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了高庙子小镇,走向湟水河滩。这里视野很开阔,全部湟水河 谷的庄稼、村落和自然环境都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第一级台地。瞧见了吗,他给姑娘分析着地貌。那长着庄稼的是 第二级台地,它们在过去都曾经是湟水的河床。河流冲刷着向下切割,后 来原先的河床就变成了高高的台地,她眯着眼睛仰望着高处绿得刺眼的庄 稼,“真不能想象,”她说,“那是什么庄稼呀,长得那么高。”他告诉 她,那是墨西哥品种的小麦,“不能想象的是以前那儿是森林,”他指着 曝晒在阳光里的秃秃的黄土浅山。“自然地理讲义和历史地理书上都说, 湟水流域的浅山以前都是原始森林。”他停住了,专注地端详着绵延在前 面的远山。真静啊,这里静得让人感到神秘。 她把照相器材从肩上摘下来,提在手里。他准能考上研究生,她想。“ 喂,我说,你准能考上研究生。”她朝他说。 “嗯,我也这么打算呢,”他回答,“我已经预备了不少功课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她心里想,“哎,你看!”她停住脚步惊叫起来,“ 你看,这是什么?” 他看见一条水沟里满满的堆着彩陶的碎片。 她俯身拾起一只破碎的彩陶罐子,“真漂亮呀!瞧这花纹!”她喊叫 着,“真可惜,可惜碎了!” 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经没有了,鼓鼓的腹截断在一条锐角鲜明的线上, 陶器质地又细腻又结实,通体施着橙色的薄衣,他摸摸那断碎的碴口,觉 得陶胎烧得又匀又硬。罐子腹上一个布满密网的大圆圈里,有一个粗放的 黑彩勾画的怪人。那人形朝着他们手舞足蹈着,辨不清五官的脸孔上似乎 凝着一种静默的、神秘的表情。 他长久地望着那图案上神秘无言的象形人。 “你瞧呀。这是森林,”她用手指抚摸着罐子颈部的一排塔松般的黑 色三角纹,“一棵挨着一棵,尖尖的松树。你说对啦,这里以前一定是森 林。” 两个人弯下腰,在河沟里的陶片堆里一块块翻找着,试着把陶片对上 罐子的断口。一块块陶片天衣无缝地对上去了,彩陶罐渐渐地复原着。“ 啊,对上啦!又对上了一块!”她欣喜地悄声喊着,她已经深深地被这件 彩陶吸引住了。 最后,只缺腹部的一块找不到。光洁流畅的线条从陶罐的肩部流到底 部,只是中间残缺着黑洞洞的一块。“你瞧。多美啊,”她低声喃喃着, “可惜碎了。”世上的事情多么拗人心意啊,生活也常常是这样残缺。“ 可惜碎啦,”她重复地说。 这彩陶是四千多年前的,他想起了在历史系听的新石器时代考古课。 四个大圆圈对称着,颈部排着三角形锯齿纹,像森林一样。这是马家窑文 化的马厂类型,一种非常古老的原始文化。他抬起头望望静谧的湟水河谷 和远山,怪不得这个世界显得那么神秘。森林变成了光秃秃的浅山,河床 变成了高高的台地。雨水冲垮了山上的古墓葬,于是,顺着小沟,彩陶流 成了河,他皱着双眉思索着,真的,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 他找到了那座干打垒院墙的小庄户院。在北房的廊子下面站着一个戴 着蓝格子头巾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长得很壮实,手里撑着一把铁锹。“俺 阿大——没了,”——后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扭过脸抽泣起来。那 姓高的老汉死啦,他想,可是青杨树才栽上两年。 他走到了宽阔的河漫滩上,走进了那片用石块围起的小树林。银灰色 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着,树根上浸着汨汨的渠水。他看见湟水在这儿拐了 一个弧形的弯,浑黄的浊流哗哗淌着,冲溅着河心的一簇巨石。你死啦, 自然而平和。你没能指望上这片小树林子。彩陶片汇成了一条河,青杨树 却还很细嫩。你早忘了曾经对一个尕娃讲过你的心事,你就这样悄悄地死 啦。但我相信你一定非常宁静,因为此刻我的心里一片宁静。看这湟水, 虽然它冲刷着黄土的陡崖,拍打着河里的石头,但我觉得它也充满了宁静。 他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位哈萨克的老母亲。那老 人从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了丈夫,独自抚养着一个独生儿子。后来这个儿子 娶妻生子,她又抚养着她的孙子们。他插队落户时参加了老母亲的一个孙 子的婚礼,后来他又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孙子的胖婴儿。老人辞世 的时候,已经有整整一个家族为她送葬。他曾经目送着那支马队从草原上 走过,里面尽是饱经风霜的妇女和骠悍勇敢的男人。 他沿着湟水漫步走着,打量着眼前的种种河流地貌。牛轭湖,河漫滩, 干流和支流,浪涛击打的河岸。他抬头记忆着湟水两侧浅山下的台地形状, 注意辨认滩地上的植被和土壤。他一步一步地踏着松软的湿地,他的心情 沉着而平静。后来那戴蓝格子头巾的女孩子跑来叫他们去家里喝茶,他望 着女孩健壮的身子,不禁微微地笑了笑。 他在廊子下面的小方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放着一把壶,两只杯,托盘 上码着四个大馍馍。他看见她正香甜地吃着,注视着他的动作。馍馍上掺 洒着紫红色的碎玫瑰花瓣,他接过她掰下的一块,大口嚼了起来。他伸手 取茶壶时,右肩的三角肌突然钻心般地疼了一下。他怔了一怔,活动了一 下肩头,然后默默地吃起来。 当他们走出那个小庄户院的时候,他们远远地看见一幅蓝格子头巾正 在河滩的青杨树林里闪动。 她醒了。列车正在颠簸的气浪里驶过一个隧道。原来我睡着了,她舒 服地揉着眼睛想,靠在这车门旁边的大过道上,居然比在卧铺上睡得还香。 她歪过脑袋想看看他睡着没有,结果又看见了烟头的红光。 “研究生,喂,”她唤道,“你一直没睡么?” “唔,”他回答,“我不困。” “你就一直抽着烟么?”她问,“那烟,真能解困吗?” 他的脸上突然被灯光照得雪亮。列车正冲过一个灯炬齐明的小站。她 静了下来,让那雪白的光柱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这个小角落变得忽明忽暗。 这个角落呀,她懒懒地遐想着,真象一个黑暗中的战壕。我们都蜷着身子 在这儿小憩,等着到黎明时再去冲锋。她想到黎明时列车就会开进北京, 想到冲洗胶卷、交代工作和争取发表自己作品的事,心情变得沉重了。她 拂了拂额上的头发,驱走了那些烦人的心思。“喂,研究生,”她问道: “你回到北京以后,打算干些什么?”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我要写一首诗。” “诗?”她诧异地抬高了声调。 “这些天我一直在写,写了好几个开头,可是写得乱七八糟,”他自 语般地说道,“不过……我相信能写出来。” 她明白了。“哦,我想,是关于河的。” 他没有回答。在黄河里游着的时候我就想,这不仅仅是河流地貌,也 不是地理学。这是一支歌,一曲交响乐,是一首诗。在湟水边我又在想。 人文地理是科学,它有它的办法和路子。可是我除了科学还需要些别的。 河流地貌不会关心青杨树是怎样长大的,描述性再强的地理著作也不会写 到黄河浪头那种神秘的抚摸。还有那些彩陶片,暴雨冲垮了台地上的古墓 葬,陶器在激流中撞得粉碎,接着,那彩陶片就流成了河。 “那专业呢?还考试么?”她问。 “当然。不但要考上而且要好好干。不过——难道你不觉得,那河还 有好多别的内容么?”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知道,那个不安分的精灵又附上了这个年 轻人。我们都一样,她想,我们都不愿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你自己不也 是一样么,你绷紧每一根神经,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翻山涉水,追逐着百 分之一秒的瞬间,你忙得筋酸骨散,靠着这车门旁的硬墙也能呼呼入睡。 你不是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暇回顾么。 她转过脸对他说:“在湟水边上,我拍了一张静物。就是咱们复原的 那只彩陶罐。它可惜是碎的,象生活一样,”她小声说,“背景是那片小 青杨树。我觉得,这是我这次拍得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还有一张,她想, 那是一个男人扑向奔腾的大河,我这一趟只有这两张作品拍得成功。“你 知道的,青杨树林刚刚长起来,可惜罐子是破的,像生活一样。”她忧伤 地摇了摇头。 他从嘴角取下熄了的纸烟,专注地望着姑娘。 “你不是很坚强么?”他问,“你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多。” 她苦笑了一下,双手搂住膝盖,等待他擦燃火柴,把那半支烟点着。 “你们还有一支烟。在太冷、太寂寞的时候让它作伴。而我们女的,啊, 那种时候真难呵。” 他笑了。她在黑暗中似乎看见了他白白的牙齿。“你的男朋友呢?” 他问道,“怎么,难道你还能没有位漂亮的骑士么?”他开起玩笑来了。 “别提了。总算受完了洋罪。一共谈了三个月——吹了。”她厌烦地 说。 “为什么?”他问。 她费劲地想着一个比喻,“这么说吧:和他坐在一间屋子里,屋里就 像有两个女人。