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赵斌第二天就去专案组交待问题了,得知消息,黄敬心里麻乱乱的,很不是滋 味。就像两个落水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爬上了岸,而自己仍在水中挣扎,时运 未卜。但是,如果要他像赵斌那样去做,他不愿意,也不甘心。毕竟还未到最后时 刻,他不想就此轻易断送自己。宽大处理与从重处理只是轻重程度不同而已,但对 一个人的仕途和政治生命来说,结果毫无二致。 在市委的一次扩大会上,马玉龙书记讲到反腐败问题时,不点名地列举了赵斌 的事情,他说最近我们有个副县长在党的政策感召下,主动向专案组交待、揭发问 题,争取宽大处理,这是好的。组织上希望挽救那些犯错误的干部,但更重要的是 靠我们自己挽救自己。现在离最后限期已经越来越近了,那些抱着侥幸的顽抗的心 里都是不可取的,到头来不仅逃避不了惩罚,反而会害了自己。 黄敬坐在主席台上,心惊肉跳,感到马玉龙的话好像根根带刺,扎着自己,而 台下无数双眼睛也都仿佛在看着他,显得很暧昧,别有深意。这种疑神疑鬼的幻觉, 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每时每刻,都弥漫在空气中,渗透在呼吸和血液里。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黄敬的恐惧不安也一天天加重。他开始做噩梦了,梦见 自己在荒野里被人追赶,他拼命地跑,可手脚却不听使唤,怎么也用不上劲;他还 梦见了刘大中,刘大中满身血污,头朝地颠倒着朝他走来,笑呵呵地看着他,拉着 他手,问他怎么也来了。更可怕的是,有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被关在一间冰冷的黑屋 内,白雪被扒光了衣服,在一边哭泣,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举刀割起他的肉,一块, 又一块……他痛得大叫起来,醒来后发现汗如雨下,浑身精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 一般。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黄敬被折磨得神情恍惚,生不如死。他开始服用安眠药, 剂量逐渐加大,最后增加到6 粒,仍不管用,稀奇古怪的梦境还是幽灵般飘来荡去, 拂之还来。医生嘱咐他药量不能再加大了,否则会有意外发生。后来,情况越发严 重了。每到夜晚,他就口渴难耐,浑身发烧,不停地喝水,可喝完水,一到床上马 上就要小便,小便过后又渴得难受,又要喝水,一夜到亮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 这是一种罕见的奇怪的症状,医生们束手无策。很快请来了各种专家,他们对黄敬 作了全面检查,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黄敬身体并无明显的器质性病变。问题究竟出 在哪里?谁也讲不清楚,大家七嘴八舌,一无所获。最后,市院的院长很无奈地对 黄敬说,他的病可能神经性的,建议他去省里或上海作进一步检查。 马玉龙书记对黄敬也很关心,看着他消瘦的面颊,深陷下去的无神的眼睛,以 为是工作过于劳累,不顾他的反对,立即派人把他送去了省立第一医院,他让办公 厅的一个副主任亲自前往安排此事,可检查结果仍然没有明确的结论。后来黄敬又 转入了中医学院,据说有个老中医答应试试,他的治疗方案是针灸和中草药双管齐 下。 黄敬不抱太大的希望,他知道世上还没有一种药可以治疗恐惧。有一天,孙梅 从松县赶来看他,给他带来了换洗衣服,还做了他平时最爱吃的菜,可黄敬一点胃 口也没有。他对孙梅说:“你陪我上一趟云谷观吧,我要算一卦。” “这么冷的天,”孙梅劝他,“还是改日再去吧?” 可黄敬执意不肯。孙梅只好拿出大衣、围巾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叫小张 开车出发了。天气阴沉,眼看就要变天了。黄敬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他用无神的 目光看着窗外掠过的土灰色的田野,心情也像这片田野一样,灰灰的,毫无生气。 云谷观是一座久负盛名的道观,位于云谷山,离省城约30多里。相传其历史可 追溯到北魏时代,香火旺盛,数百年绵延不绝。观内现有一位道长,道号清一,外 界盛传其通晓易经,算卦十分灵验。