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从松县回来,表面上看,黄敬倒还一切如常,上班下班,开会作报告,他的名 字和镜头也常常出现在报纸、电视上。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平静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尽管他事先作了种种预防性的安排,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还是时时笼罩着他,使他 变得脆弱、敏感,惶惶不可终日。他的心整天悬着,七上八下,风声鹤唳。有一次, 杜文光拉他去吃烧烤。这是一家新开张的烤食店,当小姐把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夹 到烤架上时,看着它痛苦扑腾的惨状,黄敬就感到自己的命运也像这条泥鳅,浑身 油汁,冒着焦糊味儿任人煎烤。 “太残忍了。”他坐不住了,连忙找个理由逃席而去。 还有一次,黄敬下班回到宾馆,车刚进院子就看见两部警车停在大楼跟前,几 个穿制服的人正站在车旁指指画画,说着什么,黄敬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动弹不得。 直到确信他们不是冲他来的,这才稳住神下了车。 提心吊胆的日子度日如年。朱学良一直没有消息,这是最让黄敬揪心的事。有 一次市委开会,他遇见公安局的苏局长,便故作随意的样子,问起这件事。苏局长 说,他们正在抓紧追捕,已发了通辑令。“不过这家伙也许出境了。”苏局长推测 说,据他们掌握的情况,朱学良持有香港身份证,还有洪都拉斯和菲律宾的护照。 “但他只要在国内,就别想跑掉,”苏局长说,“天网恢恢,逃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抓住他只是早晚的事。” 黄敬真希望朱学良此时已经出国了,或者死了更好。白雪给他来过电话,当然 是用磁卡打的。她说她去朱学良家打听过,朱的老婆小钱说,她也不知朱学良去了 哪里,也许是小钱有顾虑,不肯说。黄敬让她继续打听,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他,但 平时没事千万别再打电话,联系越少越好。 新班子执政后,华江的形势逐步趋于好转,全市三区六县的局面也开始稳定下 来,但专案组的工作一点儿没有松懈,他们内紧外松,内查外调,除了朱学良,又 有好几个赫赫有名的大款先后被有关部门“请”了进去。随着最后期限的临近,主 动去专案组交待问题的逐渐增多。据马玉龙书记说,人数已有六七个了。可外边传 得沸沸扬扬,早已走了样。 一天晚上,外地有同学来华江,杜文光做东把黄敬也拖了去。黄敬满腹心思, 本想推辞,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能躲则躲,可杜文光几句话就把他顶到旮 旯里去了。杜文光说,别当官就不认人了,在同学面前不要太搭架子。这么一说, 黄敬便不好推辞了。 来的是个女同学,名叫吴彩宁,是班上的文体委员,当年学习好,人也漂亮, 黄敬曾暗恋过她好一段时间,可她后来却和班上的学习委员结婚了,毕业后双双分 到一个县里当教师。已有十多年不见了,如今再见早已今非昔比,人胖了,心性也 没了,言语间更是矮了许多,不自觉有了巴结的成分。她一个劲地说,黄敬是班上 最有出息的了,官当得早,也当得大,“厅局级,可不多哟!” 杜文光说,你就别瞎捧他了,这家伙眼睛已经长到头顶上了,再捧就怕连姓什 么也要忘了。 黄敬叹着气说:“你们呀,不在其位,不知其中甘苦。不当官都觉得当官好, 可我觉得——说句真心话——还是当个老百姓自在。”他对吴彩宁说,“像你们当 老师的,平时教教课,看看书,没什么忧虑,没什么烦恼,那多自在啊,我真是羡 慕你们。” 黄敬说的是真实感受,千真万确,自从朱学良出事后,他担惊受怕,恨不得自 己什么官都不是,他真是这么想的。他想自己如果不当官的话,别人也不会送礼, 朱学良也不会纠缠他,那么,哪还有这么多难心事啊?平安是福,要那么多钱又有 何用?可在场的同学们都起哄说,算了吧,快别说洋话了,得巧就卖乖,你是不是 想气我们啊! 黄敬只好苦笑,心里想自己真要出事了,你们还会这样说吗? 同学相聚,无拘无束,说说笑笑的,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华江腐败案上。杜文 光一说到这件事,立即浑身来了劲。“肃静!肃静!”他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宣布 说,“最新消息,关于谭成伟的案子——”他两个拳头顶在一起,比划了一下,然 后故作神秘,压低了嗓门说,“知道吗?上边斗得很激烈,你们听说了没有?有人 想保谭,据说来头还挺大。” “哦?”人们都惊奇地转过脸来,一齐看着他。 杜文光咳嗽了一声,接着说:“可别小看了谭成伟,这家伙法道大着哩!平时 出手也大方,十万二十万,小菜一碟,上边很有一些根底,但是——”说到这里, 他突然加重了语气,声音陡然高起来,“但是——中央高层已经发话了,此案要坚 决查到底,所以谭是死定了。八千万啊!这还得了?” 一同学持怀疑态度,说:“谭成伟才多大官,这也得中央管,管得过来吗?” “这你就不懂了,”杜文光用筷子敲敲桌子,他对这种怀疑态度很不满意,立 即驳斥道,“官大官小是一回事,可老谭钱多啊,这也是一个纪录,懂不懂?” 吴彩宁悄声问边上的一个同学:“我们那边都在传,说是不久前华江开了干部 大会,公布了宽大政策,11月底前主动交待的,可从轻发落,可真有这事啊?” “一点不错,”没等那同学开口,杜文光就抢过话头说,“这事千真万确。” “哇,还真有这事?”吴彩宁说,“我还以为是乱传的哩。” 坐在她边上的同学说:“这也是为了挽救一批干部。” 