不,一个女人,一个唠叨老婆子!” 他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瞧他美的,她气恨地想,他倒 自信得很呢。难道你的本质里就没有那种东西吗?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家伙 以前的几个呢,有自私鬼,有小市侩,有木头人,还有一个是臭流氓。她 忿忿地打断了他的笑声:“连小说上都说,男子汉绝迹了。你不知道?” “真的吗?”他止住了笑声,注视着她。“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介绍几 个。个个都货真价实。只怕不对你的胃口。”他嘲笑地扔掉了烟头。 “你说吧!姓名?” “牛虻,马丁·伊登,保尔·柯察金,还有……”还有一个是我,他 想。他不禁微笑了。“还有一个那家伙名字很古怪,我想不起来了。” 她黯然地呆呆坐着。“都是虚构的啊!”她说。 “不,”他反驳道,“现实生活中也有。只怕你认不出来。女同胞, 只怕你们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他们都沉默了。他发觉这最后一句话使他们两人的心绪都变坏了。列 车正轰鸣着开过一架铁桥,车门上的把手、铁踏板和乌蒙蒙的玻璃窗都在 震响着,他们的肩头也在随着晃动着。他这最后一句话使她听了心里难受, 她想起了在北大荒时在一个农场里干活的一个康拜因手。那小伙子总是在 快活地笑着,在秋天金黄一片的大田里,他总是喜欢穿一件油污的坦克兵 夹克,整天都吹着一支口琴。有一次在麦子地里午休,曝烤着平原的太阳 晒得满地升腾着麦杆的味道。她高傲地、鄙夷地回绝了他。她眯着眼睛眺 望着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海,心里满是不以为然,甚至是不能容忍的心情。 那小伙子踩着地上的麦茬踱回他们那群康拜因手那里,她听见整个中午那 儿都响着一支单调的口琴曲子。后来康拜因手去了大庆油田。“我们这儿 有八十万产业工人!我们这儿正出现着一个伟大的奇迹!”她听见知识青 年们在念他写来的信。“到大庆来吧!这里过的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在 信里热烈地向朋友们呼吁着。她听着,仿佛听见一阵热情快活的口琴曲, 她怅然若失地坐了好久。后来她常常回忆起那个快乐的小伙子,特别是在 她机械地和人们介绍来的对象问答的时候,她有时会感到听见了一丝口琴 声。她疲乏地靠住了车厢的硬壁,闭上了眼睛。 他也想起了一个姑娘——海涛。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海涛了。在额尔 齐斯河边的那片苜蓿地上,在那个肮脏荒僻、地窝子盖得东倒西歪的小村 里,海涛和他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日子呵。海涛不仅仅是他的初恋,海涛那 时和额尔齐斯河的流水一样,已经成了他习惯了的生活的颜色。他至今对 那个脉脉含情的姑娘记忆犹新。不知你今天怎样了,海涛。他想,也许你 已经又离开了那个工厂。我们一块沿着额尔齐斯的陡岸奔跑、追赶着汛期 流水冲下的大片漂浮的野花。我们曾一直跑到离布尔津城不远的那片沼泽。 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额尔齐斯河在戈壁滩前舒缓地滑过,沼泽 里芦苇长成一道道曲折的屏障。有牛群,也有野鸭子和别的水鸟停在沙洲 上,那片从上游阿勒泰山南麓冲下来的野花,在钢蓝色的水面浮成斑斓的 一层。那天有一种青色的暮霭弥漫着沼泽和四野,连翻滚的波浪也涂着青 青的光。只有你的脸颊红润新鲜,海涛。他又轻轻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后 把烟咬在嘴角。我觉得你那红润新鲜的脸颊一直在滋润着我的心,鼓舞着 我的热情。 他吸了口烟,略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右肩的肌肉还在隐隐作痛。恐怕 就是在游到黄河东岸的时候,他暗暗想,我用一只手抓住了石头,那急流 把肌肉拉伤啦。那时的我多年轻啊,我在额尔齐斯的冰水里也能又叫又嚷 地拉网捉鱼,而且肌肉也没有拉伤。今天的我也许已经衰老了,他想。他 又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瞟了一眼旁边姑娘的影子。 这是个挺好看的姑娘,他想。可是海涛长得更漂亮。当海涛离开小村 的时候,没有一个知识青年答理她。他们全都愤愤地谴责海涛,仅仅为了 调回内地,仅仅为了当一个农场加工厂工人的前途,就背叛了爱情。但是 他从人们的脸上看到了另一种表情,那是觉得被戏弄和被遗弃的表情。是 呵,他想,海涛长得太漂亮了,干得又太不漂亮了。人们都觉得这矛盾的 现实难以接受。其实人们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他们觉得海涛也抛弃了他 们。他觉得只有他做得好。他从一户哈族老乡家里借来了一辆轻便的单马 双轮车,拉开女知识青年住的地窝子房门,帮助已经无人理睬的美丽姑娘 收拾了行李,然后为她把小马车一直赶上大道。在路上他跳进沼泽,用肩 膀顶出了陷在泥里的车轮。后来他拉着马缰,车轮吱吱地辗过那片白色的 流沙,最后驶过了额尔齐斯河上的大桥,到了布尔津城的长途汽车站。但 是,在那个人影寥寥的长途车站门口,他冷冷地推开了她递过来的一张照 片。 你干得不坏,伙计。他默默地想着,大方地给年轻时代的自己打了个 五分。原来你可没打算那么干,原来你曾经打算撞进那间地窝子揍她一顿。 你喝醉了酒,听见有谁悄悄说到海涛这个名字就跳了起来。你一声不吭地 提着空酒瓶子往外冲,咽喉里烧得冒火。可是后来你害臊了,因为你忽然 觉得应该有点男子汉气度。醉醺醺地跑去打一个女孩算什么好汉?你想着, 一扭头改变方向跑到了河边,望着那条稳稳前进的大河。额尔齐斯,那也 是一条河啊,他想,那是全国唯一的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整个阿勒泰山 脉南坡的流水都向它倾注,它串通着一串串沼泽和湖泊,胸有成竹地向着 真正的北方流淌。那是一条被酷暑严寒的哈萨克草原养育得自由自在的大 河啊,原来它把喝过它水乳的人都悄悄地改变了。他把烟头在车厢铁踏板 上按熄,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拿着。今天看来,你和海涛分手时的一举一 动都是由于额尔齐斯河的缘故,那条自由而宽阔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你。 外面灯光密集起来。快到北京了,他想,夜行的列车也象一条河。辨 不出首尾,辨不清源头和前途,只觉得一股劲奔腾向前,把两岸的灯火远 留背后。这样的河跟河流地貌、自然地理并没有关系啊,所以我要写一首诗。 我要描写这样的,从大自然和人心里流过的河。 超员的车厢里一下子喧嚣起来,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挤到这块窄小的 空间里吵嚷着。“收拾一下啦,就要到北京了,”他对她说道,随即站起 身来。 人们继续朝这车门挤来。扁担、硬纸箱和装得满满的大旅行袋在眼前 晃来晃去。他们两人被挤得紧紧贴在那扇车门上,颜色发紫的雪亮站灯疾 速地一闪一闪流过。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脸庞,一句话也没有说。 前方出现了一个大水闸似的建筑,拦腰横跨在铁道上。他觉得列车像 河水一样正对准这个水闸冲去。“哦,北京,”他小声地自语道。 (第二章完) 第三章 他开始了高速运转。他首先咬着牙开始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导言。 这导言大约有三万多字。他在翻着字典时想,我要在报名时呈上译稿,请 他们转交导师。他又觉得最好有论文,哪怕一篇也好。于是他就拟了几个 题目:《黄河中游晋陕峡谷自然地理状况概述》、《湟水河谷的黄土台地 及植被》、《关于额尔齐斯河流域的资源及综合经济》等等,可是写了几 行以后,他发现自己写的不是论文,而是晚报和旅游杂志上用的大路货。 他马上扔掉那几个题目去颜林家。颜林正在汗流浃背地给儿子洗尿布,颜 老头捻着稀胡子听了他的论文设想以后笑了。老头说,放下你的那些论文 吧,只要把基础课考好,问题就不大。但是老头本人并不招研究生。您怎 么知道别人就不会事先上交论文呢?我还是要搞一篇,他想。我敢保证其 他考生也都会来这一手的,这是光明正大的竞争,人人都不会放弃宝贵的 机会。他从颜林父亲那儿抱回一大叠《地理学资料》和小册子,回家研究 起来。当他发现不少论文实际上都是描述性的调查报告时,他欣喜若狂。 原来野外的亲身调查也可以成为论文的基础。他考虑着,那太好了,我不 仅有调查而且有整套缜密的方言调查资料作基础。我可以把方言的分布和 发展与自然地理的分析结合起来。他决定搞一篇题为《湟水流域的人文地 理考察》的文章,但他没有忙着动笔。他大量地阅读资料,皱着眉头捉摸 那些论文字里行间的功夫所在。他没有过多注意那里面的内容,而只是锐 利地搜寻着各种概念,以及行家们进入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他知道这里头 一定有一些规矩。他愈读愈觉得自己的文章能写好,因为他已经模糊地发 现了一条行家们严守着的思维的线路和框框。这条隐约可见的线路连结着 一串串专用术语和概念,构成了一条神经,一个严密的网,一个冷静而独 立的视角。