二天,他公开 和中队长挑战,又吞了一把旅行剪刀! 还是老办法,让他吃韭菜。处理上也加大力度,先是关禁闭,然后经大队批 准,送严管队,严管三个月! 严管的日子是不好过的。虽然不打也不骂,但是没有一点自由,一举一动都 要请示报告。吃的也不如在监区好。每天都要笔直地坐在小板凳上,或者学监规, 或者面壁思过,有值班犯人看着,不准乱动……。表现好的,可以提前解除严管, 表现不好,还要延期。 1989年元旦到来之前,戴名贵和中队领导一起到严管队找张吉华谈话。 指导员问:" 怎么样?感觉如何?" 经过两个多月的严管,一向桀骜不训的张吉华像是成熟了许多。看见中队干 部像是看到了亲人,乞求地说:" 队长,我以后要好好表现。快把我接出去吧。 " 中队长说:" 过了新年,我们就接你出去。" " 我想出去过年。" " 不行,这是要经过大队和狱政科批准的。年前办不了手续了。" 元旦过后,戴名贵为张吉华办理了解除严管的手续,把他接了出来。张吉华 吞过钉子、玻璃和小剪刀,胃受到伤害,再经过三个月的严管,身体有些虚弱。 管教干部生活上对他比较关心、照顾,思想上仍然一如既往地启发、劝导。 他的表现有明显进步,脾气比过去小了,说话比过去少了,改造也比过去积极了。 管教干部经常鼓励他,表扬他。1989年2 月以后,他多次受到表扬和奖励。1990 年,他被减刑一年。折去他在看守所被羁押的几个月,他在武陵监狱只蹲了三年 半就获得了释放。 张吉华连吞三次异物,抵制改造,无疑是个典型的顽危犯。不过,他的表现 " 顽" 多" 危" 少。 下面再讲个" 危" 多的顽危犯故事。 1994年12月20日,戴名贵所在的六监区来了一个叫黄爱国的犯人。26岁,是 桃源县人,因盗窃罪,被判7 年有期徒刑。在看守所关了一年,1994年10月送武 陵监狱服刑。在入监队受了两个月的入监教育,分到监区就快到年底了。 监房里有两个老犯人,一个叫彭大权,一个叫吴维,见黄爱国不爱说话,就 欺负他。本来是他俩干的活,比如洗厕所、打饭什么的,都让黄爱国干,并把他 从看守所带来的东西给分掉了。 腊月二十四,是接见日,黄爱国的家人从桃源县老家来看他,还带来一只活 鸡。那时工地上可以开临时食堂,犯人家里送来好吃的可以临时加菜。 彭大权说:" 新来的,要把吃的东西交给我们处理!" 黄爱国说:" 家里没有钱,过年了,就送这点东西。你们拿去了,我就没有 了。不能你们吃,让我在旁边看。" 吴维说:" 哼,你吃什么!" 一把抢走了。 黄爱国刚来,也不敢去夺,只能忍气吞声。 彭大权和吴维吃了他的鸡,不但不领情,三天两头还要找他的茬儿。黄爱国 也不多话,默默记在心里了。 正月初六,监狱开始上班。犯人到了工地,第一件事是到工具房拿工具。黄 爱国先拿了一把板锹在手里,等吴维去拿锹时,他挥起板锹就朝吴维的头上劈下 来。吴维听到一阵风,本能地一歪头,但是没能躲过去,头上还是被劈了一道大 口子,鲜血直流。吴维当场就倒在地上昏过去了。一直到把他送进监狱医院进行 包扎时,才苏醒过来。 当时戴名贵在六监区任管教股长,得到报告,他马上到出事现场调查取证。 然后找黄爱国谈话。 "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 我恨他两个!" 黄爱国愤愤地说。然后把他俩欺负他的过程讲了一遍。 戴名贵开导他说:" 这件事情,本来是你有理。你可以向干部反映情况,由 干部对他们进行处罚。现在性质变了。你把人家打昏,你要负责任的!" 黄爱国不服气:" 主要责任在他们。他们两个老是欺负我,所以我就给他们 厉害看看。" " 你没权这样教训他们。我们要按规定对你进行处罚!" 经法医鉴定,吴维的伤势已构成轻微伤,按照刑法,黄爱国要负刑事责任。 黄爱国先是被关了禁闭。然后又加了三年刑。为防止黄爱国再与彭大权和吴 维发生冲突,把他转到另一个监房去了。 黄爱国被监区列为危险分子严加控制。 戴名贵经常找他谈话,给他讲法律常识。 " 你用锹劈伤吴维,犯的是故意伤害罪。按吴维受伤害的程度,可以给你加 五年刑,也可以加七年刑。考虑到吴维有错在先,我们依法酌情处理,才给你加 了三年刑。" 