吴彩宁好奇地问:“那有没有自首的呢?” “有啊。”杜文光又抢过话去,这正是他表现自己的时候,当然不肯放过。 “据我所知,投案自首的现在已有好几十号了,”他抹了抹嘴巴说,“还没到时候 哩,现在离最后期限还有半个月,我估计到最后一两天,可能要把全市的点钞机都 集中起来。” “为什么啊?”吴彩宁一时没懂他的意思。 “这都不明白?”杜文光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他说,“交赃的多了,点钱点 不过来啊!” “哗”的一声,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黄敬没有笑,他笑不出来,想到自己,身上阵阵发寒,心里不禁恨起杜文光。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般幸灾乐祸,好像惟恐天下不乱,真不是玩艺儿! 黄敬的心情坏透了,酒菜也变得无滋无味,晚饭后同学们要去跳舞唱卡拉OK, 他也推辞了。独自一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回宾馆。天气渐渐地冷了,到了夜晚 行人稀少。黄敬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孤鬼似的,在夜色中游荡。 “黄书记。”进了宾馆大院后,突然路边的树丛中闪出一个人来,把黄敬吓了 一跳。定睛看去,原来是赵斌。 “怎么是你啊,老赵?”他有些意外,一边与他握手,一边寒暄着。 赵斌就是那个被谭成伟骂过的松县副县长。此人文化不高,水平有限,后来出 人意料地被提拔成副县长,让人大跌眼镜,有过不少议论。不过他人倒本分,工作 也还勤恳,所以黄敬当县委书记时对他一直不错。赵斌是专程来找黄敬的,他来了 很久,去房间敲了好几次门,黄敬都未回来,于是便在院子里等起来。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呆在院子里?”黄敬把他让进房间。 “没事,没事,”赵斌一副窝窝囊囊、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原本很胖,脸上厚 厚的脂肪层,此时冻得红一块紫一块,就像一块没腌好的冻肉似的。 “怎么了,有事啊?”黄敬给他倒了茶,递了烟。 “没事,没事,”赵斌嘴巴里咕咕哝哝,含糊不清地支吾着。他不安地扭动着 身体,一会儿欲言又止,一会儿又两眼发直,一脑门子心事的样子。 “有事就说吧,老赵,咱们是老同事了,还见外吗?”黄敬抽着烟,看着赵斌, 心里想是不是档案局那女人的事又闹上了。 谁料赵斌扑通一声,突然跪下了。 “黄书记,你要救救我啊!” 黄敬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他扶起来:“老赵,你这是怎么了?”赵斌这时早 已失控,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我完了,全完了!我该怎么办呢?黄书记,我一 时糊涂,后悔不已啊!你是我的老领导,我只有来找你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 要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啊! 黄敬让他说得一头雾水,他说老赵,有话慢慢说,究竟出了什么事。赵斌语无 伦次、颠颠倒倒地说了半天,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原来他当初为了提拔副县长, 曾给谭成伟送过钱。 “送了多少次?”黄敬问道。 “前后送过三次……” “是多少?” “第一次12万,后来又送过两次,一次是5 万,一次是3 万。” 总共20万!黄敬心里扑通一下,他没想到赵斌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竟也干出 这种事来。想当初,自己下狠心拿出10万,原以为不得了了,现在看来不过是小儿 科,连个副县级也不够,显然自己太不了解行情了。 黄敬沉默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赵斌腿一软又要下跪了。黄敬一把拉住他, “老赵,你这是干什么嘛!”他一肚子恼火,不知是对赵斌,还是对自己。 赵斌害怕起来,一个劲地哀求着说,黄书记,我知道这是行贿,我有罪!听说 谭成伟在里边什么都交待了,这事他早晚也会说出来,你说我该怎么办呢?黄敬心 想,怎么办?我要知道就好了!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哩。 “黄书记,如果我主动交待呢?”他用征询的企盼的目光看着黄敬,“在规定 的期限里,组织上会不会放了我?” “我是说,”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免予刑事,不让我去坐牢。” “说真的,这官我也不想做了,”赵斌擤了一把鼻涕,用肥厚的手背不停地抹 着眼泪,“黄书记,只要不坐牢就行啊,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 说完这话,他就泪水涟涟可怜巴巴地抬起眼睛,仿佛等待救世主似的等待着黄 敬的回答。可黄敬能说什么呢?他一点也帮不了赵斌。事实上,他的日子并不比赵 斌好过,而且他的问题还比赵斌严重得多。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绷紧了。看着行 将崩溃的赵斌,他更是同病相怜,兔死狐悲。 “那我去不去交待呢?”赵斌仍在固执地问道。 “老赵啊,”黄敬叹着气说,“我也不知道,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