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敬原是松县县委书记,在这个位置上他一干就干了八年。“不怕慢,就怕站”, 当官也是这个理儿,就怕在一个位置上搁住了,年龄熬不起啊!想当初,黄敬出任 县委书记时,只有34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主官。人们都认为他前途无量,在县 委书记这个位置上也只是个过渡,不会太久。一般人这么看,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就像一个锈死的老螺钉,他在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上再也动不 了——八年啊!连抗战都结束了。眼看着别人一茬茬地提上去,超过自己,加上年 龄一天天大起来,黄敬真有些急了。 杜文光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说是天上不会掉馅饼好事光等是等不来的,要采取 措施啊。杜文光是黄敬的好友、大学同窗。读大学时,他与黄敬一个宿舍住了四年, 关系密切,无话不谈。他的所谓措施,其实也没什么新玩艺,概括起来六个字:一 要跑,二要送。“除非你有背景。”杜文光强调说。可黄敬缺的就是背景。他父母 都是普通的中学教师,可以说一点能耐都没有,他之所以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很 大一半靠的是运气。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华江行署(当时华江还未改市)当秘书, 一直跟着当时的老专员陆明。陆明是个红军干部,很喜欢黄敬。凭着他的提携,黄 敬进步飞快,直至做了县委书记。可后来陆明离休了;再后来,又因病去世,黄敬 就失去了靠山。原本他以为已经到了正县这个位置,只要靠自己努力总会慢慢发展, 可这种想法显然太幼稚了。县处和地厅是一个关键的坎儿,很多人就是迈不过去, 仕途也就划上了休止符。意识到这一点,黄敬便不再傻干,开始在密切联系领导上 下起功夫,利用开会、工作和迎来送往的机会,与方方面面的领导套近乎、拉关系, 一些领导渐渐加深了对他的印象,甚至对他颇有好感,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使用 问题上却迟迟没有进展。 有一年春节前,他去省里给组织部吴部长拜年。吴部长是个50多岁的女同志, 因为有同乡这层关系,黄敬与她之间还算比较熟悉。他给吴部长带去了各种年货, 都是松县的土特产,吴部长很高兴,非要留他吃饭。饭间,他就吞吞吐吐地谈了自 己的想法。他说,自己在松县干了这么多年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够动一动,请组 织上考虑。 吴部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说:“黄敬同志啊,你的想法我很理解,组织上 也会考虑的。不过,工作永远是第一位。啊,啊,是谁说过呀?要为革命做大事, 不为革命做大官嘛。” 黄敬说:“是孙中山说的。”他还想纠正吴部长,孙中山原话的后半句是“不 为个人做大官”,但却没有说出来。 吴部长说:“对嘛,孙中山说的。孙中山是民主革命者,他都懂得这个道理。 我们共产党人还能不懂?” “说得是,说得是。”黄敬赶紧附和道。 “好了,”吴部长最后笑着说,“黄敬同志,你要好好干。你的事我会放在心 上,有机会我给你们谭书记说说。” 黄敬说:“那就太谢谢吴部长了。” 这次谈话之后,黄敬满怀期望地等待着,可一等二等仍是没有下文。有一次喝 酒,杜文光对他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黄敬了解杜文光,知道他要卖关子了,便故意不接话茬儿。 果然,杜文光等了一下,就耐不住了,他接着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纲举 目张,凡事要抓牛鼻子。你光抓牛角有什么用?” 杜文光一脸的高深莫测,黄敬没好气地说:“你有屁能不能一下放完?” 杜文光哈哈笑起来。“你呀,你呀,”他用手指点着黄敬说,“不要太没脾气 了,当了这些年的官还这样?就冲这一点,你还没修炼好啊。” 黄敬噗嗤一下笑了,他说:“四两鸭子三两嘴。