黄爱国知道他的加刑材料是戴名贵整理的,觉得戴名贵挺同情他,因此对戴 名贵格外恭敬。 戴名贵提醒他说:" 所幸的是,吴维的脑袋歪了一下,不然,他不是重伤, 就是死亡,你的责任可就大了!" 黄爱国则高兴地说:" 他以后不敢再欺负我了。" 对于一个有过暴力伤害行为的犯人,管教人员不敢掉以轻心。监区领导研究 决定,安排他在监区内打扫卫生,不让他到工地上干活了。开始他很高兴,认为 打扫卫生活轻,是干部照顾他。可是过了不长时间,他又有了抵触情绪。因为打 扫卫生是轻体力劳动,得分少,而重体力劳动得分多。得分多了就可以多减刑。 他对戴名贵说:" 我又不是干不动,为什么不让我干重活?" 一天,他母亲从桃源县老家来看他,因为不是接见日,按规定不能接见。戴 名贵知道了这个情况,考虑到他母亲一直没来过,来一趟不容易,可以作为特例, 让他和母亲见见。这样对稳定黄爱国的情绪有好处。经与狱政科联系,戴名贵安 排他们母子见了面。这件事对黄爱国触动很大,对戴名贵也格外尊重。戴名贵想 了一个既不用黄爱国去工地,又可以增加得分的办法,那就是,减少打扫卫生的 犯人,监区内的卫生全让黄爱国一个人打扫。监区领导同意了这个方案。这样, 黄爱国得分增加了,一个月可以得5 分,一年可以得60分。一点不比干重体力活 的犯人少。他干得很来劲。 黄爱国兄弟二人,家里还有个弟弟,也不是守法公民。1996年10月的一天, 他带了几个人在公路上设卡,抢劫、勒索过往的车辆。碰巧,湖南省公安厅的一 辆汽车去张家界执行任务,路过桃源县时,被黄爱国的弟弟一伙拦住了,进行敲 诈勒索。 车上的人说:" 我们是公安厅的。" 因为他们开的不是警车,这伙车匪路霸大概以为人家唬他,竟扬言道:" 打 的就是公安厅的!" 然后就动了拳脚。 气焰嚣张,行为恶劣,公安厅的人要办的正是这种案子。 对方亮出证件,掏出手枪,当场就把他们几个小蟊贼给逮走了。成为当地的 一件" 大案要案". 不久,黄爱国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情绪反常,不吃饭,乱发脾气,看 谁不顺眼就骂骂咧咧的要教训人家。一个同犯因为说了一句他不爱听的话,他就 动了手。监区立刻关了他的禁闭,并送严管队严管一个月。 戴名贵到禁闭室找他谈话:" 怎么回事?" 他垂头丧气地说:" 我弟弟被抓了,可能判死刑。我父母年纪大了,家里没 人照顾。我这么长刑期……" " 你在监狱里,家里再大的事,你也解决不了啊!" " 我死了,我弟弟就不会判死刑了吧?" " 我们国家的刑法没有这条规定。一个人犯多大的罪,他就要为自己的罪负 多大的刑事责任。" 黄爱国知道戴名贵是学法律的大学生,说出的话没有错。他开始后悔了,眼 泪鼻涕一起流。他担心再被加刑,那样他出狱的日期就更遥远了。 这次没有给他加刑,但扣了他10分。 他从严管队放出来的时候,他弟弟的案子也判完了。他弟弟是第二被告,被 判无期徒刑。没判死刑,对他是个小小的安慰。 由于黄爱国情绪不稳定,爱打击报复,办事不计后果,危险性极大,被监狱 列为重点危险分子。 1997年2 月,监狱政委鲁清阶针对监狱危险分子不断增多的情况,提出了监 狱领导干部对危险分子包教包改的想法,并亲自对" 超级危险分子" 黄爱国进行 " 承包". 鲁政委找黄爱国谈了几次话后,黄爱国感到很自豪,对同犯说:" 鲁书记都 找我谈话。鲁书记和我是老乡啊!对我挺关照!" ──他有了骄傲资本了! 鲁 政委的具体帮教,倒也给了他一种鞭策的力量,一种特别的心理:鲁书记对我这 么好,我不能给鲁书记丢脸。 从此以后,倒也没再犯什么大毛病,后来获得一次减刑。1999年获得假释, 提前两年出狱,回家照顾生病的父母去了。 临走之前,他对戴名贵说:" 我一定当个守法公民。要不然我父母就没人照 管了。" 大墙内外搭" 鹊桥" 上海监狱管理局下属的监狱并不都在上海,有的在安徽,有的在江苏。上海 提篮桥监狱的老警察顾坚,十六年前刚当监狱警察的时候,就是在安徽的军天湖 监狱(当时叫劳改农场)当管教。在那里,他管教过一个叫姚国良的犯人。无心 插柳,竟演绎出了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姚国良调到顾坚负责的这个中队是在1990年。