黄敬早就听说此事,他的一个同学在统战部当 处长,多次邀他去云谷观,他都没去,但昨晚不知怎么突发此念,便按捺不住,恨 不得马上就去。 云谷观的建筑很一般,低矮、陈旧,没有一点儿气势雄伟的模样。清一道长的 相貌更是平常,他身材矮小清瘦,脸上几缕稀稀拉拉的胡须,走路时腿还有点跛, 如果不是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的话,就像一个普通的山民,谁也不会想到他就 是闻名遐迩的道教大师。黄敬隐隐有些失望。 大师年事已高,平时一般不再接待访客。由于黄敬在统战部的同学事先打过电 话,因而清一道长破例接待了黄敬,把他带进了后院的小客厅。屋内香火缭绕,大 师盘腿而坐,温文尔雅,神态安详。略微寒暄了几句之后,黄敬说明了来意。大师 微微一笑,撩起眼皮瞅了一下黄敬。黄敬感到他的目光很锐利,像一道白光,在他 的脸上弹起了一阵噼啪的回响。他感到脸上隐约地有了一丝火辣辣的灼热的感觉。 “好吧。”大师抬了一下手,一个小道士便取过签筒,黄敬哗哗摇了几下,然 后先抽出一卦。“坎下兑上,”大师看着卦符,微微一笑。“此乃‘困’卦。”他 轻声说道。 “此话怎讲?” 大师说:“困,乃穷困之意,指进退不得,左右为难。此卦下为‘坎’,阴多 阳少;上为‘兑’,阳多阴少。这象征着被困,所以称作困卦。” 黄敬听得似懂非懂,但“穷困”、“被困”的意思倒是听明白了一点,于是说 :“这卦不好,是凶卦对吗?” 大师微笑着:“凡事不可一概而论。易学乃群经之首,天人合一,博大精深。 伏羲制八卦,文王演周易,宇宙森罗万象,无所不包,人生机缘变化,神犹莫测, 但无不尽在八八六十四卦之中,岂可简单而论?” “大师能否说得再明白一些?”黄敬说。 “别急。”清一道长又让黄敬摇了摇竹签,然后再抽了一次。这次抽出的是 “封。”封形为巽上乾上。 “嗯,”大师沉吟了一下,又抬头了黄敬一眼,接着慢条斯理地说,“此卦 与前卦相合,卦书上叫‘困之’。” “什么意思呢?” 清一道长说:“卦书云,,女壮,勿用取女。此卦一阴五阳,遇女不吉。” 黄敬听得糊里糊涂,一点也没听懂。清一在纸上写下“”与“逅”两个字,继续 解释说:“同逅,同音同意,即邂逅,指意外相遇,但与逅又不同,乃男女 相遇之意。” 这一解释,黄敬好像听懂了,他说:“大师的意思是说,我的事与男女相遇有 关?” “天机不可泄露,先生可自己去悟,”清一含笑轻语,停了一下,又说,“《 系辞传》上说,不应当穷困而穷困,名声必然受到羞辱;不应当占据却占据,自身 必然危险。既羞且险,大难将至。” 黄敬脸色惨白,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弥漫了全身。他既害怕又心慌,卦书上 的话简直就是对他度身定做,难以置信。男女邂逅,这难道是指他与白雪吗?…… 不应当穷困而穷困,名声必须受到羞辱——可不是嘛?自己本来前程似锦,一片辉 煌,如今却陷入了不该有的困境之中,一旦事情败露,必然身败名裂。不应当占据 却占据——自己要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呢?这是咎由自取啊!大难将至——难道是 指牢狱之灾?黄敬不敢再想下去了。 “黄先生,不必慌张,”清一看出了他的心理变化,安慰他说,“凡事对立统 一,升中有困,困中有升;升极而困,困极而升。” 黄敬急切地说:“大师能否具体指点,我究竟该怎么去做?” 清一笑了,他摇摇头说,黄先生错了,易经乃大规律之书,上至宇宙,下至个 人,世上万物皆有规律,但具体到每个人,每件事,又各不相同,只有靠自己内省、 参悟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有些事,外人是帮不了你的。”清一结束谈话时,淡 淡地补充道。 从清一道长的房内出来,候在前殿里的孙梅和小张都围过来,问他算卦的情况, 都算了些什么,怎么算的。可黄敬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想说。返回的路上,尽管 小张打足了暖气,黄敬还是紧裹大衣,缩着脖颈,身子微微抖动。“你冷吗?”孙 梅关心地问他。黄敬不吭声,只是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像张白纸,毫无血色,泛着 暗淡的光,显得更加虚弱。 天开始变了,阴云低垂,飘起了蒙蒙的雨丝。小张说:“看样子要下雪了。” 孙梅说:“是的,节令到了嘛。”这时一直看着窗外的黄敬突然说话了: “今 天几号了?” 孙梅说:“28号。” 黄敬轻声咕哝了一句: “还有两天。” 孙梅没听清,她问你说什么,黄敬却不再吭声了,脸色显得更加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