他相信,这就是地理学。我逮住你啦,别看你闪烁其词,他想。 干货就在这里。我要准准地抓住你,吃掉你,消化掉你,然后我使出我的方 言调查的法宝,也来炮制一下。我的网和视角也会又独立又新鲜。他能读 到的书和论文主要都是自然地理或经济地理方面的,他愈读愈发现结合人 文科学的研究少而又少。这使他对自己拥有的汉语方言知识和旁听来的考 古讲座知识满怀希望,他不时回忆起对他常怀偏爱的秦老师和新疆大学的 往事。 他同时开始了对基础课的复习。除了翻译李希霍芬之外,他每天都做 《简明基础日语》后头的练习题。考试全都是考基础,这个我深有体会, 他想。从来都是这样:试题很简单,人们打开卷子心中窃喜。可是那些貌 似傻乎乎的试题后面巧埋地雷,暗藏杀机。十之八九的考生没有发现自己 从来没有掌握最简单的那些条条。他把练习题做了一遍又一遍,只要一出 错,他就咬住错处狠攻硬背。他决定把这几页习题做上一百遍,一直到考 试前三天才住手。政治课也一样,他从旧书店里买了两本哲学和政治经济 学的小册子,把它们全都剪成词条,塞在右面衣袋里。骑着自行车赶路时, 他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摸出一张,瞥过几眼,默诵一遍,然后塞进左边衣 袋里。等过了闹市,没有红绿灯路口时,再从右边摸出一张来。他骑车骑 得很警觉,既没有撞了过路的老太太,也没有惹恼过警察。 这次回北京,他是作为一个北京人回来的。以前十来年里他虽然常常 回来,但都是探亲或是过寒暑假。弟弟长大了,他第一次看见弟弟领回家 一个时髦的女工时不禁想。弟弟已经是个支撑门户的大人,嘴唇上长着一 层黑黑的胡茬。他看得出这个不言不语的大伙子正在暗中忙着自己的婚事。 弟弟大啦,而且管了这么多年家,他想,我该接接他的班啦。母亲退休以 后一直生病,他听弟弟说,这几年母亲的胃病常常发作。母亲很少说话, 他只是从她银发下面的两只眼睛里发现了她的喜悦。 第一天全家三口坐在饭桌前时,母亲有些莽撞地忽然把一条鸡腿夹进 他的碗里。她的动作很重,那鸡腿一下子推翻了他的碗。他看见母亲掩饰 地转过脸去找来抹布,慌慌张张地擦着洒在桌上的汤水。他感到鼻子有些 发酸。他差点忍不住握住母亲那双瘦骨嶙峋的手。 他承担了弟弟的买菜任务,并且和弟弟商量着给家里盖个小厨房。他 每天上午十一点钟提起菜篮子,火急火燎地跑出去采买一番,然后回来交 给母亲做饭——这样上午经常只能看三个小时书,渐渐地连三个小时也难 以保障。他拼命地抓紧时间,可是弟弟的女朋友常来吃晚饭,他想自己要 有个哥哥样儿,于是下午的四个小时也常被可怕地蚕食。只是晚上的时间 极为安静,弟弟和女朋友去轧马路,妈妈坚决认为电视不值一看。他牢牢 地攫住了这夜晚的黄金时间,伏在小书桌上向地理学和外语习题发起进攻。 他每天早上七点钟爬起来,夜里一点半或者两点睡觉。一般他温习功 课到午夜十二点左右,然后推开那些地理学报、考古讲义和《简明基础日 语》,摊开几张稿纸,开始写他的那首诗。诗的题目是一下子跳到纸上的: 《北方的河》。他握紧了笔,觉得胸膛里的长河大浪汹涌而至。那些浪头 棱角分明,又沉又重,一下下撞得他胸口发痛。他忍着心跳,竭力想区别开 那些河流。十几年他见过多少条河啊,黄河、湟水、白龙江和洮河、额尔 齐斯河与伊犁河、甚至内蒙古的锡林河以及青海的通天河。这些河流在他 的脑海里飞溅激荡,他感到兴奋得有些晕眩。他看见了那么多熟识的面影 和那么多生动的故事,他觉得这些河流勾划出半个中国,勾划出一个神秘 的辽阔北方。这片苍莽的世界风清气爽,气候酷烈,强硬的大路笔直地通 向远方。他深深地感动了,他把笔尖伸向那些薄纸。他想用简练有力的词 句几笔就把那些浪头和漩流钉入稿纸的方格,然后再去尽情尽意地描写那 些古朴的台地、倾斜的高原和高海拔的山前草原。可是他一个字也写不出 来,留在肚子里为他看家的那套汉语训练早已溜之大吉。他枯坐着,紧张 地瞪着稿纸上的那个题目,听着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他不仅没有找到那 种闪闪发光、掷地有声的词句,他甚至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感受万千, 但又一筹莫展,他呆呆地一直坐到两点钟,最后扔掉钢笔,一头栽倒在床 上。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感到四周太安静了。这静寂使他有些若失所依, 心神不定。他披上衣服推开了旁边外屋的小板门,小心地绕过堵满一屋的 家具和煤气灶、食品柜,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床前,帮母亲把薄棉被盖好。 他轻轻地把被子拉到母亲的肩头上,突然发现她正在暗影中默默地望着自 己。 “妈,”他低哑地喊了一声。 “早点睡吧。”母亲悄声说。 他只是点了点头,几天来,他一到夜晚就忘记了母亲的存在。他从来 没有听见板壁这一边有过任何声响。他沉重地坐在母亲的床沿上,一声不 响地坐了很久,然后回到自己屋里,熄灯上床。 那天夜里他终于听见了隔壁母亲发出的鼾声,但他却失眠了。他靠在 床头吸了好几只烟,出神地倾听着那低柔的呼吸的声响。后来他悄悄取过 纸笔,在黑暗中嚓嚓地写了起来。他凭手指的触觉知道,写下的诗句不会 重叠在一起。 这是一首新诗的最初的几行。 她被那位银白头发的老人领着,走进了他的屋子。这家伙,不认识啦。 她望着他怔怔的神情,好笑地想。“不认识我了吗?研究生!”她微笑着 问道。一阵清新的风正从敞开着的屋门外拂来,她头上的黑发在风中轻微 地动着。 “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就赶快跑来告诉你,”她解释地说道,一面接 过他递来的一杯茶。 “听说有一条规定,如果大学毕业生不服从分配的话,将要取消大学 生资格,而且五年之内,全民所有制单位也不得录用。我一听就慌了,” 她说着自己先紧张起来,“我担心,人家会用这一条来对付你。” 他听了也紧张起来。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层。“不怕,只要我拿到准 考证,一切就不会出问题,”他说。可是他的神经全竖立起来了,他的感 觉在锐利地告诉他,麻烦事恐怕不会太少。他有些语无伦次,“没关系,我 又不是不服从分配。哼,我是符合报考条件的。不怕,工作单位报到截止 在十月一日,哈哈,可八月中旬我就考完啦!”他为自己发现的这个时间 差而得意了。“万一到了十月一日还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我顶多去那个 地方点个卯。等通知书一来我就逃之夭夭。喂,喝茶呀!” 她笑了。他可真自信,她喝了一口茶,他就不想想考不上怎么办。她 吁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累了。这家伙大概没有碰过钉子吧?她瞧着他自以 为得计的傻样子,他怎么好像孩子似的,难道他对这个社会还没点认识么? 恐怕再合理的事也不会那么顺利的。“我想,你还是要做好思想准备,”她 说。他们都沉默了。她看出这年轻人心绪很乱。 他抬起头来:“你愿意看看我的诗么?” 哦,他还真的写啦。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几张纸来。 “我已经写了好几次,只写了这么个开头。”他说。 她坐得舒服些,然后开始阅读那几页纸。一共只有几行。为了礼貌, 她故意沉吟着读了好久。 好一个不安分的人哪,一步还没有站稳,他已经又迈出了第二步。她 打量着那些揉得皱巴巴的稿纸,在那稿纸上面,这个小伙子大大咧咧地写 上了“北方的河”四个字。“嗯,就是这些么?”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 谨慎地问。这似乎不能叫作诗,尽管她也觉得这些字迹里带着一股烫人的 东西。他太不安分啦,他被那些河惯得太野啦,她想,他根本没想到他这 是在对着艺术宫殿的大门乱敲呢。研究生,让我对你进一言忠告吧!尽管 你在那些大河里如鱼得水,但是这儿可是北京,是首都。也许,你对北京的 了解还不如我深切。她撩撩头发,仰起头说道: “我说研究生,这首诗……你还是不忙着写吧!”她看见他的脸色一 下子变了,心里歉疚起来。“我不是说,我并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她努 力补充着,“我是觉得,你首先要对付这场考试。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的, 你该多做些准备。你的诗,”她口吃起来,她想到他的自信劲儿和热情劲 儿,“唔,你的诗,你要知道,艺术——”她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自己 那间闷热潮湿的暗室。我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浑身湿得像刚从 水里捞出来一样。你哪里知道我要熬过多少难关,才能从显影液里水淋淋 地提出一张过得去的照片啊。而这样得来的照片,命运还吉凶难卜。你仗 着热情就有恃无恐,可是热情不等于艺术,艺术有时冷酷得让人心凉。 “我懂啦,”他强笑地说,“我也知道,这开头糟透了。” “不!”她慌忙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是这个 意思。他的这几行实在不像诗。说心里话,这只是一大堆白话,像一个野 孩子站在岸上对着大河在喊叫。他太狂啦,他以为他什么全能干成,他以 为他会煽动就等于会写诗。他到底是成长得太顺利啦,他恐怕还没有机会 咀嚼过生活。