在这之前,姚国良在军天湖农 场是个比较有名的反改造分子,因此顾坚对他的情况略知一二。 姚国良1963年出生,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因工伤去世了。他上面还 有两个姐姐,家境很不好。他上小学时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小学毕业之后就再 没好好上学。1983年,他因参加盗窃抢劫被判刑。1986年刑满释放,不到一年时 间,他再次因抢劫罪被判刑。这一次,他的犯罪情节比较恶劣:他以谈生意为名, 约了一个人在上海国际饭店旁边的功德林餐馆吃饭,他趁对方不注意,把事先准 备好的麻醉药放进对方的酒杯里,等对方被麻倒之后,把对方的东西抢走了,获 得赃款六千元(这在当时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了),再加上他有前科,一家伙被判 有期徒刑十二年。 在被押送到安徽军天湖农场以后,他感到刑期太长,前途无望,便暗中策划 越狱脱逃。被关押的犯人是不允许私藏现金的,而他却通过一个刑满留场的职工, 在他姐姐前去探视的机会,从他姐姐处要了二百八十元钱,准备脱逃后利用这笔 现金远走高飞。1987年底的一天夜里,他在劳动时脱逃,被及时发现,将他关进 禁闭室,并给予他警告处分。从此他一直对抗改造,绝食,吞异物,用头往墙上 撞。因此他被监狱列为重点管教对象,不让他参加劳动,不准出监狱大门。 顾坚收下姚国良并不是他的姿态高,从心里说,他也不想要这个全监狱闻名 的" 刺头" ,只因为他这个中队是新组建的,别的中队不想要的犯人都往他这里 送,要谁不要谁根本由不得他。因此别人戏称他的中队是个" 垃圾站". 姚国良是被别人当做" 垃圾" 送到他这儿来的。当时姚国良的精神有点颓废, 看人的眼神充满了敌意,而且很少用正眼看人,所以给人的感觉是他黑眼仁少, 白眼仁多。顾坚并不急于正面与姚国良进行接触,只是不动声色地对他进行观察。 顾坚下过乡,当过工人,1984年底当监狱警察之后,觉得自己法律方面的知 识不足,就于1985年参加了华东政法学院法律专业的自学考试,不久前刚刚拿到 毕业证书。几年的理论学习,加上几年的工作实践,他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对付 各种类型的犯人了。不久他就发现,姚国良性格内向,有些孤僻。但他有一个优 点,喜欢文学,爱看文学类的书籍,他居然还有一本一般人很难读得懂的《易经》! 虽然他初中都没毕业,但他的字写得不错,也喜欢写,犯人中间,他的信件最多, 交际面也很广,除了上海,还有海南、广州、湖南等地的来往信件。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顾坚觉得已经找到了打开这把锈锁的钥匙,便正式找 他谈了一次话。 顾坚对他说:" 公安机关虽然只抓住你一次,但是从你这个案件的情况来看, 你不止一次,因为当时黄埔区发生这样的案件有好几起,从作案手段,到动机, 都与你很像。自从你被现场抓获以后,就没有了。" 姚国良对顾坚的推断不置可否。 " 我现在也不追究你还有几次,那是公安机关的事。" 顾坚说," 但是我希 望你能认识到你的犯罪对社会的危害性,你的犯罪危及了他人的生命、财产以及 社会的安全。希望你通过改造,能够重新做人,成为守法的公民。" 姚国良对顾坚的开导不以为然,脸上的表情木木的。 这种情况顾坚见得多了,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导他:" 回过头来说,你的犯罪 对你个人和家庭都是有害的。你两次犯罪入狱,你母亲的眼睛差点哭瞎掉了。你 姐姐为了看你,从上海到安徽,那么老远,经济上花费很大就不说了,作为' 犯 属' 的身分,跑几百里地来探监,总不是件好受的事吧?" 姚国良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也许是残留在他身上的那根亲情的神 经被拨动了。