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到医院,吃过午饭,黄敬便让孙梅回去了。她本想多呆两天,以便照顾黄敬, 可黄敬执意不肯,他说这里已雇了专人照料,尽可放心,家里菲菲在上学,更需要 她的照顾。他还担心会下雪,万一封了道,就走不掉了。 孙梅忧心忡忡地看着黄敬。从云谷观回来,黄敬心情一直不好,这使她难以放 心。她心里很害怕,也很难过。“怎么办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 心里想着,目光中便流露出了凄楚。她很想和黄敬谈谈这件事,可自她来后,黄敬 就一直在回避。他实在不想再提这事,好像不说心里就会好受些,烦恼和恐惧也会 减轻似的。 “时候不早了,快走吧。”黄敬催促道。 “你要注意身体。” “我会的。” 孙梅将整理好的衣物和食品一一放进衣柜。“那我走了。”她看着黄敬,突然 声音有些异样,眼圈也红了。 黄敬的心被刺痛了。他看着孙梅,心里涌起了复杂的感情。本来好端端的家, 也许就要破裂了。这都怪我啊!他感到深深的自责,觉得对不起妻子,对不起这个 家庭。他恨自己,痛恨到了极点。如果能够改变这一切的话,他愿意从头开始。可 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孙梅,”他叫了一声,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看得出是动了感情。“你要答应 我,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带好菲菲,把她抚养成人。” 孙梅嘤嘤地哭起来,不住地点头。 “还有,”黄敬说,“如果真出了事,你什么也不要承认,都推到我的身上。 让我一个人承担,要毁就毁我一个。你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可……”孙 梅说,“许多事都怪我,你并不知道……” “快别说了,”黄敬用手按住她的嘴,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不是为了我,是 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的女儿。” 分手时,黄敬坚持要送到楼下。他把孙梅送上车,看着她乘车而去,竟有了一 种永诀的不祥之感,心中悲凉如水,万箭穿心,失去的才知道珍惜。直到此刻,他 才倍感孙梅和家庭在自己的生命中竟如此重要,不可替代。 当天晚上,他的病再次加重了。他心里像着了火似的,整个腹腔仿佛都在燃烧, 大火熊熊,他嘴巴干裂,嗓子眼火辣辣的灼痛。他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厕所。负 责照料他的护工也被他折腾得一刻也无法消停。他跑去喊来值班医生,医生给他打 了镇定剂,可他只安睡半小时,折腾又重新开始了。 “难过,我难过死了,”黄敬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仍在 作拼命的挣扎。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医生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半夜时分,黄敬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开始没有接,但呼叫却一遍又一遍,固执 地重复着。从来电显示看,这是来自华江的一个陌生的号码。是谁?这么晚了还来 电话?黄敬按下接收键,里边立即传出白雪火烧火燎的声音。 出事了!黄敬的心往下一沉。 “喂,喂,是黄敬吗?”白雪在电话里心急地叫着。 “是我。” “朱学良被抓了!”白雪说,她刚刚得知消息,就急忙给他打电话,“你怎么 不接电话?”她有些责怪地说。 黄敬未作解释,只是问在什么地方被抓的。 “罗湖。”白雪说,他是从罗湖出关时被抓的,这是小钱刚告诉她的,千真万 确。黄敬沉默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喂,喂,”白雪在电话那头叫着,“你在听吗?” “是的。”黄敬回答。 “你看怎么办?” “我知道了。”黄敬说完这话,就平静地收了线。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可 让他意外的是,听到这消息之后,他居然没有一点儿慌乱。这些日子,他的内心一 直在进行激烈的战斗。一方顽抗着,逐步退却,如同被包围的阿富汗塔利班,先是 失去了马扎里沙里夫,后又失去了喀布尔、昆都士,现在最后的坎大哈也守不住了。 朱学良被抓,就意味着最后时刻的到来。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后的底线。它 的土崩瓦解,使继续抵抗变得毫无意义。他才不相信临死不屈的神话哩!战斗结束 了,当你放下武器时,事情反倒变得简单、轻松起来。 黄敬的情况便是如此。接过电话后,他坐在床边,抽了两支烟,随后便作出了 决定。其实他已没有选择。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黄敬居然睡着了,睡得很香,很 甜,还打起了呼噜。这让护工和医生们都大感意外。他们认为药物终于发挥作用了。 吃过早饭后,黄敬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上路了。他原想打电话让小张从华江那 边赶来接他的,可后来又打消了念头,他不想再麻烦任何人了。他从出租公司叫了 出租车。今天是11月的最后一天,也是最后期限的最后一天。一切都还来得及。黄 敬考虑好了,他要先去一趟松县,看一看孙梅和女儿,作最后的诀别,之后再去专 案组交待问题,听凭组织的处理。没什么好说的,他是罪有应得。只希望组织上能 再给他一次悔改的机会。 一路上,黄敬心如死灰,平静如水。他微闭双目,靠在车座上,脑子里一片虚 无,就像天地未开的混沌状态。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雪花,越飘越大,路边的田 野里慢慢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这是今年第一场初雪。瑞雪兆丰年,这是一个 吉祥的预兆。但黄敬却在走向黑暗的末日。他又想起道长的话,凡事不可一概,升 中有困,困中有升。“难道……?”侥幸的念头一刹间陡然冒了上来,使他措手不 及,压都压不住:或许朱学良真的什么也不会说……也许,应该再慎重一些,好好 地想一想…… 红色桑塔那飞速地行驶着,离华江越来越近了。快进城时,黄敬内心的斗争终 于平静下来。他在离家不远的一家电话亭附近下了车,然后给白雪打了一个电话。 他想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可电话接通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了,他只想再听一听白雪的声音,最后地听一听。白雪的哭声从电话的另一头嘤嘤 地传过来,黄敬默默地承受着,心如刀绞。“一切都结束了。”他在心里想,如果 能重新开始,他会做出另外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