她想着,差点对他直说出来:小伙子,艺术不是那么容易就 能得到的!……但她心里充满的却是同情。她望着他蓬乱的头发,安慰地 说:“先温习功课吧。你首先应该考上你的研究生。这诗,你好好收起来, 我觉得,你写得到底是很真诚的……” “不,它太糟了。我知道。”他回答说。他翻着那些稿纸,翻得哗啦 哗啦响。“这些开头全该撕掉,”他小声地说着,慢慢地把那些纸撕成长 条,又撕成碎片。 这姑娘很对,我没有写好。他有些伤感地想,我真是个大笨蛋。我压 根儿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闪着光的词儿和句子。我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像 河里的浪头一样,沉甸甸又动荡着的、色彩浓重又迷朦透明的词儿和句子。 我知道自己肚子里全是些真东西,他痛苦地咬着嘴唇,站起来扔掉那把纸 片。我对那些北方大地上的河感情深重,对那儿的空气水土和人民风俗, 对那个苍茫淳朴的世界一往情深。我以为只要有一个精力饱满的晚上,只 要四周一片寂静,那些东西就会像一片瀑布或者一股火焰一样直接喷到稿 纸格子里。可是没有。不是它们在喷涌,而是我在拼命地挤。挤出来的全 是些又干又瘦的瘪三儿。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决心结束这个话题:“不过,你等着,我 会把它写出来的。”我还没去黑龙江呢,等我调查了黑龙江,我会把它写 出来的。他开始观察眼前的这个姑娘,“怎么样,你一切都还好么?” “好什么,”她笑了笑,“我——” 这时,门口一阵笑声和喧闹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个小伙子推开门,吵 吵嚷嚷地走进了小屋。他连忙站起来,一边倒茶一边给她介绍:二宝、颜 林、徐华北。颜林是抱着儿子来的;她坐了一会儿以后,就帮忙把那个胖 儿子抱了过来。屋子里吵嚷声响成一片,他们谈着,提到了分配报到和报 名考试的问题。 “伙计,”颜林从眼镜里深思熟虑地盯着他,“你应当去那个宣传科 报到。不报到是失策的,”接着,颜林口气陡然一变,威吓地说:“年轻 人,难道你胆敢蔑视北京户口么?这户口,一张比一吨金子还贵哪!” 二宝说:“算啦,报什么到。干脆咱们开个小酒铺,我也退职参加, 而且,”他搔搔脑袋说,“我把录音机也搬来入伙,天天放咱们在新疆唱 的那些知青歌。” 徐华北赞同地说:“就这么干。咱们把酒铺安到沙滩,开在作家协会 门口。文学酒铺。咱们给那伙作家讲故事,连故事带酒一块卖给他们。” 二宝大喊起来:“太棒啦!咱们的啤酒一瓶卖一块!” 颜林打了个呵欠:“什么时候开张呵?可得赶个礼拜六,我不用接孩 子的时候。” 接着他们乱嚷着吹起牛来:“我负责画广告:美酒加美的构思——每 瓶收费一元,”“二宝!你小子可不许偷酒喝!”“颜林,干脆叫你老婆 退职吧,叫她炒菜!”“别考研究生啦,酒铺里再开个私塾,专门教怎么 对付考试!”“嘿!咱们这个酒铺把北京镇啦!” 真有意思,这些人。她躲在角落里听着。北京可真是思想活跃呀,像 这样的青年人不知有多少。她羡慕地望着他们。可是我一直没能遇上这样 一群人,她烦恼地挥了挥手,像是驱开他们喷来的烟雾。怪不得,我在黄 河边上遇见他时有种新鲜的感觉,原来他们都是这么快活、直爽和新鲜。 她插不进他们的谈话。坐在一旁听着,尽管兴致很浓,她还是渐渐地 感到了一丝孤独。黄河流域的采访和摄影任务已经结束啦,可是最叫人头 痛的事正在迫近。她害怕面对那些人事关系,但她知道想发表作品,想参 加影展,想叫那些摇头晃脑的权威点头又必须面对人事关系。她坐在角落 里,似乎已经感到一只无形的巨手冷冰冰地按在了她的肩头上。 要是能和这样的一群在一起,要是能有这样的一群做自己的支撑,该 多好啊,她痴痴地想。等到天色渐黑,她才从遐思中醒来,依依不舍地随 着那几个年轻人走了出去。 这伙年轻人余兴未尽地、吵吵嚷嚷地走上华灯初上的街道。他两手插 在裤袋里,和徐华北走在最后面。 “你怎么样,华北?”他问道。 “不怎么样,哪里比得上你,”徐华北微笑着,“大学文凭到了手, 又为研究生的事儿发愁。” 他没有说什么,在一株树旁停下来准备和客人们告别。 “喂——”徐华北用下巴指了指那姑娘,“真漂亮呀,伙计。”他看 见徐华北眼中的一丝嘲笑。 “路上认识的。”他说。 “我可真嫉妒你。”徐华北开了个玩笑。 他默默地和徐华北告了别,又过去和另外几个人握了握手。电杆上的 灯光泻过树影,地面上一片斑驳。他想起了关于准考证的事,心情不知为 什么变得沉重起来。他又把双手插进裤兜,然后缓缓地朝自己家走去。 他更加紧地工作。由于效率不高,翻译李希霍芬《中国》的事已经拖 了很久,不过那篇充大人的所谓论文却写得很顺手。文章写完的第二天下 午,他把稿子送到颜林父亲那里。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瞧着颜老头眯 着眼睛读文章。后来颜林说他,当听见老头喊他的声音时,“脸都绿了”。 “这篇文章我负责帮你转交柳先生,”老头宣布说,“柳老爱才如命, 尽管你这篇文章有不少地方写得……写得很可笑,但是,”老头宣判似的 说下去,“你显然应当属于我们地理学。” “颜叔叔,”他小心翼翼地问,“哪些地方,唔,写得可笑呢?” 老头说,“你的描述很准确。结合方言的地理分析也很独到。但是你 显然根本没有摸过第四纪地质学,你对黄土还很陌生。小伙子,你懂得什 么叫‘黄土’吗?” 他吓得没敢回答。虽然他也知道第四纪的黄土,知道“马兰黄土”, “离石黄土”等概念。 颜老头嘿嘿笑了起来。“没关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搞 人文地理的,而不是搞黄土地貌。你大胆地使用了一种人文科学的材料, 而且眼光独到。而柳老,柳先生过去在英国牛津是学人类学出身的,我估 计,他会看重你的。” 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黄土!他的脑袋已经晕了,黄土!我连一点像 样的地貌知识也没有。我连这么基本的东西也没掌握。他从以往对黄河以 及湟水的了解中明白:自己的这一缺陷是严重的。他联想到自己对外语考 试的那些宝贵经验。你一定会在考卷上大露马脚的,伙计,他责骂着自己, 你会在那些基本的概念上踩响地雷,写下满篇错误的漂亮话。他脸色铁青, 好不容易才顾全了对老头的礼貌。 他当场从颜老头那儿抱走了一大捆书:科学院地质所编的《中国的黄 土堆积》、一本出版年代虽然嫌早,但却是奠基之著的《黄土》,以及几 十本地质、地理方面的学报和论文集。骑着车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又想起 李希霍芬的那本《中国》里也有一些他不曾留心的黄土论述,他决定当天 晚上就把那些段落找出来精读一遍。路过沙滩东面的十字路口时,他下车来 把书捆了捆牢,然后在小店里排队给家里买元宵。交钱时,他暗暗吃了一 惊:他的全部资本,那一百多元钱似乎已经所剩不多。黑龙江,他想,不 知道钱包里的这些小伙计还能不能帮我去黑龙江。他决定要做一次精打细 算。再跨上车时他觉得心神不安,仿佛有种不详的预感。横过马路的时候 他没有控制住车把——这是他回北京以来第一次和人撞车。一个迷迷糊糊 的“四眼儿”一头栽到他怀里,并且连车带人摔倒在马路中央。他猛扭了 几下,用脚支住了地面——立即又明白这是错误的反应。我应该可怜巴巴 地摔倒才对,应该让他把我压在下边才好。他望着威严地逼近的警察想。 他一句话也没讲,他从那警察的眼神中看出,只要一分辩,自行车保险被 扣。警察拖着长腔,慢条斯理地“消遣”他时,他谦恭的默立着,先考虑 了一会儿“黄土”的事,然后改背政治经济学名词。“罚款一元,”等警 察掏出小本开发票时,他如释重负,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透明大团结”递 过去,等着警察找钱。等他接过找回的九块以后,立即飞也似的把车一拐, 骑进了科学院图书馆。 他在开架阅览室里打开各种百科全书和词典,把“黄土地貌”的词条 全部浏览一遍,并且摘录了一些提纲挚领的东西。不过,当他伸手搬下高 高放在书架顶上的日本保育社版《现代百科大事典》时,右肩的肌腱钻心 般地疼了一下。他差点喊出声来。那本大书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肩膀,然 后摔在地板上。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管理员,对着他照直走了过来。 书没有摔坏。他跪在地上抱起那书来,一面用袖子擦着那书的人造革 面,一面小声地朝那老者道歉。那老管理员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舒 服么?”他听见那人在亲切地问他。他努力地作出了个笑容,抱起大书坐 了下来。当他翻阅着这部辞书时,心头悄悄掠过了一阵苍凉。这条胳膊叛 变啦,他想,我还以为它早就好了。没想到你这么软弱,呸,胆小鬼,背 叛的东西。他咬着牙暗自咒骂着。他竭力不再想这件事,专心地把心思埋 到那些书里去。他一本又一本地查阅着,辞典和百科全书像流水一样被取 来又送回。他读着,觉得这些书也像一条河。闭馆铃一响,他就离开图书 馆驱车回家,一路上目不斜视,中速行驶,特别提防着身旁骑车的妇女和戴 眼镜的。 第二天他的运气更坏。 他一清早就骑车到了A委员会。颜林老爹所讲的人文地理学泰斗柳先 生就在这个A委员会所属的一个研究院供职。他锁上车后,径直向大门冲 去。 “哎,回来回来!”传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他忙上前说明来意。 