顾坚从他来往的信件中了解到,他对母亲很孝顺,与姐姐、姐夫的 关系也很好,与海南、广州、湖南通信的竟然都是女孩子,这说明他还没有完全 失去对生活的渴望,顾坚要抓住这一点对他进行启发教育。 " 我发现你很爱学习,你写信也很有水平。" 顾坚鼓励他说," 我们这里正 在搞自学考试,这是个机会。我建议你报考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你的刑期还有 八年多,你应该好好利用这个时间,争取拿个文凭。" 姚国良先是吃惊,后是疑惑地看着顾坚:" 顾队长,你说……我行么?" " 你行。" " 可我连中学都没毕业……" " 学中文可以自学成材。" 这次谈话之后,姚国良的表现有了明显的好转。顾坚给他找了些学习材料, 并经常向他介绍自学方面的经验。 但是由于姚国良的底子太差,考了两次,才考出一门。顾坚继续鼓励他:" 考出一门比考不出强,证明你学习有效果。" 过了些日子,中队创建图书馆,顾坚在劳役分配上进行调整,让姚国良在图 书馆工作,兼作图书管理员。图书馆共有两三千册图书──有个犯人的家属在上 海一个单位的工会工作,正好有些图书要淘汰,顾坚派人把比较好的书都弄来了, 又买了些新书,还订阅了《青年一代》、《广州文艺》、《民主与法制》、《小 说月报》等杂志,图书杂志数量,当时在军天湖农场是最多的。姚国良对管理图 书这个工作很用心,把所有书刊分类整理好,贴上书签,码在书架上,还制定了 图书借用规则。用顾坚的话说," 弄得很像那么回事". 姚国良情绪稳定下来了,继续参加自学考试。中队里面有些农村来的犯人, 没有文化,中队开展扫盲活动,姚国良当图书管理员,有时间,有条件,就积极 参加。顾坚评价说:" 他搞得蛮好。" 这时顾坚开始和他谈一个比较严肃的话题:怎样正确处理那些与他通信的女 孩儿的关系。 顾坚问他天南地北的这些女孩子是怎么认识的,他说是在1986年从监狱出来 后通过杂志上的" 心桥" 、" 纸鹤传情" 等栏目认识的" 笔友". 不知为什么,他这个人比较讨女孩子喜欢,她们都很愿意跟他联系,即使在 他第二次入狱之后,他们仍然与他保持通信联系。其中有个海南某农场中学的英 语女教师,叫刘雪珍,对他很钟情。 顾坚严肃地对他说:" 你要正确对待这个事情,不能玩弄人家感情。如果你 真正喜欢哪一个,就要向人家负责,不要影响人家的前途。其他地方的女孩就不 准你再写信了。" 姚国良还有些犹豫,不想马上断掉,想" 广种博收".因为她们不光是来信, 有时还寄东西,有食品,也有学习用品。 " 能不能过些日子再决定?" 姚国良有些拿不定主意。 " 不行。必须当机立断。" 姚国良和那些女孩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刘雪珍曾到上海来和他见过面, 广州和湖南的女孩也见过。其他几个还没来得及见面,他就进来了。没见过面的 就不好选择了,见过面的也还要看人家对他的态度如何。他权衡了半天,最后选 择了小刘。其他的女孩顾坚就不让姚国良再写信了,她们来信,顾坚也只告诉他 一声,不给他看。管教人员有这个权力。顾坚认为,不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对于刘雪珍,姚国良心里也没底,他当时说:" 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顾坚说:" 以后怎么样?如果人家对你是钟情的,你就要对得住人家,为人 家活着。如果人家不愿意跟你,你要正确对待。" 有一段时间,姚国良有些灰心丧气:" 刑期那么长,这都是空中楼阁,虚得 很,谁知道会不会变心?" 顾坚开导他说:" 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关键是 要把握好现在。另外过程本身也是很有意义的。你在监狱里,还有一个痴情的女 孩钟情于你,这不是很浪漫的事么?" 小刘每次来信都鼓励姚国良努力学习,好 好改造。她说她一定要等他。姚国良的情绪比较稳定,工作很积极,学习也很用 功。 