你是成也嘴,败也嘴,混到现 在也不过如此嘛。” “哎,你可别这么说,”杜文光正起脸色,有些认真地说,“我不像你,是不 想在官场混,如果真要混,再怎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杜文光说的倒也部分是实情。这家伙在大学里就迷写东西,这些年先后出过两 本书,虽然都是自费的,却一直把自己当作家待。有一年,市委看中他这个笔杆子, 要调他当秘书,这是一个走仕途的好机会,可他死不同意,老婆和他吵翻了天,甚 至拿离婚相要挟,他也不肯妥协。黄敬很为他惋惜,但杜文光却无怨无悔。人就是 这么怪,要是好上这一口,真是九头牛也拉不转。 杜文光自己无所谓当不当官,但他知道黄敬和他不同。他就是吃当官饭的,官 当不好就什么都不是了。他对黄敬说:“你呀,依我看,基本还算是好同志,要说 有什么缺点,最大缺点就在于太正派了。所以你吃不开是必然的,吃开才怪哩!” 黄敬对他这番话并不以为然,但还是受到了触动。 杜文光看黄敬不吭声,便继续向他灌输说:“同志啊,不学习不行啊!要学习 首先要端正态度,连米卢带足球队都知道态度决定一切。态度就是要敢于同流合污。” 黄敬说:“你他妈这叫什么逻辑?” “哎,你这就不懂了吧?”杜文光撇起嘴巴,用筷子“笃笃”地敲了两下桌子, 带着几分卖弄的神情说,“谭成伟是什么人?我想你也不会不知道。这人贪、色、 狠,出了名的。此人一手遮天,你不和他同流合污能行吗?” 黄敬不能不承认杜文光说的是实情。谭成伟这人文化不高,但在华江搞了几十 年,根基很深,上边的路子也很野。华江的事,他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在这块 地盘上,他随心所欲,凡是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而他要反对的,则天王老子 也难翻盘。省委组织部吴部长也算是个女强人了,可只要谈到华江的干部问题,就 会变得格外谨慎,总是爱说我会和谭书记通气,或者,我给谭书记说说之类。好像 谭成伟的意见比什么都重要。 实际上,杜文光的那套“同流合污论”,黄敬心里很清楚,那就是要送钱。关 于向谭成伟买官,华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一年,公安局长的位置空缺出来, 许多人都看上了这个缺,跑的跑,送的送,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却被一个区长捷足 先登了。这个区长能力并不是最强,而且从未干过政法,但据说他在谭成伟做寿时 送了一个信封,信封里只有一把钥匙——那可是最新款的奔驰车钥匙!这事真实性 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但却传得有鼻子有眼。 黄敬不是没有动过送钱的念头,可一想到花钱买官就觉得太脏,心理上那道坎 儿怎么也过不去。杜文光敲打他说,道德又怎么样,重要的是目的。手段无所谓脏 不脏,如果目的达不到,手段再干净又有何用?这类谈话多了,久而久之,黄敬心 里也活动开了。 就在谭成伟出事前不久,黄敬下决心出手一次。可毕竟从未干过这事,送多少, 怎么送,都让他颇费踌躇。他和妻子反复商量,钱少了不行,多了也不划算。问题 的难度在于,这事不可能明码标价,也没法去咨询别人,只能在黑暗中上下求索。 商量来商量去,先是决定拿5 万,可后来想想,谭成伟搞了这么多年,胃口恐怕早 叫别人给撑大了,5 万恐怕打不住。于是,夫妻俩狠下心来,又加了5 万,宁可多 一点不能少一点,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嘛。 钱准备好后,怎么送?同样颇有讲究。黄敬原想送到谭成伟家里,可又一想, 他家里人来人往,人多嘴杂,诸多不便。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拿定主意,还是去办 公室可能更好一些。 黄敬去的时候,谭成伟正在办公室打电话。对方不知是谁,也不知什么事惹恼 了他,谭成伟看上去很生气,拿着话筒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长几个脑袋? 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对,就是我说的……对,对,屁话!全是屁话!……你 还想不想干了?不干就他妈的趁早给我滚蛋!……” 谭成伟这样骂人几乎是家常便饭。