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面如镔铁的胖妇女。她冷冷地听着他的话,伸手打了 个电话。他只好等着那胖女人掐头去尾地把他的事用电话传达过去。咔喀, 电话挂了。胖女人黑脸一沉:“研究生办的人说啦,应届大学毕业生一律 在学校报名,领取准考证。不给单个人办理报名手续。” 他觉得头顶上挨了一记雷轰。那女人转过铁面孔去织毛线了,他连忙 解释道:“我有特殊情况,我是……” “不行!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哪儿那么多特殊情况!”那女人出口 不逊,“没人听你的特殊情况!” 他使劲咽下这口气,尽量用研究生的温雅口吻循循善诱地说:“对不 起,耽误您了。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您让我进去,跟他们研究生办公室 的同志谈谈好吗?我的情况,他们一听就会同意的,我——” 那女人狠狠地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他暴怒地扑上去,用拳头砸那扇窗子。 窗子又唰地拉开,一张气歪了的胖黑脸朝他吼着:“干什么!你抽疯 哪!” 他的牙咬得格格响。他粗鲁地问:“喂,我问你,是不是你们家老头 子揍少啦,惯得你这么浑?” 他看见那铁黑脸哆嗦着,伸手去抓电话。他冷笑了一声,扭头冲出门 厅。这家伙准是要找保卫科,他想着跨上了自行车。他骑着,气得浑身在 发抖。 他在气急败坏中居然心生一计。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在电话簿上查 到了A委员会的号码。他使劲克制着自己,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拨了号 码。电话通了,他尽量装出一口青海腔,大模大样地讲: “研究生办么?我是新疆大学。我们学校有一位考生的准考证没有寄 来。我们查询的结果,发现邮局把他的报名表寄丢了。现在考期已近,我 们准备让这个考生直接到北京去交涉,并且参加考试。请你们接待一下。 ”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他的心怦怦跳着,痉挛的手死死地攥住电话听筒。 ——这时,那边答腔了: “好吧,但是,让他带上你们学校政治部人事处的介绍信,详细说明 原因。” 他忙又操起青海话:“时间还来得及吧?我们可不能耽误人才呀!” 电话回答说:“唔,反正报名还没有结束。而且,你们这不是打了招 呼了吗?我们记着就是。” 他挂断电话,浑身浸透了汗水。幸好那“把门虎”拦不住电流,他喘 着粗气,而且今天的几句青海话讲得有板有眼,俨然一副大学里的办公室 主任的口吻。 他马上飞车赶到电报大楼,给新大中文系的恩师秦老师发了一份加急 长电,详细说明了苦衷,要秦老师明天就把介绍信寄出来。拜托您啦,秦 老师!他想。秦老师是个极为善良慈爱的女性,她是决不会看着她的门生 在这里受气的。秦老师没准寄特挂呢,他分析着。没错,秦老师一定寄特 挂,而且同时再直接给那个A委员会写一封盖公章的长信。 打电报整整用了九块七毛钱。他干脆坐在电报大楼的皮沙发上,清点 了一下囊中财产。还有九十块零几毛,他默默地盘算着,刚好够跑一趟黑 龙江回来。我可以不住招待所和旅馆,一律睡车站或者住老乡家。我还可 以到处截卡车坐,最好能在黑龙江上干几天船夫什么的短工。 黑龙江,他一想这个名字就心荡神移。那可是一条迷人的巨川哪,完 全是由一条黑龙变成的大河。如果跑了黑龙江,我就算见过了西至阿勒泰, 东至小兴安岭的整个广柔北方的一切大河。“从额尔齐斯——到黑龙江! ”不,“额尔齐斯在西方流逝,黑龙江在东方奔腾!”他顺口诌出了两句, 又摇摇头笑了。不行,伙计,这哪里像诗呢。他离开了电报大楼,顺着宽 阔的长安大街缓缓骑车回家。他顺手从右面口袋里摸出一张政治词卡片, 读完,灵活地一换手,塞到左边口袋里,再摸出下一张。他快活地吹着口 哨,吹了哈萨克情歌《美丽的姑娘》,又吹了《乌苏里船歌》。他想,这 些卡片像是从额尔齐斯河一张张地流进了黑龙江。他不禁笑了,心里很快 活。路过北京站时,他瞥见大钟正指着上午十点。钟楼上悠扬的乐曲奏起 来了,他使劲吹着口哨应和。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想,这一天过得还不 错。我回去就去译那本李希霍芬,五天内完成译稿第一稿,并且去研究生 办公室办好手续。等准考证一到手,我就出发去黑龙江。要抓紧,他想, 也要节省用钱,一星期之后力争出发,挺进黑龙江。 晚饭的时候天气闷热,他和弟弟、母亲把小饭桌抬到屋外,在一片蝉 声中吃着面条。母亲炸了一碗香味扑鼻的花椒油,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吃 得满头大汗。 “哥,咱们盖小厨房的事儿,”弟弟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料快备 齐啦。人工也方便,我们那儿有一伙铁哥儿们。都说了,言语一声就来。 家伙我去厂子里借。用不着管饭,他们说了,帮工不帮饭。砖、沙、麻刀 、木料、管子——料是差不多备齐啦。主要是两件事麻烦点:一是打个水 泥地,得买几袋子洋灰;二是顶棚,咱们是买点油毛毡呢,还是买点石棉 瓦?油毛毡省点,找路子买处理的,三、四十就够啦。” 他停住了咀嚼,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我太顾自己啦,他想。我忘记了家里没个小厨房,忘记了妈妈是挤在 锅碗瓢盆和煤气灶中间休息。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准考证,想着去闯荡那 条遥远的黑龙江。我忘记了,弟弟正在不声不响地维持着这个家,还有一 家的生活。他放下了碗,直起腰来望着弟弟。 他想起自己隐隐有过的对弟弟不爱读书的反感。他望着面前这个粗壮 的小伙子,又想起了那个一打输了架就来找他的小男孩。他总是冲出去扑 向那些恶霸一方的混小子,而那个小男孩则像条勇敢的小狼一样,从他侧 面扑上去投入复仇的反攻。后来他离家远行,一走十多年。他只知道家里 有个弟弟,这弟弟陪着母亲看家守业,打发生活。 “小弟,”他沉吟着说,“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家,照顾妈。我回来 了,你该歇歇啦,小厨房需要的料,由我来买吧,我也该出点力啦。”他 望了望院子里那个千疮百孔的破棚子,别了,黑龙江,他想。好好地奔流 吧,我将来会去看你的。 弟弟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用,哥。咱们一人出一半吧,哥俩么。 ” 晚饭后,他和弟弟仔细地盘算了盖小厨房的事,具体地商量了人工、 用料和动工的日子。当他把钱交给弟弟的时候,他吩咐说:“喂,小弟, 告诉她——星期天来吃晚饭。”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她,是哥哥请她。 ” 弟弟高兴地咧开嘴笑了。还像以前那样,他想。以前每当他帮助弟弟 战败了那些热衷于征服的鼻涕英雄以后,弟弟也总是这么笑的。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台灯,拿起李希霍芬的《中国》。他译得非 常快,因为他的精神从未如此集中而安详。一个个准确的词汇涌向笔尖, 待他把它们嚓嚓地写在纸上时,那些词汇又添了一分严谨和文采。他唰唰 地写着,偶尔翻一翻辞典。他模糊感到时钟正在一旁嘀嗒响着,但他并没 有意识到这就是时间。右肩的疼痛开始持久起来,但他心里对这疼痛是麻 木的,他觉得那疼痛与他无关。他译得出了神,思想愈来愈沉地陷入那德 国地理学大师深邃的思路中去了。他译着,觉得自己正愈来愈清晰地理解 着黄土,理解着地理科学,理解着中国北方的条条大河。 “有位客人找你——”母亲在门口唤道。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感觉。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门走到外屋。 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从黑人造革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他打开一看, 赫然一个“新疆大学政治部人事处”的鲜红大印跃入眼帘。“秦老师—— ”他不禁小声叫道。 来客说,下午他正在民航售票处买票,秦老师拉住了他。他说他早就 发现那个戴眼镜的女教师在围着他转了。“她一直盯着我,”来客吁出一 口长气说,“你的那个老师说,通过邮局赶不上今天下午的飞机了,她要 求我今晚一下飞机就亲自送到这儿来。千叮咛万嘱咐的,”他又歇了口气, 接着站了起来,“我答应了,就送来啦。行啦,没我的事啦。” 秦老师在附来的一张明信片背面写道,与A委员会研究生办公室联系 的结果,要随时告诉她。如果再有障碍,她动员学校派人来交涉。“只是, ”老师用一种娟秀的字迹写道,“你是在奔跑着生活。你不觉得太累了么? ” 他送走了那位守信用的空中来客,回到了小屋,重新坐在桌前。家里 又是一片寂静。他拿起秦老师写来的明信片,那明信片正面印着一条浮冰 拥塞的大河。那是解冻时节的黑龙江。他用图钉把这张明信片钉在墙上, 然后继续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他神情冷峻地写着,钢笔尖重重地划 着纸面。午夜十二点时,他收起了词典和译稿。