1992年夏的一天,顾坚接到一个电话,是监狱会见室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打 来的,说:" 有个女孩,要见你们中队的姚国良。你知道,不是直系亲属,是不 能见的。可她说什么也不肯走。" 顾坚问:" 她姓什么?" " 姓刘,从海南来的。" " 好吧,我来跟她谈谈。" 顾坚想要向她了解一下,她和姚国良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她三心二 意的,就不给她见。如果是真想等姚国良,就向监狱领导打个报告,允许他们见 一面,对改造姚国良也有好处。再说,那么热的天,那么远的路,来一趟也不容 易。 顾坚在接待室与小刘见了面。她个儿不高,皮肤有点黑,长相一般,但毕竟 是中学英语老师,气质还不错。她听说顾坚是姚国良的队长,有点诚惶诚恐的样 子。急切地问:" 姚国良他在这里改造得好么?我能不能见见他?" 顾坚说:" 他现在表现不错,至于你能不能见他,我得先了解了解情况。你 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说:" 我们一开始是通信。1986年暑假,我到上海来,在姚国良家里还住 了两天。跟他姐姐在一起。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她讲的情况和姚国良讲的对上了,证明姚国良没有说假话。顾坚又问:" 你 对他的过去了解多少?" " 他曾经简单跟我提过。我觉得一个人学坏,原因是 多方面的,有家庭的原因,也有社会的原因。如果他不是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 如果不是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他也许会成为很优秀的人才。" " 可他现在毕竟是个在监狱里服刑的囚犯。我想知道,你倾慕他什么东西? 你出于什么动机与他保持联系?你在信中说,盼望有朝一日结成夫妻。这可 不是玩笑的事情,婚姻是一辈子的事。" " 一开始是同情他,可怜他,后来发现,我们是同病相怜。我在那个农场里, 也跟囚犯差不多。我自己心里很烦,不想在那个农场呆一辈子。" 对此,顾坚是知道一点的。有一次她在写给姚国良的信中说,她想到山东一 个SOS 儿童村工作,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儿童福利事业。当然后来没去成。 " 想没想过,你在把自己的婚姻寄托在一个囚犯身上?" " 婚姻是什么?就是把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用法律的形式固定在一起,使 一些不合法的行为合法化。自由恋爱的婚姻与那些不是自由恋爱的婚姻的不同点, 就是彼此之间多一点了解,多一点平等,多一点自愿,多一点共同语言。我倒是 想嫁一个高官或者大款呢,人家要我么?能平等相处么?又有多少共同语言呢? 我和姚国良通了这么久的信,他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彼此都很清楚。比 如他喜欢《易经》,我也喜欢。在这个世界上,两个都喜欢《易经》的人还不大 容易碰得上吧?" 顾坚心想,这个女孩子看来还是很有主见的。他们彼此也很投合。于是对她 说:" 你要真正对姚国良好,就协助我们一起做他的工作。这个人还是有救的。 在他缺乏信心、感到渺茫的时候,你给他一点希望,给他一些光明。" 她说:" 行。" 当天晚上,顾坚给她安排在监狱招待所休息,又请示监狱领导,批准她和姚 国良见一见。 第二天,顾坚对姚国良说:" 带你去见一个人。" " 谁?" " 见了面就知道了。" 姚国良带着满脸狐疑的神情走进接见室,一看是小刘坐在那里,深感意外。 一是他没想到小刘会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看他;二是他懂监狱的规矩,像 小刘这样的身分,监狱一般是不会允许接见的。 