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敬与朱学良见面是在这之后第二天,是黄敬主动打电话约见朱学良的。黄敬 这样做,其实完全是为了白雪,尽管白雪不要他这样做,可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想 为她做点什么。朱学良又惊又喜。见面的地点就在华江郊外的一家饭店。这里是开 发区,虽然离城20多公里,但却高楼林立,花园绿地,到处充满现代气息,到了夜 晚,更是灯红酒绿,歌舞美食,一片奢华景象。事前朱学良在电话里请示黄敬,要 不要白雪一起参加,却又勾起了黄敬的不快,他说:“你是要见她,还是要见我?” 朱学良知道自己讲错话了,赶紧打住。 晚上的饭局是在生疏和拘谨中开始的,但朱学良久经沙场,知道如何应对这种 局面。谈话开始不久,他就对黄敬提起了十几年前在华江饭店举行的全省首届大专 生辩论会。在那次辩论会上,黄敬作为辩方第一辩手出尽风头,最后为所在大学捧 走金杯。 “黄书记,”朱学良说,“那次辩论会我就坐在台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不是当面吹捧,你的辩才当时征服了全场。”“哪里,哪里。”黄敬表面上淡如止 水,心里却蛮受用的。那次辩论会的确是他青年时代的一个亮点。 “我记得,”朱学良又说,“最后一场决赛最精彩,辩题是关于改革问题,你 是正方,旁征博引,从古到今,从中国到外国,什么屈原、孟子,还有但丁、哥白 尼,最后引用雪莱的《致云雀》,‘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台下的人都 拼命鼓掌。” “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黄敬听他这样一说,禁不住高兴起来。 “不瞒你说,黄书记,你的辩文后来发在报纸上,上边好多句子我都摘抄了下 来,心里佩服极了,那张报纸我现在还完好地保留着哩。” “哦?”黄敬摆了摆手,哈哈笑起来,“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不值一 提了。” “来,干杯!”他主动举起了酒杯。 朱学良一看谈话有了效果,马上趁热打铁,深入下去。“黄书记,你知道我最 崇拜什么人?” “什么人?” “文化人。”朱学良说,“我青年时的梦想是做一名作家,可后来误入歧途, 下海经商,但对文化人打心眼里敬重。黄书记——”说到这里,他又随即谄媚一句, “我觉得你现在虽然当了官,但本质上还是个文化人。” 朱学良知道许多有文化的官员都爱听这句话。文化人,代表着知识和清高,这 是官场附庸风雅和中国士大夫阶层沽名钓誉的遗风。果然,黄敬欣然接受了,他说 :“我要不当官的话,说不定真会成为一个作家。” “那是,肯定是,黄书记的文章写得好哎!”朱学良说,他这人没什么嗜好, 就是喜欢读个报看个杂志什么的,特别是黄书记的文章,他最爱看了,只要碰到就 必买不可。在谈话中,他不时提及黄敬发表的一些文章,发在哪里,什么日期,题 目叫什么,皆头头是道。 朱学良显然是有备而来。黄敬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写点文章,这都是大学里养 下的毛病,后来做秘书,写写画画更成了常事。敝帚自珍,瘌痢头儿子自己好,一 听别人夸他的文章,黄敬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黄书记,你的笔名叫草文,对吧?”朱学良说。 “你怎么知道的?”黄敬说。 “黄敬,草文,各取半边嘛。这名字起得好哎——草文,很大气的,又透着谦 虚。” 黄敬心里美滋滋的。他说,没那么多讲究,瞎起的。 “不是瞎起的,”朱学良认真地纠正他说,“成竹在胸,随手拈来,你可能自 己都不觉得,但起得好哎。” 黄敬笑了起来,他用筷子点点朱学良说:“叫你这么一说,倒玄了。” 朱学良明白自己已经搔到了黄敬的痒痒处了,便进一步加码道:“黄书记最近 在《华江日报》上又有一篇文章,是写如何看待洋务运动的,对吧?” “你看了?”黄敬说。 “看了,”朱学良说,“写得好哎,相当深刻!我赞同你的观点,对洋务运动 应该历史地看,不能一概否定。实际上,这是中国晚清最早的改革开放嘛。” 黄敬本来对朱学良印象并不好,没想到他还真读了一点东西,说起来居然一套 一套的,心里一高兴,话也多了,酒也多了。气氛很快融洽起来,饭后仍有些意犹 未尽。朱学良提议时间还早,去唱歌吧。黄敬虽已喝得微醺,但头脑依然清醒。 “你想拉我下水啊,”他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唱歌是干什么?” 朱学良知道他想歪了,连忙说岂敢,岂敢,唱歌有很多含义,有的指嫖,有的 指尿,但我说的唱歌是真唱歌,就是卡拉OK的意思。 “哦,那尿是什么意思?”黄敬饶有兴致地问。嫖倒是听说过的,尿还闻所未 闻。 “这也是一个段子,”朱学良说,“某男,在长途车上尿急了,便喊要唱歌, 就是撒尿的意思,让司机停车,可司机就是不停,后来一个女的也喊要唱歌,司机 就停了下来。