他又取出一沓纸,把台灯 罩拉得低些。他一直专注地写到三点钟。这个晚上,他写出了那首诗的第 一节。 (第三章完) 第四章 她茫然地站在他家门口。这家伙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她怅惘地想。 其实她猜得出来,他多半是躲在图书馆里。别找他啦,他全部心思都在那 些河里呢。她慢慢地打开自行车的锁,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疲惫。 “你好,”一个亲切的男人的声音在唤着她。 她费劲地定神看着。原来是——他叫什么来着?她笑了笑,“你好, ”她回答说,“他——出门啦。” “我是徐华北。还认识么。” 她握住伸过来的一只大手。“认识。你不也是那个文学酒铺里的么。 ”她回答说。 徐华北笑了:“没错。我也许端盘子当跑堂儿。” 这个男的也挺神。她和徐华北推着车离开了小院门,她嘴角浮着一丝 笑纹。他们这一伙都挺神。他们都是高个子,而且都活泼而神气。下班时 分,人行道上和马路上的车流人流正在喧嚣,她打听了徐华北的工作,知 道他在一个食品厂当秘书。“你呢,听说你搞摄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抬眼望望滚滚的车流,她的神情变了。 今天,照片和幻灯片都退回来了,她想。包括那两张最好的。真干脆, 一个牛皮纸信封就都退回来了。怪不得昨天做出差总结的时候,赵主任的 脸色那么奇怪。我还激动得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呢,真没点眼色。今天一 个牛皮纸信封,全退回来了。她想起出差回来后那几天的情景。那几天肚 子总疼,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一直蹲在暗室里。找调子,找画面, 像在蒸笼里一样喘着。作品的最后制作已经完成,几张十二[口寸]的彩 色照片装嵌在精致的白色硬纸框里。可是一张也没有采用,全退回来了。 她想,我连去医院看看病的空儿还没等到呢,暗室还没有收拾干净,那个 大牛皮纸口袋就摆到了工作台上。她眯起眼睛,避着夏天耀眼的阳光,推 着自行车慢慢走着,心情坏透了。 “我讨厌新闻照片,”她听见徐华北说,“我喜欢艺术摄影。”听你 口气多大,艺术——摄影。她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眼。今天上午,她咬着牙 关,一声不吭地收拾那些照片和幻灯片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溢出来了。 后来坐在对面的老谢踱了过来,说有个旅游杂志急着要上一张西北风光片, 问她愿意不愿意帮忙支援他一下。她居然能冷静地和老谢聊了一会儿,只 是不敢正视老谢善良的目光。 “我不太爱看影展,不过,我倒是很喜欢那种黑白的艺术摄影,”徐 华北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反感。艺术, 你懂得什么艺术!照我看艺术是最虚假的一个词儿。少来这一套吧,她用 一种怀疑的眼光瞧着徐华北,什么你们都懂,什么你们都敢插嘴,我讨厌 你们这种无孔不入。我比你懂得摄影。她加快了步子,抢先推车走上人行 横道。 徐华北继续说:“前些天我在北海画舫斋看了一次影展,白跑一趟, 我觉得真亏。”他的声调很缓慢,充满了自信。 她站住了,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您能劳神看看这些,哪 些最次,哪些稍次吗?”她嘲笑地盯着面前这个不知趣地奢谈艺术摄影的 青年。徐华北惊讶地接过来,然后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她余兴未尽地又 掏出一张在暗室里弄坏了色调的黄河风景,“喂,瞧这个,黄河之水天上 来。怎么样?”她的精神来了,她渴望好好地恶作剧一下,戏弄戏弄这个 班门弄斧的人。你还什么喜欢不喜欢摄影的,哼,所谓摄影不过是我在艰 难之中捕捉的一个幻影。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拍下这个影子本身,然后把一 切照相机全砸烂。“这张还不错吧?瞧这颜色!”她兴致勃勃地说。 徐华北推开她的手,举起一张照片问:“这是谁照的?” 她惊呆了。她愣愣地瞪着徐华北,觉得这年轻人深邃的黑眼睛正洞察 着她的五脏六腑。打碎的彩陶罐,她在心里喃喃地说。真厉害,这家伙。 “谁知道是谁照的,一张破静物呗,”她说。她不服气地打量着这位食品 厂的小秘书,她不相信有人能理解这帧画面。这样平淡无奇的画面,它的 完全隐藏的内涵,只有当人们听说作者是一个伟人之后,才会牵强附会地 去大事发掘。难道你能看透我的心?呸! 徐华北推开其它照片,把那幅静物移到阳光晒不着的地方。“苍凉古 老的黄土高原。生的欲望强烈得逼人的一片树林。端庄、美好、宁静的陶 罐子,可惜它碎了。”她听着徐华北低沉的嗓音。他的嗓音很好,低音浑 厚,她想。他们都有这样的嗓音。“它是碎的,不可弥补地残了一大块, 哦,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徐华北沉思着,斟酌 着词句说。 “不仅仅是我们,”她怯生生地插话道,“这就是生活。” 徐华北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射了过来,她慌忙避开了。她听见食品厂秘 书愤慨地反驳道:“不,就是我们!再没有谁的生活像我们——打得这么 碎了!”她听着,心里不再想反对他了。真的是这样,她想起了上午的事, 我们。就连我们咬着牙把它粘起来以后,还要再被打碎呢。她抬起头来, 信服地望了望徐华北。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也是那样身材高大,充满自信,身 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力量。 “是你照的?”徐华北凝视着她问。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拂过一阵感动。 “真不简单,”徐华北尊重地望着她,诚恳地说。“黄色,绿色,破 碎的彩色;高原,树林子和古老的文物——哦,也许还是你对:这古老的 罐子应当象征古老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也许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他 黯然摇了摇头,她也没有说话。我们这一代的事记在我们自己心里,她想,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它的滋味。她抚摸着自行车的车把走着,谁也没有再开 口,街上的车流和行人稍稍稀疏些了。他们真是一群最好的人啊,她想。 我能遇到他们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只是你们这样的人埋藏在人海里,要 找到你们就像沙里淘金。她突然想到一个念头。她的脸红了,烫烫的发烧。 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不管怎样,如果你们真的开个文学酒铺, 我一定也天天去那儿坐着,我也去喝你们那种一块钱一瓶的啤酒。 “你在看看这张,”她拣出那张《河的儿子》,阳光在上了光的照片 上一闪,她感到手里象亮起一片红红的色彩。 徐华北神情专注地看着,仔细地打量着那烧沸的河面和裸着的男人。 她觉得徐华北看得很认真,恐怕没有漏过一堆浪头,一个色块。最后,徐 华北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这是——他。”她略侧着头,满怀兴趣地 听着。“他就是这样,干什么都不顾一切。”徐华北沉思着说道,“瞧, 他又朝着他的目标冲上去啦。” “听说,你们原来在一块儿插队?”她问。 “对,在新疆。后来,各奔前程啦。”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徐华北把照片收拾起来,顺口问道:“这样好的作品,你为什么不拿 出去发表?” 她停住了,凝视着徐华北。静了一会儿,她终于把牛皮纸口袋,还有 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华北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坚决的笑容。“明白啦。这种事用不着多解 释,”徐华北说,“到处都一样,到处都在压我们年轻人。不过,我们可 不是那么好惹,我们也长着会咬的牙。”她看见徐华北脸上渐渐浮现出一 种近乎残酷的果断神情。这神情点缀了他那张清癯方正的脸庞,使他显得 在一刹那间像尊凝固的雕像那样饱含力量。 “要比就比,要干就干一场吧!”徐华北继续说,“我们可不像他们 想得那么好惹。” “算啦!”她突然激烈地反驳道,“谁承认你!像我,一个人,累死 苦死还不是——”她使劲抓紧了那个牛皮纸袋。 “我帮你干。”徐华北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同徐华北走了很久了。她收好了照片,打算和这邂 逅的青年告别。徐华北一条腿跨到车上,突然微笑着朝后面指了指,问道: “你知道他今天到哪儿去了吗?” 她当然不知道。但她猜得出,他今天反正是在和那些河流有关的地方, 不是图书馆,就是什么大学。 “他今天去拜见未来的导师,”徐华北告诉她,“我刚刚想起来,颜 林的父亲把他的文章交给了一位姓柳的地理专家。老先生有话,叫他今天 去一次。” 她欣喜地睁大了眼睛。这么看来,他的研究生,有门啦。她如释重负 地想。愿我们大家都顺利,都成功吧。她高兴地向徐华北伸出手来告别。 他从柳先生的四合院里走了出来,倚着一颗树擦着头上的汗。他心里 充满了喜悦,甚至是神圣的感觉。 当他看见沙发里半埋着一个老人时,他就明白:决定他人生的契机到 了。他屏住呼吸,姿势僵直地坐在老人对面。黄土,他绝望地想。不知道 他的黄土给这位地理学泰斗留下了多恶劣的印象。他想说,那篇文章是我 以前写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读黄土的书啦。可是他没有敢开口。他一直那 么规矩地坐着不动,听着挂钟沉缓的响声。 “会几门外语?”老人威严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一门半。他想。但他说:“两门。”他的心跳了起来。可别当面考, 老先生,我可以查着字典干,这一门半可以当两门使。我可以夜里干,耽 误不了事的。 “再学两门吧,怎么样?”老人的第二个问题是商量式的,他连忙点 了点头。“英法德俄日,这几门外语都很重要,”老人说,“研究展开以 后,没人替你当翻译。懂吗?” 他轻轻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字不漏地听着。他觉得,自己离那个 全力奔赴的目标正在靠近着。 “听说,你已经跑了不少河流?” 听到老人这第三个问题以后,他兴奋起来了。“我在额尔齐斯河边上 生活过,我在那儿插过队。我还去过黄河和湟水,在湟水边上搞过方言调 查。”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关于游过黄河的事。“我还 准备去看看其它河,至少把以前我见过的一些河流重新调查一次,而且, 我还要去调查黑龙江。”他停住了,等着老人的指示。黑龙江,他想,黑 龙江我去不成啦,钱已经买了油毛毡盖小厨房。 柳先生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房间里静极了,只有挂钟的大摆在嚓嚓地响。有一会儿他不安 地望望老人,他担心老人已经睡熟了。 “人文地理,这一行很苦,”老先生突然开口了,“年轻人,你愿意 在这个领域里干完一生么?” 他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柳先生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没有一种知识是无用的,但是也很 难有一个学科能综合一切有用的知识。我觉得,我们要培养那样的人,我 希望有人能以地理科学为基础,深刻而且不浮夸地综合其它学科,成为一 种真正有眼光的科学家。因为,在学科分支发达以后,科学在取得了伟大 成果的同时,科学也正在陷入片面。年轻人,这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事。 你要下决心吃苦,除了自然地理、经济地理、历史地理,你还要学习人类 学和考古学,你要把你学过的那些方言知识搞得更深入。你得逐渐掌握统 计还有计算。这些都不是轻松容易的……” 他入了神地听着,觉得这位老人的思索也像一条伟大的河。这是一位 白发苍苍的统帅,他想,这样的统帅不用黄土吓唬小孩。中国真是藏龙卧 虎之地,四合院里也潜居着宏观世界的哲人。真棒啊,他用崇拜的眼光望 着老人,我真想现在就拜他为师。以前我从一条河跑到另一条河,我以为 这样干就一定会成功,其实不,年轻人在一生的关口原来需要一个导师,这 种导师将深思熟虑地指导他的人生。 柳先生最后挥了挥手:“你的文章我读过了。唔,回去好好准备吧,把 基础课考好。记住:每门功课都必须名列前茅。” 他在林荫道下慢慢走着,回味着柳先生的话。我已经是个幸运儿啦, 能找到这样好的导师。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 他计算着,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译完了李希藿芬《中国》的导言。 我已经把地理系的功课又复习了一遍。总而言之,我正在扎扎实实地准备 着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争名列前茅。 他骑上车顺着街道驰去。在一个药店门口,他下车进去买了几帖伤湿 止痛膏。现在他的右臂已经一动就痛,但他不愿去想它。他脱去半边衬衫, 把一块膏药贴在右肩的三角肌上,然后穿好衣服,上车继续前进。他鄙视 这条胳臂,他坚信自己会很快使它投降。我有一颗有劲的心脏呢,他想, 我的肺活量也很大。我的两腿、左臂都状况良好。我的大脑一天只要休息 五六个小时,就永远敏捷可靠。我会抓紧这一个月时间的,他想。他知道 自己既然能把过去的时间利用得那么有效,就一定能抓紧这剩下的时间。 他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朝A委员会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是,准考证的事情仍然没有进展。秦老师奇迹般当日送到的介绍信 看来也没有解决问题。 上次他送介绍信来时,研究生办公室的人讲,“可以研究研究。”而 今天他们研究的结果是,因为报名期内的工作已经结束,不能补办其他考 生的手续。“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办的职员劝他说。 他吓坏了。他急得声音颤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衬衫。一个小时后,那 位职员最后表示,研究生办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们可以负责把他的 情况反映上去,让上级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车子回家。从柳先生静谧的小院里带来的那种神圣 纯净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好像扶不稳车把。 他强制自己做着深呼吸,想平息心里慌乱的激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失 神地想,那些人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原来是这么个结局在等着哪,干脆 堵死泉眼,让河流从开头就干枯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没有了主意。 路过邮电局时,他抱着挣扎一下的想法又给秦老师打了个电报。 他突然看见一个新开张的知识青年小酒馆。他心里一动,立即调转车 头,朝徐华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华北的姑父在A委员会工作,是个 领导干部。找华北去想想办法吧,他想,千钧一发啦。 他推开徐华北家的单元门时,手表正指着下午四点。 徐华北正在摆弄一些贴在大幅硬纸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见了那些熟悉 的画面:彩陶罐,黄河的傍晚。她来过这儿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 华北来往呢。“喂,华北,干什么哪?”他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别扭。 他看见徐华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后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 白了。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明白啦。 “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熟人在摄影家协会,帮 她推荐几张作品。”他望着徐华北,没有说什么。“她不容易,也太不顺 了。得帮她一把。”他还是没有说话,信手翻弄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华 北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只用个“她”字。别来这一套吧,华北,还在 阿勒泰的地窝子里钻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还 都没有刮过胡子。我们从来不买刮脸刀片,甚至见到别人刮胡子还觉得麻 烦——那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海涛给我讲过你的故事。当然啦,我们 离开那里以后就不提旧帐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着挤在一个地窝子里的一 条皮被子下头,所以没有必要说那些往事。 “我也不顺利哪,华北,”他冷冷地说。 “你?研究生不是已经大半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顺?” 算了,华北。用不着这样,连讲话都充满敌意。