小刘见了姚国良,就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姚国良眼里也有泪光闪烁,只是 没让它流下来。接见室的窗口有一道铁丝网,犯人在里面,家属在外面,互相之 间不能有身体上的接触,只能面对面坐着说话。姚国良和小刘都很激动,他们几 乎同时把手扶在铁丝网上,从网眼中抚摸彼此的手指和手掌,感受彼此的体温。 按规定,这样的接触也是不允许的,顾坚装作没看见。 接下来,他们开始亲切交谈。顾坚坐在一边,听他们讲──这是他的职责。 小刘讲他们学校的事情,姚国良讲监狱的事情,后来就讲到了他们自己的事。 小刘说,她父亲母亲不赞成她和一个在监狱里服刑的囚犯谈恋爱,她正在和 他们斗争。姚国良说,我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就不烦你再来了。小刘听了, 又哭,说你这人真没良心,人家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和你好,你还说这种没心没肺 的话。 姚国良说,其实我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么?我这是反话,你连这点也听不 出来? 于是小刘又破涕为笑。 正常的接见时间是半个小时,顾坚特别照顾他们,给了他们将近两个小时。 接见以后,顾坚对姚国良说:" 这个女孩子这次来是不容易的,她有她的苦 衷。对于你,能有这样的福分你要珍惜呀!你今后只要坚定信心,按照我的要求 去做一个好人,不愧对于她,就对了。如果你觉得无所谓,都是虚假的,应付一 下改造那就不对了。你不要骗我,也不要骗她。" 姚国良说:" 顾队长,不会骗你。只是我总感觉有点渺茫。" 顾坚说:" 你的前途可能跟一般的人不一样,你要有思想和心理的准备。今 后,刑满释放了,不论干什么事情,不要像有些人那样,累的活不干,钱少的活 不干,又和那些狐朋狗友弄在一起,瞎混,互相比攀,那是不行的。要准备吃苦, 进行创业,没有其他的路可走。虽然社会上都讲,我们不轻视犯过错误的人,但 是人们客观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这小子是坏人,做过什么什么坏事,又是盗窃, 又是抢劫,一般的老板不敢要,好人还用不过来呢!你不要高不成低不就。" 姚 国良心里清楚,他与小刘的这次见面,在监狱是个" 破例" ,是经过顾坚的努力 才得以实现的,因此他很感激顾坚。他知道对政府最好的回报就是积极改造,悔 过自新。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姚国良也确实表现得不错。但是由于工作上的矛盾, 加上他的性格有些固执,不时与犯人和管教干部发生矛盾,出现情绪上的波动。 为了便于犯人的管理和改造,监狱管理部门通常要在改造比较好的犯人中间 任命几个管事的人,有的监狱叫" 小组长" 、" 大组长".上海监狱系统的各监狱 则称为" 事务犯" ,一般每个中队设一个" 事务犯" ,相当于" 大组长" ,是犯 人里面的头儿,主要负责犯人的日常生活管理。在管教干部不在的时候,犯人有 事都找他。顾坚管辖的这个中队犯人比较多,有一百多人。由此可见,该中队" 事务犯" 的" 权力" 还是很大的。有一次,姚国良和中队的事务犯发生了矛盾。 姚国良管图书馆,同时还管着中队的扑克、象棋等娱乐工具。按规定,扑克、 象棋,星期六晚上借,星期一早上要还;图书,这个星期六晚上借,下个星期六 晚上要还,以便正常周转。有的犯人拖拖拉拉,总是不能按时归还。姚国良很认 真,去催那些借书不还的犯人:你借的书怎么还不还?犯人讥笑他说:像真的一 样的,给你个官,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过去你还不如我呢!姚国良没有办法, 就向事务犯提建议,要他在犯人集合的时候讲一下。