某男生气了,责问司机,我要唱你不停,她唱你为什么停?司机说, 那就一样了吗?人家张嘴就来,你还要摆弄半天话筒,哪有那么多时间等你啊?” 黄敬一开始没听懂,愣了一下,及至转过弯来,便憋不住大笑,前仰后合,连 气都喘不过来了。笑过之后,说:“反正都和生殖系统有关,简直是糟蹋唱歌!不 唱了,不唱了,想唱也不能唱了。”旋即发现失口,又笑个不止。 朱学良也跟着一起笑,他拍拍黄敬的肩膀,又轻轻搂住他,两个人就像多年的 老朋友,一下子近乎起来。以后隔三岔五,朱学良就把黄敬请出来聚上一聚,时而 桑拿,时而保龄球,有时还去高尔夫一下,相互之间越来越熟,后来黄敬也不再避 讳,让白雪一起参加。 朱学良的老婆小钱很惊讶,她对丈夫说,你使的什么鬼,这么快就把黄敬搞掂 了,花了多少钱。朱学良说,你懂个屁啊?盐囟点豆腐,见缝插针。黄敬这种正人 君子,开始就给钱他敢要吗?非坏事不可。小钱问他奥妙何在,朱学良得意地说, 你读过《狐媚》吗?贪淫者,媚以色;贪财者,媚以金。书中那个倒霉蛋子“两无 所好”,最后还是被狐狸精骗上床,吸去了精气。人都有弱点,找准了就好办。小 钱说:“你这人真行哎!人家看书都学好,你看书尽学坏。”朱学良说:“这叫谋 略,你懂个屁!” 事实上,朱学良也给黄敬送过钱,但并不灵验。随着开标日子日益临近,为了 确保拿到工程,朱学良知道出血的时候到了。有一天黄敬身体不适,在家休息,朱 学良拿着鲜花,提着一大包水果来看他,等他走后,孙梅打开一看,水果包底下塞 满了一扎扎的钱,共20万元,不禁目瞪口呆。黄敬非常生气,马上要通了朱学良的 电话。朱学良当时正在返回的路上。他用玩笑的口气说,黄书记好大事啊,不就是 一点零花钱嘛,请黄书记务必笑纳。黄敬当时就恼火了,很严肃地警告他说,朱学 良,别来这一套,你给我回来,马上把钱拿走。 “算了,算了,”朱学良含糊其词地说,“以后再说吧。” “看来你是不想做这工程了?”黄敬说,“好吧,既然这样,你就看着办吧。” 说完啪地扣了电话。黄敬的声音很严厉,看来是真生气了。 朱学良只好乖乖地回来把钱取走。 但朱学良并不死心,此后他又另辟蹊径。有一天,白雪突然打电话给黄敬,说 是朱学良替她买了一套房子,就在巴黎花园。这是华江著名的高尚住宅区,由香港 人开发的,设施高档,价格昂贵。白雪问黄敬怎么办。黄敬这一次却犹豫了。事后 他打电话给朱学良,说这样做恐怕不好吧,他的语气显然有些暧昧,于是朱学良马 上变得坚决起来,敢于顶撞了。 “黄书记,你也管得太宽了吧?白雪是我的表妹,这和你有何相关?” “可是,”黄敬说,“你明白……” “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朱学良说,“白雪是画家,可她那破房子,巴 掌大小,身子都磨不开,怎么作画啊?黄书记,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我表妹想想 吧?你就这么忍心吗?实话说,我早有此愿。现在房子买了,也装好了,你就别管 了。” “黄书记,”他说着说着,声调越发强硬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但这次就 是刀架脖子,我也不能接受。没有道理嘛!” 朱学良很会来事,他懂得这时候越顶撞,对方越不会生气,不仅不生气,反而 会对你产生好感。只有自己人才会这么说话嘛,言语间已有了撒娇取宠的味道。 果然,黄敬笑笑不再坚持了。是的,他这样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白雪吗?朱 学良说得对,白雪的房子是太差了,况且就在文化馆内,他进进出出,人多眼杂, 诸多不便,是该换一换了。但白雪却不无担心,她不止一次地提醒黄敬,商人都是 唯利是图,尽管是朱学良也得处处小心,不要弄出事来才好。黄敬心里有数,在这 之前他已派人对海风的信誉作过周密调查,发现他们在工程上还是颇讲信誉,从未 有过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等劣迹,是靠得住的;与此同时,黄敬还指定了省里一家 最有名的监理公司负责工程监理,做到万无一失。反正工程都要给人做的,只要质 量能保证,给谁不是做呢? 这之后,海风集团顺利中标。再之后,松华公路又顺利建成。本来,事情到此 已画上句号,偏偏朱学良还念着这份人情,剪彩之后的当晚又一次登门,把当初黄 敬退回的20万再次送了回来。他选择了黄敬不在家的时候,直接把钱给了孙梅。他 对孙梅说,嫂子,过去黄书记不收我理解,现在工程都结束了,还评上了优质工程, 皆大欢喜,你们也用不着担心什么了,再不收倒显得我无情无意了。孙梅心里很复 杂,推让了几下没推掉,便半推半就地收了下来。晚上黄敬回来,听说这事后,不 仅没有生气,反而感叹了一句,说没想到这朱学良还真有点良心。 “看来他是真心的啊。”孙梅说。 黄敬点点头。 “那这钱……” “你看着办吧。” “那就收下了?”孙梅问。 黄敬不置可否,心里想,这工程朱学良捞得不会少,20万不算多,不收白不收。 但他没想到,就是这笔钱,此后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