你的那些故事还留在 额尔齐斯河边上,尽管人们都已经不再用那河边上的规矩待人律己,可是 那条河记着一切。那条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阴沉着脸对徐华北说。 “什么?今天你不是给你导师烧香去了吗?” “我听不懂,”他有些生气了,“什么叫烧香?” “烧香都不懂么?哼,”徐华北挑战般笑了一声,“烧香就是走后门, 〔足堂〕路子,就是进贡表忠心。”徐华北的脸色冷峻起来,“烧香不是 坏事么,你不烧他烧。我们本来就被压得他妈的喘不过来啦,烧香怎么样? 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干嘛?假正经?你够顺的啦。大学稳稳毕了业,又分 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够顺的啦, 伙计。你不懂——你不懂谁懂?我看你的香烧得地道,没考就内定了。没 有颜林他爹,你能〔足堂〕开路子吗?” 他听着徐华北的发泄。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华北在额尔齐斯河边上 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火气,也没有这么多话,那会儿华北多谦恭。他想 起了那条浩浩荡荡地向边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条河上人们讲的是另一 套行话。那条河只认识意志、热情和诺言。那儿的水土只认识有劲的胳膊, 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华北,那时的你是多么文雅、多么谦恭呐!那 时你讲不出这么一套,更讲不了这么粗。他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 “算啦——华北,告诉我——你看上她了?” 徐华北怔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回答道:“对,我爱上她了,”他看着 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文凭, 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干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我从六岁就学 过钢琴,十一岁就在少年宫学画。我不信我就当不了个艺术家,可是我连 个艺术毛也摸不着。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镘, 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 我白白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 白痴当秘书!”徐华北猛地挥起手,咚地砸在旁边的钢琴键盘上,那琴发 出一声吓人的轰鸣。“但是我懂艺术!……我理解她的摄影,她现在和我 一样不顺。我帮得了她,只有我帮得了她这一把。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 得我们俩合适。我们俩都要靠这一步跳出坑来……”徐华北满脸涨得通红, 在地板上急促地走来走去。 “怎么,你有意见?”徐华北凶狠地盯着他。 “不,”他简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来,奇怪地打量着 徐华北,“坐下,华北。你怎么啦?” 徐华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呵,对不起, 我最近不知怎么,心情不好,总是激动。” 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徐华北去给他沏茶。多有意思,瞧华北又变得 文质彬彬了。现在华北和这套房间的陈设和气氛又一致了。可刚才可不同, 他想,跟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更不同,那时插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 头了,布尔津附近的戈壁滩上总是刮着风沙。走近额尔齐斯河的白砂岸时, 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溅起一大片密密的麻点。那个春天汛期过后不久, 他曾经看见华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泪水在脸上冲开污垢,淌成一条条花道 道。他还记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闪着白晃晃的光。我一点也不 想讥笑你,华北。当时我急忙离开了河岸,生怕打搅了你。我以为你正在 认真地回顾你的插队生涯呢,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去找那个被你甩掉后变 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谈谈,也没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们告别。我不知 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义正辞严地向公社书记抗议,因为他没有在听到最 新最高指示后组织庆祝游行。当然,那是插队第一年的事了,后来我们都 变得那么褴〔衣娄〕和潦倒。讥笑你是不对的,华北,讥笑你等于讥笑我 自己。但我是不会赞成你的,你后来能为一根纸烟就和二宝翻脸,凶狠地 对二宝破口大骂。我更不能赞成你那样离开。有一天早上,你声称去布尔 津城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烂的毡靴乱七八糟 地扔在地窝子里,甚至连我们一块照的那张合影也没有带上。那是我们在额 尔齐斯河边的芦苇地里照的唯一一张合影,背面有我们几个人亲笔写的、 要患难与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厌恶地诅咒着离开那片土坯小屋的,不 过那时你没有这么硬的口气,也没有这么凶的目光。你走向布尔津的时候 佝偻着腰,我记得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后面。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华北端来的茶水。茶很香,几片茉莉花瓣浮 在水上。他望着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阳柔和的光线中 呈着一种凝重高雅的光泽。他突然觉得这环境正在有力地否定着他的思想。 那些河是多么遥远哪,他想,这里并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难道不是么,大 家回到这里就不约而同地不提往事,尽释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话题多不招 人喜欢哪,生活在这里早就重新开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选择生活。我和华 北、二宝、颜林,还有她,都在重新选择生活。她自己会考虑好和华北的 事的,她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我当然管不着,华北,我更不会有 什么意见。不过你要记住海涛给你的教训,那件事情你不该忘掉。你当年 就是这样找海涛的,你也是这样,一见到海涛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 涛把你写给她的诗给我读过,说实话你的那首诗写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诗 如果登在报纸上,一定会引起轰动。只是我不同意你那么多地写到额尔齐 斯河,那条河是被哈萨克的真挚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养大的,它一直浩 浩荡荡地流向北冰洋。你不应该写它,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 言的。 他提起书包,站了起来。 “你怎么,伙计,好像不太顺利?”徐华北随便地问道。 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 顺”。他把书包背上,然后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是研究生办公室 有些麻烦,”他说着握住了门把手,“还是不给我准考证。” 徐华北笑了,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书吧,没问题。你是为 这个来的么?”他们走到楼梯口,徐华北接着说:“我去找我姑父。问题 不大,可以找他们头儿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抬起头来对徐华北说: “不,用不着。”