事务犯则认为生产任务这么 紧,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呢,这种小事,不必那么认真。因此两人便有了矛盾。有 时事务犯安排一些正常的事务性工作,姚国良情绪上抵触很大,也不理睬人家。 事务犯觉得他的" 权力" 受到了挑战,自然不甘示弱,更加气使颐指,于是 两人便发生了争执。 管教小队长问怎么回事,事务犯说姚国良不服从领导。这种情况在犯人中间 是绝对不允许的。新来的小队长很年轻,原则性很强,不问青红皂白就要给姚国 良扣分,姚国良有点不服气。自从实行记分制以来,犯人都把每一分看得很重。 分儿,分儿,犯人的命根儿。得一分等于减好几天刑,扣一分就等于要在监 狱里多蹲好几天。 姚国良不服从事务犯领导,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又对管教小队长的批评不服 气,事就有点闹大了。小队长找到顾坚,提出要扣姚国良的分。 顾坚一了解," 事出有因" ,从大局考虑,就没有扣姚国良的分。对姚国良 和事务犯都分别给予了批评。他首先肯定姚国良认真管理图书的做法是对的,但 是不配合事务犯的工作就不对了。人在社会中间生活,不可能什么事都顺自己的 心,更不能因为人家不支持你的工作,你就不支持人家的工作。你要正确地对待 这个问题。你在劳役上,不能影响正常的管理。不要为了这些事情违反纪律,顶 撞管教干部。 姚国良表示,以后一定注意。1993年,顾坚被调离军天湖农场,到上海提篮 桥监狱工作。临走之前,顾坚特别向队里交代,注意继续培养姚国良这个典型, 如果他的女朋友来看他,应该给他方便。然后又专门找姚国良谈了一次话,希望 他不要辜负了小刘对他的期待。他说:顾队长,你放心,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要 是再不明白点做人的道理,那我就太对不起你了。 6 年之后的1999夏天,顾坚在提篮桥监狱的办公室里突然接到姚国良打来的 电话:" 顾队长,我结婚了!" " 是不是海南那个?" " 你怎么知道?" " 我猜的应该是。" " 对,就是她!" 姚国良告诉顾坚,他在××路上开了个" 良辰豆浆店" ,生意还可以,热情 邀请顾坚有空去玩。 监狱警察与刑满释放的犯人很难成为朋友,一般情况下,犯人出狱以后,很 少与管教人员联系,管教人员也很少去看望他们。姚国良的情况有些特别,他和 小刘姻缘的促成,在某种程度上说顾坚也有一份功劳。他想去看看这对历尽磨难 的小夫妻现在过得怎么样。 过了几天,顾坚找了个时间,骑着自行车去了姚国良的豆浆店。 姚国良看到顾坚,喜出望外,高兴地喊:" 嗷──顾队长来了!" 小刘不在,出去买东西了。正好不是营业时间,他们可以从容地坐下来聊天。 顾坚问他:" 我走了以后,情况怎么样?" " 你走了以后,我继续当图书管理员,后来中队干部让我当事务犯,一直到 刑满释放。中间还减了两次刑,一共减刑一年多──因为我是累犯,减刑幅度不 能太大。我是1996年底出来的。" " 你和小刘后来怎么回事?" " 一直保持联系。后来又来看过我一次,队里让我们见了面。" 他告诉顾坚,他刑满释放以后,小刘就到上海来了。一开始没有办手续,小 刘就呆在他们家里。他1986年底被关进监狱,到1996年出来,小刘整整等了他十 年! 顾坚问他现在手续办了没有,他说办了,问他有没有小孩,他说流产了。顾 坚说没有小孩,家庭不完整,对你思想的稳定,对她思想的稳定都有影响。你们 年纪不小了,要抓紧。他说现在正怀着,好几个月了。顾坚说你要注意让她休息 好。 姚国良说他刚出来的时候,他姐夫帮他联系给宾馆饭店送菜,收入还可以, 但是他有点不太甘心。正好他们那个街道改建食品街,他就和小刘商量,决定自 己干。在街道上申请了一个店面,又到工商局申请了营业执照。他每天要卖四桶 豆浆,店门前卖两桶,另两桶被人家包了去。他店铺门前还租给人家卖早点,这 里五百块,那里八百块,可以得点租金回来。他每天早上三点就起来了,自己磨 豆浆,料还要配得好。顾坚问他生意可以吧,他讲可以,每天净收入一百多块, 一个月收入三四千块。他还有个愿望,将来搞得好,就像" 永和豆浆" 那样,搞 连锁店。 