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敬走出会议室时,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早已乱成一片。走廊上迎面有人走 来,向他打招呼,他也只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点点头,竟连什么人都没看清楚。 上楼的时候,他感到腿有点儿发软,精神恍恍惚惚的,身上阵阵发冷。 “黄书记。”有人在背后叫他。黄敬停下脚步,侧转身子,看见宣传部李科长 快步从会议室那边的走廊上小跑过来。“黄书记,”李科长说,“明天的研讨会, 你去出席吧?” 黄敬“哦”了一下:“现在还说不好,最近你也知道,省纪委的人来了,事比 较多……我看吧,明天没安排就去。” 李科长笑着说:“黄书记,你刚来市里,大家都希望你能出席啊。” “再说吧,”黄敬含糊其辞地应付道,“我看看明天的安排,再让小周告诉你。” 说完这话,他就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秘书小周正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后 边看报纸,看到黄敬便放下报纸站起来。 “黄书记,会议结束了?”小周问道。 黄敬“嗯”了一声,便向里间走去,关门时他转身交待小周说,如果有人来找, 就说我不在。小周说知道了。黄敬便将门关上,一身塌软在那张宽大的靠椅上,浑 身阵阵发虚。省纪委专案组进驻市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华江市的案子也越闹越大, 市长、市委书记先后被抓了起来,牵连的人也越来越多。就在黄敬到任不久,市委 常委、市委秘书长刘大中又突然跳楼自杀,更是闹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刘大中这个人,黄敬还是比较熟悉的。他们是大学校友,黄敬是中文系的,刘 大中是经济系的,比黄敬高两届。在学校时彼此并不认识,后来在工作中经常联系, 才慢慢熟悉起来。刘大中是个很有魄力的人,他原先在华钢工作,领导着好几千号 人,拿得起放得下,行事果断,说一不二。后来,原来的市委书记谭成伟看中了他, 把他调到市委。人们都说他是谭成伟的铁哥们。那段时间,刘大中炙手可热,红得 发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有些不可一世。可他对黄敬这个校友、学弟还是比 较关照的。因此,尽管外边有人骂刘大中,但黄敬还是认为刘大中这人讲情义,还 是挺不错的。 刘大中死的那天早上,黄敬还见到过他。当时,他去医院做理疗,因为医院离 他临时住的华江宾馆不远,所以他打电话给司机小张,让他9 点钟直接到医院来接 他,自己则步行去了医院。快到医院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从后边驶了过来,到 他身边时忽然减缓了速度,接着嘟嘟地鸣了两声喇叭。黄敬一看,这车是刘大中的, 便在街边站了下来。 “老黄,你的车呢?”刘大中放下窗玻璃,问道。市委常委每人都有专车,但 刘大中的车比别人都要好,与市里的两位主管同等待遇,而且,他还不要司机,自 己开车,这一点很特殊,机关的人背后嘀嘀咕咕,早就有意见了,但刘大中却我行 我素。 黄敬说:“我去医院,就几步路,走走行了。” 刘大中说:“又怎么啦?” 黄敬说:“没什么,老毛病了,这腰一到季节变换就不可受。” 刘大中笑了起来。黄敬记得很清楚,当时他还开了一句玩笑,说是不是弟妹又 来了,黄敬说瞎扯瞎扯。刘大中就说,老弟啊,悠着点,身体可是革命本钱哟! 两人不咸不淡,就这么闲扯了几句之后,刘大中便开着车走了。看上去,一切 都很正常,没有丝毫不祥的征兆。然而,两个小时后,当黄敬从医院来到市委大院 时,刘大中已经死了。 他是从四楼上跳下去的。黄敬后来才听说,这天上午,省纪委专案组来找刘大 中,当时刘大中正在会议室里开会,会议由代书记马玉龙主持,开始没一会儿,市 纪委的管书记就匆匆从外边走进来,走到刘大中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说是专案组 的同志要找他谈话。据管书记事后回忆说,刘大中当时很镇静,没有任何慌乱的举 动。他说:“人呢?”管书记说:“在会议室哩。”“我知道了。”刘大中站了起 来,他收拾好桌上的材料和笔记本,一只手拿起茶杯,临走时甚至没忘了俯身向主 持会议的马玉龙招呼一声,之后便从容不迫地向外走去。 专案组的两个同志这时已经候在会议室门口了,刘大中显然有些意外,他愣了 一下,随后很快恢复了正常,他说,我去一下办公室,把东西放一放。这要求很正 常,专案组的同志没有反对。他们跟着刘大中一起来到他的办公室,看着他走了进 去。 刘大中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边是秘书办公的地方。刘大中径直走进里间,然 后仿佛很随意地带上门。“不要关门。”专案组的同志稍微迟疑了一下,刚要制止, 可是已经晚了,门锁“咔哒”一声从里边扣上了。接下去,惊天动地的事便发生了 ——刘大中从窗户跳了下去。整个事情的发生,几乎就在瞬间。人们私下里议论说, 这事也只有刘大中能够做得出,到底是大企业家出身,有这个魄力。 黄敬从医院来到市委大院时,刘大中的尸体已被运走了,警方封锁了案发现场。 由于正门禁止通行,黄敬费了一点劲,兜上一大圈子,才从后门绕进了机关大楼。 刘大中的办公室这时也被封锁了,警察们表情严肃,进进出出。大楼里表面上还算 平静,但气氛已不同以往,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紧张、不安和惶惑之中还 透着一股隐蔽的激奋,在四处流动。黄敬来到代书记马玉龙的办公室,常委们都在 这里。马玉龙铁青着脸,不停地抽烟。屋里的空气像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有人 轻声咕哝说: “越怕出事越出事,这下好了,又要闹轩然大波了。” 黄敬本想询问一下事情的经过,但在这种气氛下显然不合时宜,于是便也沉默 着。他走到窗前向下看去,院子里的情景有些混乱,就像影视中常有的镜头:几部 警车散乱地停放着,公安人员忙忙碌碌。有人在拍照。刘大中跳下去的地方,用粉 笔勾画了一个奇怪的图形,图形中的血迹湿乎乎的一摊,在秋日阴郁的光线下泛着 暗淡的黑色。黄敬耳边“噗”地一声,仿佛听到了刘大中落地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头皮一阵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