他的作风向来如此,十分霸道,对手下干部 常常就像训小孩似的,张口就骂。这一点,华江的干部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但对黄敬,谭成伟一直还算比较客气的。黄敬跟老专员陆明当秘书那会儿,谭成伟 还只是乡干部,见到黄敬总是十分巴结,虽说谭成伟后来上去了,但过去的那层关 系似乎影响还在。谭成伟尽管喜欢骂人,这么多年来,还从没骂过黄敬一次。不过, 这也是一种生分的表现,未见得是好事。在华江,谭成伟能开口骂你,也是一种待 遇,说明你是他的人了。骂得越多,说明亲密度越高。因此有人把挨骂当成一种幸 福。据说有位局长一直想巴结谭成伟,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谭成伟一拍桌子, 说:“给我滚!”那位局长高兴坏了。 黄敬进了办公室,谭成伟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对着电话继续骂骂咧咧。黄敬 是有备而来,昨天他就提前预约好了,说是有事要向谭书记汇报,内容是关于开发 区建设问题。来之前,他把10万元现金装在一个不起眼的黑包里。坐下后,便不动 声色地把包悄悄放到谭成伟的桌角边。 谭成伟打完电话,余怒未消,恨恨地说:“他妈的,这帮人全是吃干饭的,简 直都昏了头!”黄敬不知事情原委,不便插嘴,也不便打听,只好含糊地连连点头, 附和地笑了笑。 “谭书记。”等谭成伟点上烟,端起桌上的紫砂壶咕咕地吸了两口之后,黄敬 就打开笔记本准备汇报工作了,可他的话刚起头,谭成伟忽然想起了什么,把紫砂 壶往桌上一敦,不由分说便将他的话打断了。 “噢,对了,赵斌怎么回事呀,搞起别人老婆来了?”他从桌边翻出一沓人民 来信,丢到桌上。 谭成伟说的这个赵斌是松县的一个副县长,能力一般,是个老好人。他原本是 县农业局的一个副局长,不知怎么被谭成伟看上了,提拔成了副县长。去年,赵斌 的老婆去世,他便与档案局的一位女同志来往较多,于是这位女同志的丈夫就到处 告状,竟告到谭成伟这里来了。黄敬一直闹不清赵斌与谭成伟是什么关系,也猜不 透谭成伟问话的意图,于是谨慎地解释说,赵斌的事外边是有一些风言风语,组织 上也找他和有关同志谈过了。 “那他到底搞没搞人家老婆?”谭成伟有些不耐烦地说。 “目前,就我们掌握的情况,还没有什么实据。” “他妈的这个赵斌太没出息!”谭成伟说,“你给我警告他,再不注意影响, 当心老子撤了他。” 黄敬连声应承,说是一定要妥善处理这事…… 汇报结束后,黄敬告辞出来,但却故意留下了黑包。这些都是他事前设计好的。 接着他快步下了楼,来到市委大院的草坪上,见四周无人,便拿出手机,拨通了谭 成伟的电话。 “谭书记啊,我是黄敬……” “噢,还有事吗?”谭成伟在电话里说。 黄敬说:“谭书记,我有一个包,在你的办公桌旁……” “噢,噢……我看到了……”谭成伟说,“你们这帮年轻人啊,就是这样,嘴 上无毛,办事不牢。丢三落四的,可别把老婆也弄丢了。”说完哈哈大笑。 黄敬说:“谭书记,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他本想说,听说谭书记的母 亲年事已高,近来贵体欠佳,他想略表一点心意,给老人家买点营养品,请谭书记 千万别见外——这番话也是他事先掂量好的——可没等他把话说完,谭成伟已经不 耐烦了,他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让人给你送下来。” “不,不,谭书记,你听我说……”黄敬刚想解释,谭成伟却“啪叽”一下挂 断了电话。黄敬急了,再拨电话,电话却占线了。事不宜迟,他立马向楼上急走, 想作一些补救,可远远地就见谭成伟的秘书小韩从楼梯上下来了。小韩手里提着他 的那只黑包,老远就冲黄敬喊: “黄书记,真是贵人多忘事,害得我们像小二 似的,跟在后边屁颠屁颠的。” 黄敬连忙道歉,说是得罪得罪。“什么东西?还挺沉的。”小韩把黑包交给黄 敬说。 “还能有什么?”黄敬支吾着,强打哈哈说,“都是些材料呗。” 小韩走后,黄敬抱着那只黑包,一下子泄气了。他本来就有些做贼心虚,这一 来心里更没了着落。他在市委大院里磨蹭了一会儿,思量来思量去,本想再上楼找 一下谭成伟,可心里已有障碍,怎么也鼓不起勇气了。 庆幸的是,就在这之后不久,谭成伟突然出事了。更让黄敬没想到的是,谭成 伟一出事,他的机会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