小刘回来了,见了顾坚也十分高兴。她说,顾队长你是我们俩的媒人啊。 她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菜,顾坚和姚国良一边喝啤酒一边谈。顾坚看到他们 小两口很幸福很美满的样子,心里挺高兴。他对小刘说,姚国良在你的辅佐下, 日子肯定能过好的。 不久,提篮桥监狱成立了以老弱病残犯人为主的第十监区,顾坚从原来的八 监区,调到十监区工作。一天晚上,顾坚在新来的犯人中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 孔。他叫张连会,当年曾和姚国良一起在安徽军天湖农场劳动改造。顾坚一问, 他这次进来是因为吸毒贩毒,被判七年。顾坚忽然想起姚国良,想给他打个电话, 叮嘱他一下。 " 啥人哪?" 姚国良在电话那头用上海话问道。 " 你听不出来了,我姓顾。 " 姚国良一下叫起来:" 顾队长,我找你找不到。我生个儿子!" 顾坚说:" 你这个事情咋不及时告诉我?" " 你到哪里去了?我打电话去,你不在嘛!" 他的儿子是12月2 日生的。全家人高兴死了。顾坚问他现在怎么样,他讲因 为孩子要照顾,把那个店面租给人家半年,歇一歇,利用这个时间再去学点东西, 想学习做点心。顾坚说这很好嘛,什么时候来看看你的小孩子。然后跟他说起正 事。 " 你知道我们中队那个叫张连会的,他现在又到我这里来了,是吸毒贩毒, 七年。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你懂么?你现在接触的人多,毒品这个东西千万不能 沾,这个东西一沾就毁了自己前程。你现在有了这么个家不容易。" 姚国良说:" 顾队长,你放心好了。不为别的,就为我的宝贝儿子,我也要 好好做人。" 我在长达几个月的" 监狱之旅" 中,不但采访了数十名监狱干警和犯人,还 阅读了大量的与监狱有关的文字材料,其中有许多出自犯人的手笔。他们将管教 人员称为" 特殊园丁" ,将监狱称为" 再生之地".我觉得" 再生之地" 这个词含 义深远,它不仅道出了中国监狱与外国监狱的不同(外国监狱是以惩罚为主,中 国监狱是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也道出了犯人的心声。他们就是一群已经或正在 从监狱这个特殊大学校再次获得新生的人。 美国威斯康星州法官马文在参观陕西省第一监狱后说:" 看来中国并不像国 际上有些人说的是一个没有法律的国家,尽管前几年(注:指十年动乱)受到了 破坏,但看起来恢复得很快,尤其是监狱管理得如此好,是出乎我预料之外的。 " 在上海同济大学任教的德国专家费鲁克参观上海监狱时说:" 参观使我对中 国增进了了解,原来以为中国的监狱就像白公馆和渣滓洞那样可怕,现在看到上 海监狱这么好,是原来想象不到的。" 菲律宾首席大法官费尔南多说:" 中国监狱的工作非常有效,犯人受到了较 好的对待,是人道主义的,可以引为自豪。" 上海师范学院美籍教授骆明达在参观上海监狱后说:" 你们的监狱同我所知 道的美国监狱的情况截然不同。中国监狱是改造人,美国是惩罚人。在美国,犯 人入监后就领入牢房,因此犯人精神上受压抑,他们想方设法寻找机会逃跑,甚 至起来反抗。在这种情况下,犯人不大会变好,有的人变得更坏。中国监狱争取 把犯人改造成为新人,我很赞赏。" 监狱是个改造犯人的地方,监狱里最多、最 有意思的是改造与反改造的故事。 据权威部门介绍,中国监狱的刑满释放人员,重新犯罪率不足百分之八,是 全世界重新犯罪率最低的国家之一。每天每天,经过数十万" 特殊园丁" 的辛勤 培育,不知有多少服刑人员获得了新生。我觉得" 再生之地" 正适合作我这部" 中国当代监狱揭秘" 的书名。因此我早早就选定了它来统帅我采访到的几十个故 事。愿意更多了解中国当代监狱状况的读者,请看将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长篇 纪实文学《再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